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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龙的法兰西革命

2017-05-11 刘淄川 经济观察报


理性·建设性


经济自由度不足,增长出现停滞,债务问题隐现,社会福利制度出现裂痕,移民问题严峻,文化冲突加剧,在如此复杂的环境中,年轻的马克龙能给法国带来一场新的革命吗?



年前,法国,本应有着一场平淡无奇的大选。多年来,像其他西方国家的民众一样,法国人已经习惯了左右两翼的交替执政,社会仿佛在已经预定好了的轨道上运行。但是总统选举的第一轮投票却令人大跌眼镜,社会党候选人若斯潘仅屈居第三,而极右翼的让-玛丽·勒庞仅以不到三个百分点的差距,直逼得票率第一的马克龙,进入了大选的第二轮。

这样的结果打醒了在政局稳定的幻梦中沉睡的法国人。有种族主义倾向的勒庞成为总统,这是一个无法想象的场景。于是,无论是左派还是右派的主流政党,都开始动员选民在5月5日的第二轮选举中走向投票箱,而不是再对政治抱着无动于衷的态度。最终,法国人以法兰西第五共和国历史上最高的——82%以上的支持率,将马克龙再度送进了爱丽舍宫,并从此奠定了法国右翼政党连续多年执政而左翼相对衰落的趋势。

2017年的法国大选令人不由得想起2002年,只是在极右翼崛起的突兀性方面,这次选举稍微不如。毕竟,有美国的特朗普等人“珠玉在前”,老勒庞的女儿玛丽娜·勒庞显得不是那么令人惊奇。但是这次大选让年仅39岁的马克龙站在了前台,而不是像希拉克这样的主流政客。经济自由度不足,增长出现停滞,债务问题隐现,社会福利制度出现裂痕,移民问题严峻,文化冲突加剧,在如此复杂的环境中,年轻的马克龙能给法国带来一场新的革命吗?


马克龙的新愿景



在2016年已经习惯了接受“黑天鹅事件”的欧洲领导人为马克龙的当选鼓掌。法国将继续留在欧盟之内,对资本和人员的流动保持开放,以国际主义精神参与欧洲及世界问题的协调,而不是走向封闭和保守。从作为一个政治家的生涯来看,马克龙或许稍微显得有些异端,他这次也让法国主流政党被边缘化;但是从马克龙的施政纲领来看,他却非常主流,是一个典型的中间派,而当今的欧洲正需要这样的中间派来提供某种稳定性。当欧盟发动机之一的法国恢复稳定和主流之后,整个欧洲的盘子也变得更稳了。

不过,法国非主流的极左和极右政党在这次选举中也斩获甚多,他们共同对已有的建制派发起了挑战。在勒庞失败之后,危机的警报已经解除,但潜在的社会紧张并没有消散。马克龙实现他所代表的新愿景,关键是回应选民的几个核心诉求,尤其是重振法国经济和让民众看到留在一个统一的欧洲之内对于法国而言有着莫大的价值。

马克龙的经济思维肯定是坚守自由主义的经济原则,奉行开放的国际贸易,改革法国可能过大的公共部门以及一些僵化的劳动力市场,并对在一些方面缺乏激励性的福利制度也进行改革。当然这样的改革极为困难。在他之前,试图增进劳动力市场灵活性的改革都激起了大众的抗议,但对增进法国经济活力而言,一些痛苦的改革也许是必需的。马克龙的优势在于他拥有胜选带来的民众信任,未来取决于他能否以更创新性的方式冲破既得利益的阻挠。

在移民和法国文化身份问题上,马克龙将拒绝勒庞等人代表的极端立场,不把一部分国民视为潜在的问题人群,也不拒绝全球化时代的劳动力流动。目前法国年轻人的高失业率在少数族裔中体现地最为明显,而只有通过社会改革,改善这些人的就业状况,法国面临的宗教极端主义威胁才有缓解的可能。在欧洲一体化问题上,法国则需要和德国进行密切的合作,解决希腊等欧洲边缘国家的债务危机。在马克龙胜选的激励之下,德国的极右翼政党估计很难在不久后的德国大选中给人惊奇,这将为欧盟和欧元区的巩固提供稳定的基础。

理解勒庞的民粹主义

马克龙也需要好好分析他的对手,否则便不能确保实现自己的愿景。成立于1972年的“国民阵线”起初默默无闻,是在1990年代才在法国政坛上异军突起。国民阵线创建者和领导人老勒庞持极端的民族主义立场,该党的种族主义倾向亦曾一度使人将其与法西斯主义相提并论。“国民阵线”崛起的时间点颇为值得玩味,在“冷战”后左、右意识形态斗争渐归消沉,民族主义兴起的情况下,“国民阵线”这样强调法兰西民族身份的政党,迎合了部分法国人的精神需求。

历史不断证明,只要经济发展出现停滞,社会爆发危机,民族主义就会作为一种弱势群体的心理替代品,堂而皇之地登上政治舞台。所以在2017年的大选中,“国民阵线”的不俗表现并不使人意外。“国民阵线”的主张,如“法兰西第一”、“法国人优先”、“为国民代言”等,在受欧洲经济低迷冲击的底层中将始终具有其独特的吸引力。在可预期的未来,“国民阵线”依然将稳居法国政坛第二或第三大政党的席位。

不过,经常被人们忽视的是,勒庞以她务实和精明的方式,对“国民阵线”进行的改造。勒庞在继任“国民阵线”领导人尽力去除“国民阵线”种族主义的一面,强调不是从种族、宗教的角度反黑人、反穆斯林,而只是反对无节制的移民与自由放任的市场。这使该党的政纲至少是位于现代文明的底线之内,甚至吸引了一部分惧怕外来竞争的少数族裔。对于“国民阵线”的现代化和“体面化”,勒庞其实功不可没。为了与老勒庞划清界限,她还借其陷入丑闻之机将其踢出了“国民阵线”,从而完成了该政党的进化。在这次法国选举中,勒庞以文明的面孔出现,远不像美国的特朗普显得那么偏执和粗俗。

尽管马克龙获胜了,但民粹主义仍是法国乃至整个欧洲当前面临的首要挑战。不过,抵制民粹主义之前,需要更好地理解民粹主义。民粹主义的主要危害在于某些“强人”把自身标榜为“人民”代言人,塑造一个超验的神秘的铁板一块的“人民”,并在一切有可能的时候把“人民”和“精英”对立起来,鼓吹反对富裕阶层、职业人士、技术官僚、知识分子等群体的情绪,并借机要求更大的权力来“颠覆”现状。

在今天的西方,民粹主义以“保守”的面目出现,却有相当强的革命色彩。民粹主义人为地把本应是多元化的、彼此身份界限模糊的国民僵硬地分为“我们”和“他们”,鼓吹阶级性或者族群性的“斗争”,并因其反精英而可能走上反智主义。民粹主义的实施结果通常是经济与社会的灾难,故而应当引起警醒。

但是,反对民粹主义主要应针对的是煽动人心和有集权倾向的领导人,而不是普通的听信民粹主义说辞的大众。抵抗民粹主义威胁最有成果的方式就是通过合理的施政与经济繁荣,使其在民众中失去蛊惑力,销蚀其群众基础。倘若把矛头主要对准投向民粹主义领导人怀抱的普通大众,并以类似的方式划分出“敌”、“我”界线来,那将是一条与民粹主义类似的死胡同。马克龙的挑战在于他能否团结法国人,走上这一条道路,以实际的成就来泼翻民粹主义者给选民递上的毒酒。


新的革命?

法国有漫长的革命传统。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将全世界拉入了现代,尽管这场革命本身有其难以言喻的恐怖之处,但其理念塑造了现代世界,如今,“自由、平等、博爱”的旗帜已在全球飘扬。1968年,法国的一场学生运动又给欧洲注入变革空气,并与世界各地的反殖民主义斗争相呼应,共同塑造了一代人的历史记忆。

曾几何时,法国代表着颠覆、革新和生机勃勃。但后来,法国却经历自身的社会危机,以及在世界上的形象危机。1980年代,里根与撒切尔夫人主导的新自由主义革命与法国无关,法国并没有为世界贡献出革新性的政治家。进入21世纪之后,在保守“戴高乐主义”传统的希拉克之后,相继是几任缺乏个人魅力的总统上台。经济增长乏力,城市郊区的少数族裔聚居区不断爆发冲突,恐怖袭击时而降临,这些都给法国人心头蒙上一层阴影,而热情的革命时代似乎已经远去。

这次马克龙的当选,有助于缓解法国人对于国家也许注定要衰落的悲观情绪,并可能带来一场革命。高呼要推翻现“体制”的民粹主义者并没有实现他们想要的革命,而反对他们的马克龙身上更带有革命的色彩。从2016年开始的西方民粹主义浪潮在法国受挫,这本身具有革命性的意义,尽管这是一种保持已有的好的东西而拒绝极端主义错误道路的革命,是一场温和的革命。

在一定意义上,马克龙与2008年的奥巴马有相似之处,都年轻并给人无限希望。但他也许也需要吸取奥巴马的经验教训。奥巴马未能弥合美国的两党分歧,也未能拉近一个分裂的社会中两派选民的距离,导致他的“是的,我们能”演变成了一场悲剧,美国人选择了特朗普来探求另一种可能性,并抹去了对奥巴马当选曾经带有的“奇迹”色彩的记忆。尽管这样的评价对奥巴马而言稍微有些不公平,因为他处在历史的下降曲线之上,金融危机的影响并未褪去,民粹主义处于上升趋势。

马克龙能避免奥巴马的命运,不使自己从神奇变得平庸吗?这取决于他的施政,也取决于历史偶然性对个人命运的掌控,我们无法断言弥漫于西方的民粹主义浪潮现在是否已经见顶。但无论如何,2017年春天的法国,展现了一种历史的新前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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