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古到今,城市被赋予的理想 | WeCityX
设计未来城市,并使其能够生长,就要思考和理解城市。针对有关城市的大问题,我们访谈了许多处在前沿的思考者和实践者,包括建筑与城市规划研究者、人文地理学者、技术史学者、互联网法学者、经济学者、公共管理学者、未来学家、政府决策咨询专家,以及从事城市服务的企业管理者,试图得到一些答案和线索,能够更好地前行。(本篇稿件主要是对陈秋帆、拉兹、李天纲、武廷海、张宇星等几位专家的访谈纪要整理而来。)
这里要说的是有关城市的理想。
城市是人类文明之光,寄托着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期待。在从古至今的城市想象与设定中,包含着各个时代人们的需求和愿望。描画未来城市的走向,首要的工作便是回顾初心,哪些愿望是人类内心恒久存在的,以何种面貌见诸城市并延展至今,而未来又具有何种变化。
城市的想象:高度与技术
昆仑墟是《山海经》里最出名的都城。传说中的昆仑之墟,方八百里、高万仞、还有九个门,每个门都有长着九个头的开明兽守望。更晚近的《淮南子》称,昆仑墟是大禹治水之后开掘,有层城九重,各种动植物分列其周。《科幻世界》副总编拉兹对我们说到,很显然,昆仑墟具有强烈的宗教和神话色彩,并非现实中的都城。但这种几何对称性的格局,可以理解为城市的理想模型。
在这种对都城的想象中,包含着向高处层叠的特征。拉兹认为,从古到今,人类对高的崇拜,没有发生太多变化。远古时代物资贫乏,向高处建造意味着浪费资源,但人们仍在想象中追寻高度。而如此高大的城,需要更细致的分工、更强的组织协作能力,从中会生出新的社会关系。人们希望站得高看得远,也表达出对权力的向往。
对城市的想象,也表现在对安全保障的需要。城墙设置的瞭望台,能让人更及时地发现威胁。拉兹说到,古代城市城墙的三个功能,防御战争、防止洪涝灾害、便于宵禁管理,最终都指向安全。因为城市是大规模人群的生存空间,同时存在复杂的生产关系,因此,城市安全需要运用更好的手段去维护。
在汉语中,高与危也有同义。在拉兹看来,现实中,技术手段的进展与城市规模的扩大相辅相成。这就导致,城市运行安全保障的需求进一步提高,只能依赖技术进行改进,而这种改进又会让城市更为脆弱。但他同时强调,不要被这种表面看上去的危险所吓倒,当技术和组织管理能力达到足够高时,城市的安全仍是有保障的。
拉兹提到,到了今天,在一切都被技术支撑的时代,对技术最常用的形容词,甚至不是先进,恰恰也是高。
或许,人们之所以追求技术,正是为了能够居高临下,更好地认知世界。拉兹提到,在科幻小说与电影中,故事本身可能讲的是某项技术的糟糕,但其间的细节也会传达出,未来的技术已让生活更为便捷。也就是说,哪怕故事最终以悲剧结局,仍然不构成放弃追求技术进步的理由。
面向大海:
交易、合作与秩序
安全是秩序的保障。而建立秩序、确保安全,来自生产生活的需要,或者说社交和交易的需要。
也许,不必视技术悬河为绝对的危险。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城市规划系主任武廷海教授也认为,人处理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方式,是与城市协同进化的。在人-技术-城市关系中,人是最大的变量,会判断、选择与适应。有了人的存在,技术所带来的结果,也会具有偶然性。
城市内在机体中充盈着各种力量,能够抵御意外的冲击,或在遭受冲击之后仍能恢复,因而构成系统韧性。那些用以维护城市安全的工具,无论工程设备还是技术应用,也是在活跃的市场力量之中,得以生成和迭代。
而这种动态平衡中的系统更新,正由无数来到城市的人的实践和愿望促成。那么,这种创新的活力,根本上又从何而来?
实际上,城市寄托的理想,也是城市吸引力的核心,便是回应人的需求。虽然各个时代的思想家早已对此给出答案,但面对当下,我们仍然需要一再反复追问,重新思考。
拉兹认为,相比几千年前,人的生活虽然发生了极大变化,但需求本身并没有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由此,城市首要的是安全性。除了人身财产安全,当下还包括食品安全、数据隐私安全等。其次是便捷性,包括通勤时间、社区公共服务等。再次是成长性,大学毕业后要选择城市开辟职业道路,商人投资要考虑营商环境,创业者要考虑哪里能找到投资。这个因素的重要程度有时会胜过便捷性。另外,新奇性也越来越重要。只要是人,就一定有精神追求。无论城市还是乡村,对新奇的向往,是人的本质需求。用影院屏幕数量来评判城市,也是出于这一原理。
“城市的空气使人自由。”这是中世纪的名言。人们来到城市,是追求岁月平安,生活便捷,前途远大,体验新奇。追溯这些理想何以可能,就要论及人们进行交流合作的机制。
在这层意义上,海洋或许可视为城市这一特性的喻体。复旦大学哲学系教授李天纲说,城市的起源有不同因素,比如,祭祀、战争与围垦等等。相比因军事、国家或教会自上而下发号施令而来的城市,由老百姓自发交易进而组织起的城市,常常由港口面向海洋,更显其开放和繁荣。来自四面八方的人,通过海上进行交易与协商。大海并未使人类相互隔绝,反而成了沟通的管道。那些在旧大陆萌芽,却难以发展的进步要素,譬如贸易重商、族群合作、宪章精神等,在“全球化”的海洋空间迅速成长。
李天纲指出,这就回到康德在《永久和平论》中提出的,海洋是人类普遍的、友好的交往之具,而非在海上争霸中尽显人性之恶。可以认为,在这一进程中,人类正义良善的力量一直在战胜非正义、不友善的做法。
由基本的伦理法则,建立可预期的秩序,同样是城市的重要理想。青年地理学者刘苏对我们说,在英文中,“秩序”和“宇宙”是同一个单词——cosmos。按照段义孚、芒福德等人文主义学者的观点,人类想把宇宙的秩序带到混乱的大地上,进而使自己生活在秩序中而非混乱里。城市是宇宙的图像在大地的投影,城墙则是将城市的秩序与外界的混乱分隔开的边界。在城市里,人可循天道从心所欲又不逾矩,因为城墙和有序的建筑提醒着人们。
刘苏说到,这既是以人为本,也是以天为本、以道为本的一种自由。自由是人感受到秩序的结果,也是和宇宙产生关系的结果。离开了关系,单独看人或空间,都无法实现城市秩序的理想。而未来城市也希望在一系列的关系——信息流、能源流以及物质流之中,构建秩序以体现智慧。在“关系”层面,这一点恰与古代的理想城市异曲同工。
面向荒野:共同生活
而在当下,地球的每一个角落都被人类看在眼里,但气候变化、生物多样性等生态问题也日益凸显。这意味着,人类的智慧需要面向更宽阔的世界,并将之转化为新的秩序。
大自然并非仅是供人类寄情的喻体。在深圳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研究员张宇星看来,未来城市不能只关注内部的系统与人类的秩序,而要重新求诸荒野,体察与人类同在地球村中繁衍生息的其他物种如何生存,它们所占据的空间和行为方式,它们对周遭世界的感知,都值得人类运用技术去认真对待。城市从荒野中来,最终还是要运用文明观照荒野,才能体现出人类最高的理想。具体而言,也许需要考虑,在未来城市的数据库中,纳入生态系统所有物种的感知与反馈,而不是只计算人类自身的需要。应对当下的环境压力,正需要人类共同携手,而不是相互拉扯,陷入泥潭。
当然,城市留有何种生态要素,必然经过相应权衡。城市无法直接充分回归自然。但在信息数字技术之下,仍可尽力而为,让人能够想象和感知,体会到自己是地球生命共同体的一员。
身在成都的拉兹,则以成都的“公园城市”为例,说到一些源于自然的传统观念,正可以提醒人类所造之城的种种局限。他认为,“公园城市”的实践之所以重要,是因其具有这样的可能:让人们体会自身与自然、与世界的关联,让城市和乡村能够和谐相处,而非相互割裂,也即回望传统价值,将其进行现代化,进而形成一种新的城市文明。
城市并非仅为城市而存在。这令人想到著名城市学者简·雅各布斯对城市起源的论断。她认为,是城市先于农村、工业先于农业,因为农业的生产要素在城市产生之前,农业社会之前已经存在。制造者、建筑师、贸易商和艺术家,农村采用的工具,仍是从城市的创新迭代中而来。由此农村是城市的溢出,不能将城市的结果视为其产生的原因。自然,这或许关乎对城市的定义。但毫无疑问的是,城市具有创造性和引领性,让文明的成果跨越人类聚居地,向更长远的地方溢出,或许恰可视为当代的使命所在,是这一轮技术革命应当着力之处。
想象、理想与现实
科幻作家陈楸帆对我们说起,2019年底,自己曾参与深港建筑城市双年展的策展。展台设在深圳福田高铁站人流密集处,为的是让市民进入时,体会到虚实结合的城市的状态,进而产生感受和思考。项目希望收集到相应的反馈,以便从人的具体经验去倒推,未来城市在源头上应如何设计,如何规避相应局限。但很快遇到新冠疫情,展览不得不改为线上。这似乎也是别有一番滋味——原本是展望未来的城市生活,但由于不可控力,物理空间上的连接就切断了。
人的想象、城市的理想,与现实相互碰撞。科幻作家们的想象与当下会有重合,但现实的演进终究会超出人们的想象。比如,陈楸帆说到,提出元宇宙一词的尼尔・斯蒂芬森,在《雪崩》里所写的,是一种相对悲观的未来:整个美国分崩离析,由几个大的军工联合体掌管,大部分人生活悲惨,只能选择虚拟化身生活在元宇宙。而在进行创作的历史节点上,作家还想象不到,现在已有这么多人用上了智能终端。另外,《雪崩》中虽然写到了元宇宙,却没有涉及虚拟货币,人们仍然用传统的手段来支付。
拉兹提到,当下中国的技术快速发展,让每个人都深受影响。而人们对城市的宏观想象没有新的变化,但对城市生活细节的想象变化极大。最近这五六年,无论《科幻世界》收到的投稿还是刊发的文章,绝大部分都是关于大数据、人工智能的题材,而不是针对基础科学。相比之下,西方科幻作家对这些应用进入生活没有感受那么明显,在创作题材上也没有发生这种变化。
而拉兹也认为,中国人虽然感受到了这种技术快速发展,但若以苹果二代手机为开启标志,也只有十年的时间。对于科幻创作而言,这个时间还太短。而且,这十年间也在快速迭代,今天思考的东西,马上又有新的变化。这就导致思考的深度和广度还不够。
更多的现实会和想象中不同。陈楸帆认为,科幻可以是一个好的艺术形式,去引领想象和激发灵感,打开对话空间。有很多科技从业者,也从科幻小说里得到灵感,这些灵感会让人投入工作时富有激情,但最后做出的东西一定与在书里读到的完全不同。
现实还是要通过实践去改变。世界已经让人悲观,科幻小说不能太悲观。重要的是,给大家一点希望。这也是陈楸帆的看法。
(澎湃新闻记者 王昀 执笔)
WeCityX团队总结:
未来城市大哉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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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品:腾讯研究院 澎湃研究所 清华大学建筑学院龙瀛课题组WeCityX特约观察:澎湃研究所访谈执行: 刘琼 李瑞龙 窦淼磊 王鹏 刘莫闲 徐一平 张翼 李孜 王昀 龙瀛 张炜仑 李伟健 张恩嘉视觉设计:帝都绘插画:罗渣媒体支持:澎湃新闻、腾讯新闻、北京城市实验室BCL、国匠城、一览众山小——可持续城市与交通、全球知识雷锋、City+、爱范儿社区支持:广宇宙推荐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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