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人对接收信息似乎存在一种矛盾的态度。一方面,低头族无处不在,即便在吃饭或走路时也要盯着手机,担心错过半点消息;另一方面,“新闻回避”成为一个显著的现象,越来越多人主动避免接触新闻信息。当然,信息不等同于新闻,信息一词的指涉范围远比新闻要宽广。但新闻和信息的界限也并不泾渭分明。传统的新闻是机构媒体生产的文字或音视频报道,但如今在社交媒体上,路人拍摄的一条短视频,名人发出的某则声明,在许多人的理解中,这些信息也是新闻。那为什么,人们一方面焦虑于错过信息,另一方面又对某些信息避之唯恐不及?FOMO,是fear of missing out的简称,指因为害怕错过重要信息而感到忧虑。这里的信息涵盖范围很广,包括社交信息、投资信息等人们相信如果错过就会遭遇损失的信息。社交媒体时代,FOMO并不少见,那些在等车时,吃饭时,甚至走路时忍不住频繁掏出手机打开社交软件刷新动态的行为,就可以称之为FOMO。
2004年,哈佛商学院的刊物The Harbus在一篇专栏文章中普及了FOMO这一词汇[1]。2013年,牛津词典收录该词,并将其定义为“对目前可能在其他地方发生的激动人心或有趣的事件感到焦虑,往往是由在社交媒体上看到的帖子引起的”。已经有不少研究指出,FOMO会提高人们的焦虑水平[2]。
从历史维度而言,FOMO其实是一种罕见的现象,因为长期以来信息都是稀缺资源。首先,在历史上的大多时期,信息生产者不够多,大多人都要从事体力劳动,只有少数识字的精英阶层,才有能力与时间生产信息并且消费信息;
其次,通讯方式的落后使得信息的传播速度极为缓慢,在电报发明以前,信息的最快传播速度取决于人的最快移动速度,因为信息必须通过人本身的携带而得以传播;同时,社会识字率低意味着大量信息无法通过文字这一高效的方式传播,而是通过口口相传。相对而言,口语传播的速度更慢。
19世纪末开始兴起的大众媒体,逐渐将人类卷入信息洪流当中,但由于缺乏移动终端,户外的人们若想获取信息,只能携带报纸杂志等实物,显然不够方便,这些实物也无法即时更新信息。
但社交媒体的兴起,以及移动设备的大范围应用,让人们得以在生活中的每一刻获取任何最新信息。如今,我们已经很难想象在智能手机出现之前,人们是如何静静地排队与等车,很难想象人们如何专心地吃饭和走路,而不是时刻牵挂着手机。人们现在得以随时随地获取来自远方的信息,FOMO的用户无法抗拒手机的诱惑,有时在聚精会神数小时完成某项任务后,第一件要做的事情不是闭目养神,而是刷手机。有的人甚至连离开手机几小时都做不到,这催生了番茄工作法等一批专门帮助用户远离手机的软件。FOMO的盛行揭示了我们对于无聊的不可忍耐——难以忍受隔绝外界信息的无聊时光,无聊之时就是刷手机之时,焦虑于见缝插针地获取信息,把日程表中的缝隙填满。生活中有很多无聊的时刻,无聊意味着无事可做,意味着我们的思绪无处安放,摆脱无聊就要寻求刺激,而互联网恰好能够不停歇地给予我们刺激。只要手指一滑,五光十色的信息瀑布流就能够把我们带进奇光异彩的世界里,现实当中的枯燥无味被一扫而空。但无聊也是生活中一种必要的调味品,无聊时,我们才能够最直接地体会到自己的存在,感受自身与世界的连接,无聊甚至会驱动我们思考某些重要的问题,让大脑迸发一些奇思妙想,而FOMO很大程度上剥夺了我们感受无聊的机会。为了抗拒FOMO,抵触刷手机的冲动,奥地利设计师克莱门斯·席林格(Klemens Schillinger)设计了一款手机的替代品[3]。这一替代品的外观和手感都类似真正的手机,但是它没有显示屏,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可以滚动的石珠,这些石珠被嵌在“手机”正面的凹槽里,用户可以通过滚动这些石珠,假装自己在刷手机,以此满足刷手机的欲望。不过,暂且不论滚石珠和刷手机的手感有多大区别,这一设计可能误解了人们的焦虑来源。人们离不开的不是手机这一硬件本身,而是这一硬件所承载的虚拟世界。显然,FOMO的核心在于信息,而不是获取信息的设备。越来越多人开始主动选择回避新闻。路透新闻研究所与牛津大学发布的一份报告显示,在2017年,全球有29%的受访者表示他们会“经常或有时避开新闻”,2019年,这一数字上升至32%。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爆发后,人们对新闻的需求一度激增,但不久,新闻回避现象明显增加,有59%的人表示他们“有时或总是积极地回避新闻”[4]。新闻回避与个人偏好有关系,有的人更关心公共议题,自然更关注新闻。但有研究指出,总体而言,新闻回避常常由认知与情感两个因素驱动[5]。所谓认知因素,是指人们认为某些主题或事件的新闻得到太多的报道,阅读这些新闻会让人感到疲劳,形成“新闻过载”,也并不能从这些新闻中获得太多新的富有洞见的信息。比如,在美国大选期间,关于竞选人的新闻铺天盖地,而且常常大同小异,在这种情况下,民众就更可能选择主动回避与竞选人相关的新闻。情感因素指人们想要回避那些让他们感到负面情绪的新闻。在上述研究中,许多回避新闻的受访者表示,他们不喜欢新闻所带来的负面情绪,特别是那些关于车祸、恐怖袭击和自然灾害的报道。通过接触这些悲剧性新闻,会引起一系列的负面情绪反应:恐惧、绝望、愤怒、厌恶……因此,回避新闻作为一种自我保护的形式,以防止或减少与新闻带来的负面情绪。世界卫生组织也在疫情暴发后也提醒公众,接触太多与疫情相关的新闻可能会加剧焦虑,并且建议公众尽量减少看、读或听那些让自己感到焦虑或痛苦的新闻[6]。这一研究说明,在新闻媒体遭受诸多非议的今天,人们回避新闻最主要的原因,可能并不是没有耐心阅读严肃新闻,也不是认为假新闻太多不值得阅读,而是认为阅读新闻,尤其是那些涉及社会负面的新闻,会直接地影响情绪。而面对悲剧时,个体能做的又太有限,有着深深的无力感,逃避虽然可耻,但却非常有用。无力感甚至还会发展成为政治性抑郁。一些具有较强共情能力的人们在接触灾难信息时,不仅能够自我代入地去感知痛苦,还会清晰地意识到,那些被暴露于公众视野的灾难仅是冰山一角。他们会忧虑整个社会的发展,并且认为自己失去了对自身命运的掌控能力。2017年美国心理学会的压力调查(Stress in America)显示,77%的美国人表示国家的未来是他们压力的重要来源,68%的美国人表示他们从当前的政治环境中感受到了压力。压力的症状因人而异,但通常包括情绪(担心、紧张、易怒)和身体反应(头痛、失眠、胃病)的结合[7]。面对政治性抑郁,个体往往只能避免接触负面信息,避免触动抑郁的神经。问题在于,短期的新闻回避或许是一种自我保护的行为,但如果公众长期回避新闻,则不利于公共议题的传播与讨论,严肃新闻对于维系整个社会的发展依然很有必要。长期的新闻回避意味着人们不知如何面对新闻信息,而FOMO更直接地揭示了人们不知道如何与巨量并实时更新的信息相处。尽管FOMO和新闻回避指向两种相反的行为,但都触及一个问题,在信息过载的时代,我们要如何获取信息?在信息社会,信息成为某种生产资料,获取信息则成为一种竞争力。人们一方面需要信息,但又无处不感到信息带来的压力。在社会竞争中,有价值的信息往往是稀缺的、不为人知的信息。因此面对信息,人们希望快人一步,过时的信息将失去价值。然而,信息处于全天候更新的状态中,为了不遗漏重要的信息,人们必须保持高度警惕,甚至形成了某种条件反射,总要更新各个网站的动态。获取信息也是需要成本的。有价值的信息常常混杂于噪音之中,挑选适合自己的信息并不容易。而且人们获取的信息越多,越容易意识到自己的无知,从而需要的信息更多。信息就像一张没有边界的网,为了获取某个重要的信息,必须先弄懂另一个信息。如此反复,耗费大量的时间与精力。正是意识到了信息的价值,但又遭受着获取信息的压力,因此人们对信息形成了看似矛盾的态度:需要信息,但无法从容地获取信息;想要逃离,但又无法真正离开信息。在技术层面,人们获取信息的过程也并不轻松。现在的社交媒体以及各种资讯类的App,大多循着时间线与算法推荐的产品设计,或者兼而有之。时间线是一个强烈的隐喻,只要用户往下拉,就有可能出现新信息,而新信息是值得查看的,并且很容易被淹没在信息流当中,需要赶紧查看。算法推荐则根据画像,推送用户可能感兴趣的内容。不同于时间线,算法推荐是“永无止境”的,任何时候往下一拉,都会出现新信息,并且用户永远不知道下一条信息会是什么,这种面对未知的刺激就像诱饵一样,常常把用户引向时间黑洞——本来只想刷几分钟,回过神来一个小时就过去了。当然,这不是说用户不需要时间线和算法推荐,时间线可以提供最新的内容,算法推荐可以提供可能最适合用户的内容,二者都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信息获取的效率。但当用户迷失于时间线和算法推荐之时,有必要寻找其他的可能性。有的资讯类产品尝试打破时间线和算法推荐的局限。例如Matter,这个阅读平台上的内容由编辑筛选或知名作者推荐,很多被推荐的文章都不是新近发表的,甚至是十几年前的旧文。获取资讯的目的在于满足需求,而用户的需求不一定是获取最新的资讯,甚至某些旧资讯对部分用户而言就是新的。阅读旧文也是在提醒我们,明确自己的需求,并不需要按照时间顺序接收所有信息,只要关注自己感兴趣的内容就足矣。News letter,也是近年来回潮的一种传统的信息接收方式。用户自主订阅感兴趣的信息源,减少其他信息的干扰,甚至可以和创作者直接沟通。21世纪初期流行的播客,也再次受到瞩目。播客有一个明显不同于其他媒体的特点,听众会经常收听往期的节目内容,播客公社的数据就显示,播客播放量每12周会翻一倍[8]。这可能体现了人类适应技术发展的方式。每当新技术出现,蜂拥而上,但随之弊端暴露,人们开始反思,并且以新的框架重新看待过去的生活方式,尝试新的可能性。信息时代,如何与信息相处是每个人都需要直面的问题。在FOMO的时刻,在刻意回避新闻的瞬间,不如静下来想一下,自己真正需要的信息,到底是什么。
[1]https://en.wikipedia.org/wiki/Fear_of_missing_out
[2]Billieux J, Philippot P, Schmid C, Maurage P, De Mol J, Van der Linden M. Is Dysfunctional Use of the Mobile Phone a Behavioural Addiction? Clin Psychol Psychother. 2015;22:460–468.
[3]https://www.klemensschillinger.com/projects/substitute-phone
[4]https://reutersinstitute.politics.ox.ac.uk/initial-surge-news-use-around-coronavirus-uk-has-been-followed-significant-increase-news-avoidance
[5]Villi, M., Aharoni, T., Tenenboim-Weinblatt, K., Boczkowski, P. J., Hayashi, K., Mitchelstein, E., ... & Kligler-Vilenchik, N. (2022). Taking a break from news: a five-nation study of news avoidance in the digital era. Digital Journalism, 10(1), 148-164.
[6]World Health Organization. (2020). Mental health and psychosocial considerations during the COVID-19 outbreak, 18 March 2020 (No. WHO/2019-nCoV/MentalHealth/2020.1). World Health Organization.
[7]https://www.apa.org/topics/stress/political-change
[8]冉亨怡.播客,被忽略的品牌营销价值洼地[J].国际品牌观察,2021(06):69-71.
梁晓健:《社交媒体让我们更加愤怒了吗?》
张浩然:《数字时代的焦虑和疲惫:人们为何逃离社交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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