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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度历史图书选摘|康熙盛世与帝王心术

2016-02-18 姚念慈 东方历史评论

撰文:姚念慈

《东方历史评论》微信公号:ohistory


东方历史评论编辑部评选9部作品为“2015年度历史图书”(点此查看榜单)。我们在猴年新春陆续刊登获奖作品选摘。祝各位读者阅读愉快!


《康熙盛世与帝王心术》(三联书店,2015年8月出版)积三十年之学术积累将一代圣君拉下圣坛。通过匠心独具的史料勾陈,从文治和武功两方面全面审视康熙朝的内外政策。对汉族知识分子的歧视和压制,用征伐准噶尔来掩盖西藏问题失败,折射出不同于传统解读的帝王心态。康熙试图塑造的“自古得天下之正莫如我朝”在本书面前彻底被击碎。


全书由五篇文章构成,提出清代康熙朝的政治核心问题,即为大清王朝争正统。从三藩平叛、兴废太子、道学观念、满汉关系、出兵准部等具体层面入手,系统批判玄烨提出的“自古得天下之正莫如我朝”。




评“自古得天下之正莫如我朝”

——《面谕》与皇太子的兴废及玄烨的内心世界

(选摘)


康熙五十六年,清圣祖玄烨颁布一份长篇《面谕》,末云:“若有遗诏,无非此言。” 五年之后,玄烨辞世,继位者胤禛对此稍加润饰,即以圣祖《遗诏》之名晓喻天下。 先师王锺翰曾撰有《清圣祖遗诏考辨》一文,据现存《遗诏》满汉文原件,与《实录》中所载《遗诏》、《面谕》详加比勘,断言:“现存《遗诏》(原注:包括汉文本和满汉文本)原件系从《面谕》增删、修改润饰而来。” 应为的论。


向来史家论及《面谕》,多从立储一事着眼,以至聚讼纷纭,未得确解。稍审《面谕》全文,则为玄烨自叙承继祖宗创业,及其生平守成兼备开基,辛苦备尝,朝惕夕励,以至喋喋不休。其中关于嗣君之事,虽有长篇敷衍,但插叙旁出,语义暧昧不明。故视《面谕》为玄烨自评可也,为慎重其家业之承传可也,若强以为玄烨于此暗示已传位某某,则终难免穿凿附会之嫌。然亦无可否认,《面谕》毕竟因储位而发, 其归结点亦在于此。本文后面将证明,《面谕》思想基本来源于两废太子期间的上谕。若以《面谕》与立储无甚关涉,亦不免过甚其辞。 


兹所欲论,其意义更有远过于此者。我以为,《面谕》中最可关注之处,是玄烨首次公开提出“自古得天下之正,莫如我朝”,并以此纲领全文。其余所言,皆为此一宗旨之伸延。而此一关键,竟似未曾为史家留意。 正是玄烨首倡清朝得天下最正,其后继者胤禛、弘历辈,才得以秉承声气,大肆煽扬。胤禛《大义觉迷录》曰:“本朝之得天下,较之成汤之放桀、周武之伐纣,更为名正而言顺。”弘历《世祖章皇帝实录序》亦堂而皇之曰:“自古得天下之正,未之有比也。”帝王高倡于庙堂之上,于是朝野应和,流风所及,以至清社既屋,仍不衰绝。 中国历代更替,莫不为本朝争正统,然如有清一代之甚嚣尘上者,殆绝无仅有。有鉴于此,认真清理其始作俑者之思想历程及其时代背景,并剖析其真正内涵,或许就显得尤为迫切。


要想准确把握《面谕》的宗旨,首先须对其基本内容有一大致完整的理解,然后才谈得上对玄烨所展示的全部思想涵义进行深入剖析。


《面谕》洋洋二千余言,归纳起来,其要约有三端:


其一,即论述清开国得天下为最正。短引之后,便提出“自古得天下之正,莫如我朝”。申明“太祖、太宗初无取天下之心”,皇太极曾兵临北京城下,能取而不取。后至世祖朝,因“李自成攻破京城,崇祯自缢,臣民相率来迎,乃翦灭闯寇,入承大统。”因此,较之汉高祖、明太祖崛起于草莽,趁乱攫取天下,清军入关,不仅“席承先烈”,更是“应天顺人”。此即构成清代官方史学关于明清嬗代之历史基调。


我们必须注意,玄烨所说乃有清得天下为自古“最”正,不仅要盖过汉、明,而且要超逸三代。玄烨说这番话时,显然胸中浮现出太史公《秦汉之际月表序》。他以“席承先烈”,将清入关前的开国阶段拟作商、周、秦得天下之前的“积功累德数百年”;而以大顺军李自成喻为陈胜、项羽,目的在于为“贤者”大清作驱除,以引出最终得天下的“大圣”,其意甚明。然若因此认为,《面谕》似颇欣赏“一泗上亭长”的刘邦及“一皇觉寺僧”的朱元璋也能得天下,则对玄烨大为误解。陈廷敬《午亭文编》卷32有《汉高祖得天下之正论》云:“自古帝王受命而兴者,率皆当世之诸侯增修其德,至于其子孙以有天下。”即明显以之喻清。“而汉高帝,秦之眇然一黔首也。”世人“谓汉起自匹夫,得天下为最正,予窃谓不然也。”直斥刘邦为“创古今之未有,坏天地之大防,启斯民犯上作乱之心。”“使天下后世之凡为匹夫者日生其心,而有犯上作乱之事也,是乌乎可哉!”《文编》未注明此篇作于何年。然《文编》系作者手定,由其门人林佶刻于康熙四十七年。篇中“眇然一黔首”与《面谕》中“一泗上亭长”,“增修其德”与《面谕》中“席承先烈”,一一相合,皆袭太史公《月表序》而来。不过,太史公承认汉得天命,陈廷敬则惊呼为“古今之大变”。此又与《面谕》斥“流贼”李自成为清作驱除同调。汉得天下以征诛,从来拟之如汤、武。汉既不正,则汤、武亦难免不正。自明以来,学者又往往汉、明并论, 汉既被驳倒,明也就自在其中。则得天下之正者,非大清莫属。唯玄烨尚需以尊明作装饰,故陈廷敬不便指明罢了。此篇既与《面谕》如此契合,我们有理由推断,玄烨读过陈廷敬这篇文字。论者只见廷敬为清廷治礼作乐,受玄烨赏识,不知此篇文字实为玄烨倡清得天下之正导之以先路。廷敬死于五十一年,玄烨甚惜之,似并非因其“世传诗赋重”,而在其“朝恩葵志励,国典玉衡平”。 廷敬死前一年,戴名世《南山集》案发。据《戴名世集》附录《记桐城方戴两家书案》,康熙“五十年辛卯冬十月丁丑,左都御史赵申乔据《南山集》参奏,得旨:‘这所参事情,该部严察审明具奏。’旋九卿议戴名世一案:‘我朝定鼎燕京,剿除流寇,顺天应人,得天下之正,千古之未有也。’” 《书案》不著撰者姓名,而所记《南山集》案发时间及玄烨批旨语,与《清圣祖实录》完全相合。清“得天下之正,千古之所未有”一语,究竟系奉玄烨原旨,还是九卿自议以迎合玄烨,无从判断。而今本《实录》不载九卿会议题奏,必待数年之后出自玄烨《面谕》,则将首倡专利归于玄烨所有,意又甚明。比起“剿除流寇,顺天应人”而言,《面谕》的叙述毕竟系统得多,我们似也无聚讼于此的必要。一年之后,礼部就次年玄烨六旬大寿请旨,玄烨批旨即云:“朕本凉德,惟赖祖考得国之正,积福之深。” 迨五十六年《面谕》,就变成自古得天下最正。


其二,从“今朕年将七旬,在位五十余年者”开始,《面谕》以大量的篇幅,自述其临御以来的人生经历与感受。学者研读《面谕》,往往忽视下面一句话,即玄烨云其通过读书明理,终于得出结论:“凡帝王自有天命,应享寿考者,不能使之不享寿考;应享太平者,不能使之不享太平。”换言之,玄烨之所以长寿,康熙朝之所以能延续几十年的太平,皆是天命的体现。早在初废太子之际,玄烨就曾说:“朕今在位四十八年矣。历观史册,鲜有如朕在位之久者,以此观之,上天之眷佑可知矣。” 至此,他当然更相信这一点。显然,这一段是上承清得天下最正的逻辑延伸。得天下既正,则后继者自然当正。可见,玄烨不但以本朝成就自豪,且将其包含在清得天下之正这一命题中之。不难察觉,其中还隐含着为顺治朝的辩解。顺治一朝仅十八年,几与明朝亡国之君崇祯一朝相同,又与南明三藩相始终。而且,福临非善终,顺治末年的亡秦之迹亦有目共睹,凡此,皆无得国之正的征兆。是以玄烨必须大力宣扬本朝,否则无法弥补大清得天下的缺憾。只有理解这一点,才能明白《面谕》何以连篇累牍地大谈其人生。“始皇元年至今,一千九百六十余年,称帝而有年号者,二百一十有一。朕何人斯,自秦汉以下,在位久者,朕为之首”。可以想见,玄烨历数各代君王,发现自己在位之久,三代以来在位长久如汉武帝、梁武帝以及明神宗皆被一一超越时,其欣喜之情,不觉溢于言表。至于《史记》记载尧在位八十年,得寿百年,看来是难以企及,故只得云“秦火以前,三代之事,不可全信。”他对于自己一生似有一种无法掩饰之满足感:“五福以考终命列于第五者,诚以其难得故也。今朕年将七十,子孙曾孙百五十余人。天下粗安,四海承平”。无一不是天命所锺,无一不体现得天下最正。 至于他如何“孜孜汲汲,小心敬慎”,“殚心竭力”,“鞠躬尽瘁”,无非是说他终于不负上天所托。同时,玄烨也要告诉满汉臣工,天下之所以能享太平,皆出自他“五十余年,每多事先绸缪”,以及诸事节俭,所以“四海兆人,亦皆戴朕德意”,天下臣民也应知足感激。而他临御天下最重要的经验,则在于既“举大纲”,又“兼综细务”,即诸事独断,“一心运筹”,决不能使权柄稍有旁落。玄烨不厌其烦地自我表白,其寓意至为明显,即不仅其父祖得天下之正,而且他本人更是体现清得天下之所以为正的标本。故而他断然拒绝臣下对帝王妄加讥评,这一点他曾屡次告诫群臣,包括他后来一手安排历代帝王庙,表面是说臣下不知帝王艰辛,实则都表明玄烨意在建立皇权绝对权威,绝不允许于治统之外另存所谓道统。这一姿态,决定了下面论及立储问题上的基调。


其三,“自康熙四十七年大病之后”以下,《面谕》转入群臣关注的立储一事。立储虽不是《面谕》的重心所在,但《面谕》毕竟因群臣进谏立储而发。而得天下之正与不正,也终究要体现在储君是否得人。这段文字略显杂冗,意义也不甚明朗。若无前面分析,确也不易理解。玄烨先说自己“大病之后,过伤心神,渐不及往时”,故欲趁精神“明爽之际”,将心中曲衷“一一言之,可以尽一生之事,岂不快哉!”他又虑及自己“岂能久存?况承平日久,人心懈怠,福尽祸至,泰去否来”,一旦病重不起,“必然招天灾人祸,杂然并至”,自己将“死不冥目”,并以梁武、隋文自警。然后列举历朝更替授受不明,以至骨肉相残之事,“朕每览此,深为耻之!或有小人,希图仓促之际,废立可以自专,推戴一人,以期后福。朕一息尚存,岂肯容此辈乎!”玄烨表示他会以史为鉴,在生前解决立储一事,决不寄托旁人。“立储大事,朕岂忘耶!”但他不同意自己尚健在时“立储分理”,“惟是天下大权,当统于一”。他绝不允许群臣干预立储一事,《面谕》表达得明白无误。然而随后他却说:“天下神器至重,倘得释此负荷,优游安适,无一事婴心,便可望加增年岁。诸臣受朕深恩,何道俾朕得此息肩之日也。”自己“至于垂老之际,不能宽怀瞬息,故视弃天下犹敝屣,视富贵如泥沙也”。他并表达对宋高宗禅让后得享高年的羡慕,希望臣工与他“同寅协恭”,使天下“终于无事”。这似乎又给人一种误解,以为他要与臣工来共同安排身后大计。其实不然。以玄烨当时的年岁及身心状况而言,一时流露出某种厌倦情绪,甚至希图早日退位,不能说绝无可能,但其前提必须是,他已将立储一事安排妥帖。在此之前,他绝不希望臣下反复催促,另生枝节,只能一切静候自己处置。这就是臣工与他“同寅协恭”,也是使他得以息肩之道。这与前面警告臣下企图“推戴一人以期后福”,一脉相承。安排立储也罢,得享天年也罢,唯有出自宸衷独断。即使在他极为苦恼之时,仍云自己“身虽不德,而亲握乾纲。一切政事,悉由独断。” 臣工进谏,只会令他烦恼。唯有他亲自独断,才能在储君选择上,保证大清得天下之正得以延续。毫无疑问,《面谕》亦是对群臣又一次儆戒。就《面谕》而言,我们所看到玄烨对立储的态度仅此而已,绝无所谓成竹在胸,更不见已内定传位于某某。其实,玄烨对此一事既无定见,又拒绝群臣敦促,本身就表现为一种心理不安。矛盾的根源,即在他既明晓此事刻不容缓,但又竭力逃避拖延;而且还必须显示出早有决断,从容不迫,以敷衍群臣。结果证明适得其反,这样做只会增加其内心焦虑情绪,更加应激。这一点下文还要论及。


综上所述,可以看出《面谕》其实隐伏着一以贯之的主线,即“自古得天下之正莫如我朝”。清开国得天下是正,玄烨守成也是正,继嗣者同样须是正。若无守成或继嗣之正,则开国也终将不正。这就是《面谕》之根本宗旨。从《面谕》自身的内容和逻辑来看,其归结点似在守成和继嗣,这与玄烨以往所言“深惧祖宗垂贻之大业,自臣而隳”,“今欲立皇太子,必能以朕心为心者,方可立之”等语 , 完全一致。然而其前提本身,即大清得国之正,却是一个未经检验的假设。而玄烨这一假设一经建立,便令天下臣民奉信无疑,不容有异。锺翰先师认为,清世宗胤禛以《面谕》为基础上修改而成的《遗诏》,较之《面谕》显得“层次井然”, 其实,《遗诏》固然简明,但将“得天下之正”一段移至末尾,令《面谕》一以贯之之宗旨转而隐晦不明,颇失玄烨本意。胤禛仓促之间,或未遑识其大者。


玄烨于《面谕》结尾说,“此谕已备十年”。但这并非指十年之前已有成稿。《面谕》中有些话,如“享寿考”、“在位五十余年”之类,不可能出自十年前。然而,《面谕》中玄烨分明承认,“十年以来,朕将所行之事,所存之心,俱书写封固,仍未告竣。”十年之前为康熙四十七年,正值皇太子初废,这就是说,玄烨当时即起念记录有关立储之事。他希望有朝一日能成功解决此一问题,然后诉诸群臣。虽然《面谕》一些内容来自于这些记录,但这与《面谕》本身,毕竟不能等同视之。论者据李光地《年谱》,认为《面谕》颁布之前已经修改,并非原貌。 此说亦缺乏过硬证据。《起居注》明确记载,满洲大学士马齐曾请求对《面谕》文字稍作修改,玄烨断然予以拒绝。 若说此事李光地肯以死谏,恐难以服人。《面谕》为玄烨“手书谕旨”。玄烨自云当时“寝卧几及五旬”,“脚背浮肿,不能转移”, 居然书写谕旨长逾二千余字, 《面谕》无疑准确代表其意图。稽诸《起居注》和《实录》,《面谕》颁布前十余日,玄烨一直没有听政,连日静养于汤泉行宫及畅春园内,他有充裕时间来精心撰构这篇文字。 其实,五十六年十月下旬即《面谕》颁布前一月,玄烨已得知西线战事形势陡变,策妄阿喇布坦避开清军主力,穿越雪山突入西藏。这一突然变化迫使玄烨必须及时选择一个适当的时机来稳住人心,并立即结束群臣在立储一事上的纠缠,以专心应付与准部的战争。这也就是《面谕》何以会在十一月颁布的直接原因。


总之,玄烨为何要在此时采取颁布“面谕”这一非同寻常之举?或者说,他究竟背负着哪些压力,迫使他非采取“遗诏”这种形式不可?他何以会如此郑重亮出“自古得天下之正莫如我朝”这面旗帜?一言以蔽之,正是当时形势恶化以及他所积聚的心理冲突,迫使玄烨不得不乞灵于构建大清得国最正的神话,以驱除现实困扰与内心恐惧,使人们坚信清朝依然兴盛与稳固。


细检《实录》即不难发现,康熙五十六年《面谕》就内容而言,几乎全部来源于四十七年初废皇太子之后数年间所颁各道上谕,也就是说,《面谕》之思想基调形成于玄烨两废皇太子之际。可见若无废黜皇太子一举,则根本无从产生十年之后的《面谕》。二者关系既如此密切,所以,皇太子储位在玄烨思想中处于何种位置,其成败与玄烨为清朝争正统之关系如何,这些问题不解决,对于玄烨何以必须以大清得天下最正来贯穿《面谕》全文,最终也势必不能获得完全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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