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手艺》导演张景：我不想哭穷，但我有话要说
作者：纪录片《寻找手艺》系列导演张景
我并不想哭穷，我也不希望自己很丧，但事实却一直如此。
算起来，我就没有成功过，这话不是谦虚，即便《寻找手艺》这部纪录片给我带来了一些名誉，但我的经济却依旧窘迫，负债累累，没有收入来源，而且，身边的朋友越来越少，甚至有朋友直接给了我“越陷越深，无可救药”这样的词汇，他想让我明白我为什么越来越没朋友。估计在那些朋友们看来，我越来越不正常了。
《寻找手艺》海报
这时候不自觉地会感觉自己生活在北京东边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上，而且我家住在顶层，每当刮风，呼呼声格外明显，这会更加显得悲凉无比，尤其是夜深人静时，那时我就呆坐着，或者躺着，任由风往心里狠狠地刮。
好在，还有老婆孩子在身边，那份被友情冷落的孤独感会被一次次冲淡，甚至冲刷到让我觉得没有更好。
所以，我的日常便成了每天在家宅着：吃饭、睡觉、接送孩子、剪剪片子。
导演张景
每天早上五点半起床，送大闺女去上学，她在离家26公里的地方读初中，送完大闺女然后返回家送小闺女上小学，下午三点半再去学校接大闺女，每天在这件事情上会耗费3-4个小时，如果遇到严重拥堵，可能会到5个小时。老婆主要负责一日三餐和家里的一些琐事，经济的窘迫，反而练就了她一手好厨艺。
前几天和喻攀聊天，他喝酒了，只有酒后才会和我一聊就是一两个小时，而且说的都是真情实感。
《寻找手艺2》海报
拍完《寻找手艺2》后，他辞掉了香格里拉的工作，一个月后，迫于生计，在深圳一个民宿干了几个月，后来又辞职了；没多久，又在成都一家催债公司上了仅仅两天班，又辞了；然后，找了个网络酒店管理公司，干了半年多，这是最长的一次，后来又辞职了；上个月，他去一家酒店做前台，没干多久，又辞了。昨天他说，他怀疑自己得了抑郁症，想去医院看看。
他所有的辞职理由，都是觉得自己融入不了身边的群体，觉得每个人看他的眼神都是怪怪的，觉得自己越来越孤独。起初他以为是自己的薪酬太高了，让身边比他收入低的同事眼红了，于是他每次换工作，都把工资往低里要，一年里，他的月收入从最高16000，降到了2000多，但他的孤独感并没有减少，反而增加了，以至于怀疑自己患上了抑郁症。
副导演、灯光师、录音师喻攀
他的这种感觉，让我联想到自己，我对他说，因为你和身边的人不是一类人，不可能融合的，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不语。挂了电话后，我隐隐约约觉得，我说给喻攀的话，好像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有一次他在电话里带着哭腔问：你什么时候再拍《寻找手艺》？我心头一震。对于拍摄《寻找手艺》这件事情的陷入深度，他仅次于我。
但对于这个问题，我真答不上来。
喻攀很优秀，他所在打工的小酒店、小客栈，只要他在，营业额基本上是最高的，甚至会翻倍。即便是他只工作了两天的那家催债公司，他只替公司要回来2万元，但那已经是那家公司那个月的最高业绩。
摄影师何思庚
4年前，他曾经给《寻找手艺》剪辑过一个1分钟的短片，用手机剪的，他人生的第一次剪辑，却远远胜过专业电视台的水准，只可惜那部短片的音乐和画面有很多是没有版权的，所以最终没能公布。
2017年底，当我想拍摄《寻找手艺2》时，第一件事情就是直接飞到香格里拉去请他出山，因为我知道，如果他不参与，我肯定也不会拍《寻2》。
后来事实证明，没有他就没有《寻2》，他知道怎么和镜头前的手艺人沟通，知道怎么配合我的拍摄，知道把握整个场面的节奏，他不是专业的，他唯一的拍摄经验就是五年前和我一起去拍了《寻找手艺1》，但他是我从业20年来遇到的最佳合作伙伴，没有之一。
《寻找手艺2》剧照
每每想到喻攀的遭遇和心情，总能联想到自己，可能我们真的属于同一类人，是的，我们都很优秀，只是我们没能完成任何一件我们称心如意的事情，事情总是远离我们的预想，然后失败。即便忽然“成功”了，那绝不是我们的设想。比如《寻找手艺1》，如果没有B站说：放到我们这里来试试吧；如果没有毒舌那一篇文章的引发，《寻找手艺》就会完全隐没。
喻攀一次次失业，一次次找工作，他认为他是个极其糟糕的失败者。他想要一个稳定的工作，想要一个稳定的感情，建立一个稳定的家庭，但每次尝试后，都失败了，然后喝酒，然后可能给我打个电话，聊上一两个小时。只是我从来不主动给他打电话，一个叔叔级的人哭丧着脸和一个比自己小16岁的人诉苦，听上去都觉得没面子。
《寻找手艺》系列铁三角：张景、喻攀、何思庚
回到《寻找手艺2》，如果时间能回到2017年年底，我一定选择“ctrl+z”，现在想起，肠子都是青的。
给大家讲个故事：
有一个老农民，去卖土豆，结果一颗都没卖出去。一个自带流量的游客看见了，看了看，觉得土豆不错呀，怎么会卖不出去呢？一打听，才知道，这土豆是老农民卖了自己的茅屋，花了4年时间种出来的心血，一心想卖到五星级酒店去，可惜被10多家酒店全部拒绝了，没办法，老农民才把土豆摆到B农贸市场的一个小角落里，内心的希望则几乎死绝。后来，那个自带流量的游客把这个故事讲给了他的读者听，一下子这个农民竟然火了，更多的游客在传播他的故事....
一个月后，资金也来了，B农贸市场的老板B哥说，下一个季度的土豆我来投资，干起来吧；一个叫光哥的老板说，我们一起来开公司，你种土豆我们投资；一个叫快哥的老板说，我们给你提供肥料，还给你出一部分资金，上！还有豆哥、优哥，都表达了强烈的投资意愿，甚至光哥的合同都递到老农民手里了。
哇，咦，不得了，老农民一下就懵了，全是响当当的大佬呀，这下可发大财了。可一想，他们是不是想霸占我的土豆？是不是想霸占我这个人，我这么会种土豆？于是，老农民居然，居然，居然一文钱也没要，而是自己借了50万两银子，山门一关，回到深山，按照自己的想法，重新种上了第二波土豆。老农民想，既然你们那么喜欢我的土豆，我自己种，然后卖给你们不就行了吗？
一年后，土豆出来了，老农民兴高采烈地带着土豆去找这些大佬，B哥看了看土豆，没说话，光哥看了看土豆，没说话，快哥看了看土豆，没说话，豆哥、优哥看了看土豆说，我们已经不投资土豆了.....
老农民一屁股坐在地上，想着自己的遭遇居然和当初酒店拒绝他的土豆如出一辙。而此时，他再也收不回他的茅屋，他还欠了50万两银子，而他的土豆，直接扔在了B哥的门口，谁要就拿去吧。然后，心如死灰般悄悄走了，消失在人群里。
对，当你能看到这篇文章，意味着你可能拿到了一颗土豆。
作为一个围观者，我多希望那个老农民当初不要那么飘呀，踏踏实实接受那些大佬的投资，说不定还能把茅屋赎回来呢。所以啊，农民的狭隘思想害死人！
我的户口至今仍然在湖南省洞口县大屋乡马洞村塘现组，我就是那个老农民。
更可怕的是，这个老农民并不安分，因为他觉得自己真的是个优秀的农民，他还想继续种土豆，他认为他的失败和土豆没关系....我并不安分，我还想继续拍《寻找手艺》，我认为我的失败和手艺人没关系....
喻攀也是，所以他才会带着哭腔问：什么时候再拍《寻找手艺》？
-----此处分割线----
因为写不下去了，心里很不痛快，堵得很....
《寻找手艺2》在B站免费发布，那并不是我的胜利设想，而是无数个纠结之后的无奈之举，最后推了一把的那只手，就是喻攀。
30多天前，无意中看到吴美娘在微信朋友圈里怀念自己数年未归的父亲，而《寻找手艺2》的片尾恰恰为她的父亲发布了一则寻人启事。无比惭愧，自己想帮人家，却止步于那50万债务。
20多天前，在微信的某个角落里，看到一篇招聘启事，一个叫新世相的公众号，他们在招人，哇，原来他们是这样工作的，那么酷！哇，他们例举的那些文章自己竟然都看过，那么酷！！再想想自己，居然一点都不酷。于是订阅了他们的公众号。4天后，看到他们一篇文章，居然例举了自己的“英雄事迹”，来鼓励那些迷茫的中年人。同样在阅读那篇文章的10+读者可能并不知道，被文章例举的那个人，正躺在被窝里无比沮丧，心里只惦记着怎么还那50万，一点儿也不酷。
看完那篇文章，那天晚上半失眠了，心想着自己该做点什么了。
10天前，喻攀酒后来电话，他给我讲了他的偶像李安，讲了《双子杀手》，他说李安知道自己可能会失败，但仍然选择了往前冲。多酷！
第二天，一个无比沮丧的中年人，默默地把《寻找手艺2》上传到了B站。B站审核通过的时间是2019年10月18日10点44分，那一刻这个沮丧的中年人心里无比轻松，终于觉得自己也酷了一把，但他也知道，这个举动等同于那借来的50万打水漂了。
卖土豆再次失败。
-----此处分割线----
因为又写不下去了，心里再次很不舒服。
欠债的感觉并不好受，但自己的野心却不想止步于现状....
现在很想念喻攀，多希望此时电话响起，上面显示：喻攀，只是从来没给他主动打过电话诉苦，不想破这个例，死扛。
-----此处分割线----
我们真的很优秀，只不过我们还没有真正成功过，但我们不会放弃，《寻找手艺》还会拍下去，喻攀也会一直找工作，他每次找工作都会提一个硬条件：只要再次拍摄，必须立即辞职。
我们梦想有一天：我们有钱了，我、喻攀、何思庚，三个人开着车，带着电影级的设备，去帕米尔高原，拍什么呢？没有目标，见到什么拍什么，也没有计划，只有一个片名《帕米尔传》，我们甚至喊出了一个创作宣言：
PMR（帕米尔）宣言
作品创作准则：
1、不预设、不摆拍、不设计，忠于自己的第一直觉和感受；
2、拒绝以牟利为目的的商业拍摄与合作，仅接受赞助、众筹、自筹经费；
3、拒绝影视工业流水线，精兵简政，独立完成；
4、成片之后，最终必须免费发布；
创作者心态准则：
无欲无求，荣不进，败不退
不做作，不讨好，不自大、不自欺，
凡是符合这个创作宣言心态的，我们会认定为“帕米尔第X号作品”，《寻找手艺2》就是我们认定的第1部作品。
我们也知道这个梦想最终还是会破灭，因为我们的设想就没有成功过，但我们不会趴下，假如我们的生命可以无限再生，我们一定是踩着自己的尸体继续前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