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P28上的首次全球盘点在谈些什么？怎么谈？

COP28最受关注的话题，莫过于首次全球盘点。它将开启气候行动的关键十年。

《巴黎协定》的总体目标是将 "全球平均气温升幅控制在远低于工业化前水平 2°C 的范围内"，并努力 "将气温升幅限制在高于工业化前水平 1.5°C 的范围内"。

然而，联合国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IPCC）的科学研究表明，温室气体排放量最迟必须在2025年之前达到峰值，并在2030年之前下降43%，才能将全球升温控制在1.5°C以内。IPCC警告说，超过1.5°C的临界值有可能引发更为严重的气候变化影响。 

因此，9 月份发布的全球盘点技术报告的结论既是对我们处境紧迫性的严酷提醒，也是对行动的呼吁。

这就意味着在全球盘点之后，《巴黎协定》缔约方的各国的应对措施拥有更高的目标，以更快的行动带来改变。

本文写作的目的，是以谈判追踪者的身份带大家看看谈判的具体过程究竟涉及怎样的观点和交锋，了解我们最后看到的文本究竟是在怎样的一砖一瓦中被构建起来的。

在谈判第一周，各缔约方围绕全球盘点共开展了三次高级别会议、三次联络小组会议和九次非正式磋商，笔者追踪了其中的四次非正式磋商，亲眼见证了草案由12页成长为24页的版本（到开始写作这篇文章的12月9日已经是27页的版本了）。连篇累牍的草案，就是在一场场谈判中、在一句句针对具体事项、表述的观点交锋中被构建起来的。

全球盘点就像清点库存，审视与全球气候行动和支持情况有关的一切，找出差距，共同努力，为加快气候行动制定更好的前进方向。

这意味着盘点的内容事无巨细。草案包括减缓、适应、科技发展与传输、能力建设、损失与损害、回应措施、国际合作、指导和前进方向几个板块，指出了目前在这些板块的进展、不足和有待下一步实施的内容等。

笔者旁听的四场会议主要覆盖到适应、科技发展与传输、能力建设、损失与损害和回应措施的内容。

适应

今年九月发布的《第一次全球盘点技术对话》指出，“在适应和损失与损害方面的集体进展必须出现巨大跃升，才能实现《巴黎协定》所设定的目标。让所有人拥有宜居和可持续未来的机会之窗正在迅速关闭。已经看到了人类和自然系统遭受的损失和破坏。气候影响正在侵蚀过去的人类发展成果，如果不采取充分的适应行动，将阻碍未来取得此类成果的能力。适应是各级政府的责任，但反复发生的极端气候事件削弱了恢复能力。”

和其他许多话题一样，关于适应的谈判也少不了在资金上的争议。

《技术报告》中指出，“对适应方面集体进展的评估表明，迫切需要迅速增加适应资金，以满足发展中国家日益增长的需求和优先事项。”

对适应资金的要求体现在很多发展中国家代表的发言中，如哥伦比亚的代表指出，在第34段的“关切地注意到目前提供的气候融资、技术开发和转让以及适应方面的能力建设仍然不足以应对发展中国家缔约方日益恶化的气候变化影响。（Notes with concern that the current provision of climate finance, technology development and transfer and capacity-building for adaptation remains insufficient to respond to worsening climate change impacts in developing country Parties.) ”一句中，应在“insufficient”前加上“highly”，强调这种不足的严重程度。

在47条中的“敦促发达国家缔约方为适应气候变化而提供的集体资金至少翻一番。（Urges developed country Parties to at least double their collective provision of climate finance for adaptation）”，表述也仍不够强硬。

也有其他发展中国家提出“urgent part is the financial support（急需的是财政支持）”这样的观点。

针对发展中国家对资金的紧迫需求，美国代表却回应道：草案中45-47条（即适应部分关于资金的要求）都应该被移除，适应部分应该聚焦于适应而非资金。

巴西代表立即反驳道：“社会凝聚力是建设抗灾能力的核心所在（Social cohesion is at the very core of building resilience）。” 适应是与社会经济状况紧密相关的，资金支持恰恰能够通过改善社会经济状况来提高对于灾害的应对能力，也即提高对于损失和损害的适应能力。

在适应话题上，另一个交锋点在于“不良适应（maladaptation）”，即原本旨在应对气候变化但实际上可能导致更多负面影响或加剧现有问题的适应性措施。

草案中关于不良适应（maladaptation）的内容出现在第32段：“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各部门和各地区存在适应不良的情况，特别是对边缘化群体和弱势群体产生不利影响（There is increased evidence of maladaptation in various sectors and regions especially affecting marginalised and vulnerable groups adversely）”

以及第39段的，“还认识到需要积极主动地筛查适应不良的情况并将其减少到最低限度，以避免锁定脆弱性、加剧不平等并确保长期惠益（Also recognizes the need to proactively screen for and minimize maladaptation to avoid locking in vulnerabilities, exacerbating inequalities and ensuring long-term benefits）。”

美国代表率先强调对于“将适应不良的情况降低到最小限度（minimize maladaptation）”的支持。

起初笔者觉得对此强调是合理的。不过，加纳代表的发言指出在39段中没必要再次提起“适应不良”这个概念，并且应该删去39段的建议，这一说法其后得到了沙特代表的支持。

随后，中国代表的发言点明了发展中国家在“适应不良”上的立场。中国代表认为，适应不良是意外后果，因此无法控制。需要仔细斟酌“不良适应”这一概念所传递的政治立场。如果过于强调“不良适应”，只会削弱目前本就不足的对于“气候适应（adaptation）”的承诺。

在北京绿研公益发展中心研究人员的提醒下，笔者才意识到由于发展中国家相对欠缺的经验和能力，相比发达国家更容易在实施气候适应行动的过程中出现适应不良的问题，如果过分强调不良适应的存在感，实际上有可能让发展中国家的适应行动“束手束脚”，有损其发展利益。

另外，关于全球气候行动应该如何在减缓与适应目标之间平衡，也是各方仍需探索的焦点。

加纳代表强调，除了“减缓”之外外，在“适应”方面需要更大的雄心，做好两者之间的平衡，沙特阿拉伯代表表达了支持。伊拉克代表则提出可以关注减缓与适应之间的协同效益。中国代表强调应该关注“减缓与适应之间的内在联系”。

北京绿研公益发展中心发布的《风险在前、协同共治：全球适应气候变化的现状与挑战》一文曾对此作总结：全球目前的适应行动进展，包括目标、框架、政策、规划、资金与其他支持措施等，与应对气候变化的总体需求之间仍存在巨大差距。以资金为例，76个发展中国家如果要在2022年-2030年完成国家自主贡献（NDCs)和国家适应计划（NAPs），每年的适应资金需求是710亿美元。而2021年提供给发展中国家的多边双边适应资金仅有250亿美元，资金量在2022年还出现下滑，仅有210亿美元，适应资金仍呈现断崖式缺口。

技术开发和转让

应对气候变化的技术被称为“气候技术”。帮助人类减少温室气体排放的常见“气候技术”包括风能、太阳能和水电等可再生能源。为了适应气候变化的不利影响，我们采用抗旱作物、预警系统和海堤等气候技术。“软性”气候技术还包括节能实践、设备使用培训等。

《巴黎协定》提出了全面实现技术开发和转让的愿景。在本次全球盘点关于技术开发和转让的文本讨论中，菲律宾率先代表G77及中国提出，希望建立一个专门的技术实施计划（technology implementation program），并且希望有相应的周期性评估机制（periodic assessment ）。

该提议仍然遭遇了美国代表的针锋相对。在这种对立不难理解。随着绿色技术产业逐渐成为国际竞争的主战场，维持气候技术优势往往意味着更强大的国家能力和国际影响力。

菲律宾代表指出：“不仅采用气候技术的步伐不平衡，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之间的差距也很大。”巴西代表也担忧发展中国家可能错失当前数字技术转型带来的机会。但在目前的国际政治格局下，面对气候治理的共同使命，各国如何应对绿色低碳技术上的发展不平衡，仍难乐观。

能力建设

能力建设，被定义为开发和加强组织和社区在瞬息万变的世界中生存、适应和发展所需的技能、本能、能力、程序和资源的过程。

目前国际谈判中的能力建设主要是指，发展中国家和最不发达国家的能力建设。在各国的国家自主贡献中也是一项优先事项。

本次全球盘点中关于能力建设的争议点比较集中也比较明晰，就是落在支持能力建设的资金上。菲律宾代表提出文本中应该有一段关于能力建设基金的专门段落，却被发达国家代表们以“已经有其他基金”为由反对。

损失与损害

减缓措施针对的是气候变化的原因（如减少温室气体排放）；适应措施针对的是气候变化的影响（如修建海堤防止洪水）；损失和损害（Lost & Damage）针对的则是气候危机不可避免、不可逆转的影响，尽管人类已经做出了减缓和适应气候变化的努力。

气候变化的影响和风险越来越复杂，也越来越难以管理。科学证据表明，损失和损害分布不均，目前的适应和减缓措施无法全面解决，特别是在脆弱的发展中国家。多种气候灾害将同时发生并相互作用，导致各部门和各地区的风险加剧。

在某些生态系统中，适应已经达到了极限。例如，由于海平面上升，许多低洼岛屿可能无法居住。脆弱的岛屿在生物多样性、生态系统、财产、文化遗产和生计方面都遭受了损失。在某些情况下，社区为适应气候变化所能做的将是有限的，许多社区将面临流离失所、迁移和重新安置。

损失与损害是一个与气候正义和公平概念密切相关的主题。因为世界上最易受气候影响的国家往往是温室气体排放量最低的国家。

在资源有限的贫穷国家，究竟谁应该为损失和损害买单？

马拉维代表最不发达国家群体发出了“强调我们面临的挑战和苦难（highlight the challenges and suffering that we are facing）”的号召。哥伦比亚代表希望得到来自发达国家的更具体的表述，提出“需要的不仅仅是百万级而应该是十亿级的资金”。

发展中国家和发达国家的分歧点还体现在是否建立“国家清单”上。

原始文本第87条后的表述提到—— “为国家以下、国家和地区编制关于损失和损害的国家清单、指标、风险和脆弱性评估（National Inventories on L&D, indicators, risks and vulnerability assessment for subnational, national and regional）。”

G77和中国支持国家清单的建立，而美国代表认为“国家清单”是一个巨大的负担（great burden），应该是自愿性质（voluntary）而非强制。

在第一次全球盘点圆满结束后，我们很欣慰地看到在最终的文本中，包含了如下表述：“承认建立和改进国家气候影响清单的重要性。（Acknowledges that establishing and improving national inventories of climate impacts over time）”的表述，也希望清单的建立能够切实帮助遭遇损失和损害的国家增强应对气候风险的能力。

结语

虽然经历了“加时赛”，COP28终究顺利落下了帷幕，就《巴黎协定》首次全球盘点、减缓、适应、资金、损失与损害、公正转型等多项议题达成了《阿联酋共识》。

目前我们尚不知道《阿联酋共识》会对未来人类的气候行动产生多少真实的影响，但在经历了上述的（以及更多笔者未能亲自记述的）诸多争议之后，各缔约方能够在此刻达成的共识和积极的设想，仍旧为此次全球盘点赋予了里程碑式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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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马艺嫣

编辑 袁漪琳

排版 伍明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