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观头条 | 2.9亿农民工的艰难选择：本地就业，还是外出打工？
在2020年，疫情及其后续的影响不容置疑地让数千万回流农民工再次做出选择。
2020年5月20日，熊菊和丈夫选择了从浙江绍兴返回老家湖南怀化。原因是工资的锐减以及需要持续支出的房租、生活费。
熊菊说，“当时的想法是，反正每个月也只挣2000元，在老家当个服务员工资也差不多，也能随时照看着家里。”
她十四年生活方式的改变，就发生在2020年过去的几个月里。
2006年，30岁的熊菊和丈夫跟随着老乡的步伐，从湖南怀化前往浙江温州，开始了自己的打工生涯。每天从早上7点工作到晚上8点；每年回一次家，成为了她的生活常态。因为打工，她成为了村中最早盖起三层楼房的那批人。在2019年，她每月工资能达到4000元。
2020年3月2日，熊菊通过返岗复工的专用大巴车，抵达了浙江绍兴的服装厂。“刚复工时老板还经常让我们加班赶订单，我们以为一切都恢复了正常，最多就是少挣一个月工资。可是从4月开始，不知道为什么，能做的工越来越少，更别说加班。到了5月，工厂直接要求我们做4天，休3天，每天也就工作8小时。收入上，月工资一下子就少了一半。”
现在，熊菊正重新面对阔别已久的本地就业市场。
按照国家统计局数据，在2019年中国总计有2.9亿农民工，其中，1.7亿农民工选择了外出就业，剩下的1.2亿则选择了留在当地劳动力市场，留下的农民工占比约为41%，平均每名外出农民工每月可以获得4427元的收入，本地农民工则为3500元。“出去”还是“留下”是摆在每位农民工面前年复一年的选择，在过去的十年时间中，选择留下的比例在不断增多，2009年选择留下的农民工比例约为37%。促成这一选择的是一系列的因素，比如收入、子女教育甚至是年龄等等。
而在2020年，疫情及其后续的影响则不容置疑地让数千万回流农民工再次做出选择。
只是，这一次，非同往常。
春节前，广西区政府驻广州办事处的工作人员给返乡农民工做了一项调查，结果显示绝大部分农民工想在春节后继续返回广东工作。
5个月过去，情况却发生了改变。“现在能在广东找到工作的农民工基本都从广西来广东了。只是疫情影响下，一部分农民工被迫留在家乡找工作。广西700多万前往广东的农民工中，大部分在制造业和服务行业工作，其中餐饮业占8%，批发零售约占7%，建筑行业约占6%。疫情下，这些行业受到冲击，工作机会便相应的减少”，该名工作人员表示。
中国社会科学院农村发展研究所研究员李国祥做出了判断：2020年外出就业的农民工数量短期将出现较大幅度的减少。
回流的农民工总数量有多少？官方并未公布完整数据，但仍有一些迹象。
5月15日，国家统计局新闻发言人刘爱华介绍，在4月末国家统计局组织的一次农民工快速调查显示4月末外出农民工规模已经恢复到往年的九成左右。如果以2019年12月外出务工的农村劳动力来推算——彼时外出务工农村劳动力总数约为17425万，4月末仍有约1700万返乡的农村劳动力未外出务工。
5月29日，人社部发布的数据显示，截至2020年5月底，已安排800多万返乡农民工就地就近就业。
4月10日，淮北市人社局公布的2020年第一季度就业失业动态监测分析和就业形势研判显示（以下简称研判报告），第一季度未，淮北市农村劳动力外出转移就业人数42.72万人，较去年同期减少了2.29%。从一季度监测的10个行政村来看，农村劳动力总数为25308人，一季度末外出就业12084人，同比减少2.26%。一季度新返乡就业4181人，同比增加了30.81%，返乡人数大幅上升。
研判报告中认为返乡人数大幅上升的原因，一是淮北市为疫情低风险地区，从高风险疫情区返乡就业的人数增多；二是疫情防控期间淮北市采取积极的就业创业政策，吸引更多的农民工回乡就业创业。
李国祥对经济观察报表示：“根据我们零星的调查，今年农民工外出就业受到的影响还是比较大。一部分农民工因为疫情影响，无法外出就业；其次对于此前给外向型企业工作的农民工，因为海外疫情的持续，这些企业自身经营受影响，企业的岗位需求也相应的萎缩；第三，因为今年就业不确定大，农民工对于外出就业比较慎重；第四，农民工如果转行，一时间也没有那么容易。”
返回老家后的十余天，熊菊仍没有找到一份工作。她试着应聘过当地的餐厅洗碗工、夜宵摊服务员、百货大楼的清洁工，这些工作在以往都被认为是又累工资又低且招不到人。过去每年春节后的第一周，这些岗位需求都会被醒目的张贴在超市、服装店、小吃店等店铺的入口处。“我44岁了，在老家做什么工基本没得挑，工厂里的手艺在老家又用不上，只能去应聘这些工作。5月底，去城区问了好几圈，好多商店、餐厅都没开门甚至贴出店铺转让的通知，更别说招聘新的人了。去应聘理发店的炒菜师傅（负责给理发店员工做饭），一个月就1600元，不到服装厂工资的一半，老板都说此前有好几个比自己年轻的人抢着要这份工作”，熊菊表示。
中国人民大学中国就业研究所所长曾湘泉对经济观察报表示：“疫情冲击下，当农民工回乡找工作或创业时，必然会面临职业技能和当地岗位的需求不一定对应，也就可能会导致这部分人群的结构性失业。”
推动农民工回流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外地的工作难找，而回流至本地的情况也不乐观。
2020年，国家统计局陆续公布的数据则显示，在失业率上，2-4月，调查失业率分别为6.2%、5.9%、6.0%。与此同时，3月份，就业人员规模比1月份下降6%以上，约18.3%的就业人口处于在职未上班状态。
曾湘泉对数据分析道，失业定义有一套严格的国际标准，短期内没有收入不一定会被认定为失业。2019年末中国城镇就业人数为4.4亿，在此项数据的基础上，疫情对就业的影响可分成三种类型。一是失业人口，对应着调查失业率。如果调查失业率同比上升一个百分点，就约有400万人失业；二是退出劳动力市场的人，这对应着3月份就业人员规模比1月份下降6%以上，初步计算约2640万人。这其中大部分是农民工，因为疫情导致这部分人回流返乡，但不能算作失业；三是受到影响的就业人口，对应着3月份有18.3%的就业人口处于在职未上班状态，大概7568万人。
如何解决返乡农民工的就业成为了政策新的考量。
3月30日，农业农村部、人社部联合发布《扩大返乡留乡农民工就地就近就业规模实施方案》，提出各地在推动农民工有序返城返岗就业的同时，要加强政策扶持，强化指导服务，扩大返乡留乡农民工就地就近就业规模。此后，人社部与农业部也多次提出要增加返乡留乡农民工就业机会。
李国祥表示，现在政策的一个整体思路是，通过创造灵活就业、多途径就业，短期内解决部分无法外出就业的农民工的工作难题。
近期，多省针对农民工的就业、创业出台了系列举措。以云南为例，6月9日，云南省提出，对返乡农民工首次创办经营实体且正常经营1年以上的，给予不超过1万元的一次性创业补贴；对农民工等重点群体实施专项培训，按不超过100元/天的标准适当提高培训补贴；各地要适度开发一批乡村公益性岗位等措施。
哪些政策还可能成为解决就业的新选择？
曾湘泉表示，一是岗位需求信息平台的需要进一步完善。地方政府要做到及时发布岗位的供需信息，缓解“有的事没人干，有的人没事干”的结构性矛盾；二是扩大职业技能培训并解决培训中存在的相关问题。现在国家层面已经加大对职业技能培训方面的投入，但还存在企业培训补贴的办理手续比较复杂以及培训机构的培训效果无法由第三方机构来评估的问题。
在6月3日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举办的“朗润格政”在线论坛上，针对媒体的提问，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蔡昉建议应该将更多的目光放在小微企业上。他表示：“小微企业和个体工商户对于解决就业至关重要，他们起着吸纳就业困难群体的关键作用，这在发达国家也是如此。要做到让在他们在进入市场活动时真正零障碍，要确保它们成为纾困救助的主要受益者，政府要给与补贴。高科技平台也要对中小微企业和个体工商户进行扶持。”
无论是否有此次疫情，回流返乡都已经成为一部分农民工的决定，而2020年突发的疫情及其影响则是以一种“强横”的态度逼迫一群人做出了选择。
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2011-2018年，在本地就业的农民工数量占农民工总数的比例从37.25%不断上升至40.12%，每年本地农民工数量的增速也均大于外出农民工数量的增速。
李国祥解释称：“此前的农民工持续回流主要得益于乡村振兴、区域协调发展、扶贫开发等政策，三四线及以下城市经历了一轮快速发展，创造了很多岗位需求。而此次回流更多是因为疫情等因素，这部分农民工的就业将给当地就业市场带来压力。”
上述广西区政府驻广州办事处的工作人员则对经济观察报表示，农民工被淘汰以及子女的学籍也是广西农民工回流的重要原因之一。
该名工作人员以广西前往广东创业务工的700多万农民工为例，他介绍，45岁及以上的农民工约占总数的65%，因为涉及到五险一金缴纳的原因，企业一般不愿意招这部分人群；其次随着广东制造业的产业升级，素质偏低的农民工也面临着被逐步淘汰；第三，30%的农民工是带着自己的子女来广东工作的，子女无法异地高考，部分人便带着子女回户籍地上高中。
在研究者看来，尽管受到疫情影响，选择回流人数在增多，但长期来看，外出依然会是大部分农民工的选择。李国祥提示到2019年已经出现了本地农民工数量增速小于外出农民工数量的增速的情况。“农民工选择外出就业主要因为三点——本地就业机会不一定很多；当地工资水平上不去；在城镇化推进过程中国家大力发展区域经济，如发展长三角、粤港澳大湾区等，而未来不同区域经济发展的潜力决定着农民工未来的流动趋势。因此，农民工外出就业机会更多的长期趋势未必改变”，李国祥表示。
国家统计局发布的《2019年农民工监测调查报告》也显示，东部地区仍旧是农民工就业的第一选择且月均收入最高。从农民工输入地来看，在东中西以及东北部就业的农民工占比分别为54%、21.4%、21.2%、3.1%，在东部地区就业的农民工月均收入4222元，比其他地区均高出420元/月。
吉林大学东北亚研究院教授衣保中认为新返乡农民工一直留在本地就业的概率不高。“目前来看，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新返乡农民工还是会以本地就业为主。一旦全世界疫情得到控制以后，经济就会走向正轨，这时，农民工的流动速度就会加大。而农民工的流动方向和产业集聚方向是一致的。此前因为本地产业的容纳率很低，农民工才选择外出就业，农民工最终还是倾向于工资水平比较高的地区”，衣保中表示。
现在，回到老家湖南怀化的熊菊重拾自己曾做过的麻辣烫生意，推着小吃车在城区学校附近卖麻辣烫。
她算过，行情好时一天净利润能到一百元，只是下雨天基本没办法出摊。熊菊说，“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卖麻辣烫挣个生活费也不错。如果工厂再次正常开工，还是会立刻回工厂工作的，毕竟，那样挣得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