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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逸雯 读库 2018-06-11

我所做的事情,比这个社会提早了二十,甚至三十年,你们不能理解也是正常的。

——花森安治

 

一位杂志编辑,为什么会在过世后至今的四十年里,让日本全国的美术馆巡回为他办展?


从曾经的部下、作者、战友,到各路文化学者,为什么不断有人撰文著书,回忆与他的交往?



甚至,无印良品策划“人与物”系列文库的第一期,和柳宗悦、小津安二郎并列的,为何是他——花森安治?

 

“我到死那一刻,都希望自己是一个编辑。希望到那一刻为止,依然能采访、拍照、撰稿,让校对的红笔弄脏自己的手,始终做一个前线的编辑。”(花森安治,“编辑者的手帖”《生活手帖》100号,1969年)


——从1948年创刊至1978年因心肌梗塞复发离世,花森安治始终立于第一线,守护着一本杂志的每一页。他和他的《生活手帖》,缔造了战后日本的生活美学。


要读懂这位以一本杂志打破“常识”,改变了日本人生活的男人,绝非三言两语能说得完。


此次读库与无印良品出版的花森安治语录随笔文库本,是国内首次引进这位天才手艺人编辑的作品。这篇“概要”则是一次微小尝试,希望能给大家一些额外的提示和参考,进一步感受花森安治的思想和人格。



一本杂志的诞生


1945年,《日本读书新闻》报的编辑大桥镇子找到时任总编田所太郎,坦言想为和自己同样时代,经历战争而缺失学校教育的女性做一本杂志。


“这样,你去找咱们编辑部的花森安治聊聊,他或许可以帮你。”


总编田所太郎与花森安治从高中开始就是亲友,一起办过校刊杂志。那年终战,《日本读书新闻》复刊,花森安治也来帮忙。

 

在此之前,大桥镇子与花森安治不过点头之交,未有过任何对话。毕竟,一脸凶相的花森安治,看上去并不好亲近。


既然是总编的推荐,镇子还是去找了花森。


“我父亲很早就因病过世,母亲一手把我们姐妹三人拉扯大。作为长女,我想要报恩。”


镇子把办杂志背后真正的动机如实相告。


“明白了,我母亲过世得早,没机会报答了,就帮你实现愿望吧。”


爽快答应后,花森又提出条件:“虽然还不知道你想办什么样的杂志,但有一件事你要答应我。我们做的事情,要能让这个社会免于战争的再次爆发。必须要有反战的共识,明白吗?”


“明白。”


“好,那尽快开干吧。”


那一年,镇子25岁,花森34岁。

 

从最初的以服装为主题的“stylebook”,到两年后(1948年)正式创刊《美好的生活手帖》(22号后更名为如今的《生活手帖》),社长镇子和总编辑花森的初衷从未改变:一本为女性助力,为生活添彩,在衣食住行上提出细致建言的杂志。

 

花森安治曾在专栏中写道:


我渴望的,不是从飞机的高度,而是在地上二三十米的距离,瞭望大家的生活。

 

那个时代做杂志,跟现在差不多一样难。创刊当初,杂志名“生活手帖”前被冠上 “美好”之定语,虽有出于销售的考量,但也寄托了花森安治的此番信念:

 

任何时代,

美好之物都与金钱和闲暇无关。

创造出最美之物的,

总是那些经过打磨的感知力,

注视日常生活的慧眼,

还有不懈努力的双手。


创刊时期(约1950年)的大桥镇子与花森安治。

 

那时还没有正规的经销商,创刊第一号印的一万册,其中三千册需要编辑部一家家跑书店,亲自上门推销。即便如此,还免不了被书店冷言相向,甚至一度面临资金不足而停刊的困境。


从最初一万册仍面临滞销,到巅峰时创造近百万册的销量,这样的神话是怎么缔造的?



独裁总编的手艺


“一本杂志,一言以蔽之,是总编辑一人当家作主。”但凡媒体人,想必都会对《文艺春秋》名主编池岛信平的这句话有所感触。


这一点在花森安治身上体现得更是彻底。他本人对此也毫不忌讳:“编辑工作需要‘独裁’。内容当然是大家一起策划,但从提案的确定到最终实施,若无‘独裁’,则无法体现杂志的个性。奶酪是因为臭才有人爱。


独裁之必要,绝非单方面享有决策的权力,也意味着责任和担当。曾与花森安治共事过的编辑唐泽平吉在《花森安治的编辑室》一书中回忆:“他从来亲力亲为,没有亲自过目的原稿,绝不会递交给印刷厂。即便提交,也一定会把现场的工作人员叫来,跟对方确认原稿与版面的数量,再次明确制版的要求,才放心把东西递出去。”


在社里,花森安治的严苛是公认的。编辑们的稿件自不用说,即便是委托作者的稿子,若不合格,照样退回重写没商量。不合标准的稿件绝对不会刊登。当然,苦的是编辑们,谁约来的谁负责,这一点连社长镇子也无赦免的特权。


难怪花森安治的老友,文艺春秋总编辑池岛信平吐槽,《生活手帖》的每一页都有花森安治的“体臭”。


对于这种“任性”,花森安治并非不自知,在杂志第100号(1969年4月)“编辑者的手帖”中,他写道:

 

从1号到100号,每一号我都亲自参与采访、拍照、撰稿、排版、插画、校对,这是我作为编辑最大的存在价值,也是无上的喜悦和荣耀。


不管在什么时代,做杂志归根结底都是“手作”。我认为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所以,编辑需要的是“手艺人”的才能。

 

仅有这份“手艺人”的自觉,还不足以成就神话。因能做到这一点,需要从文字、绘画、摄影,到设计的多方面才能,而花森安治恰巧是那个“被选中的人”,集这些才能于一身。他极具标签的平面美学,至今影响着日本一众生活杂志的风格。

 

1964年,为杂志设计封面时摆素材的花森安治(左),和最终出刊的封面(右)。这种类似“实物投影机”的平面设计概念,是花森美学的一大重要元素。如今流行的“摆拍”,花森安治早在五六十年代就玩过了。

 

花森安治创作的封面和版面(上图)与现代日本生活杂志和书籍的封面(下图)对比。

 

花森安治独裁,却不独断。若编辑们对自己创作的封面反应一般,他会悻悻回房间重画。对了,花森安治在创作封面时,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这是在完成之前,谁都不能偷窥打扰的重头工作。

 

无论是独裁还是严苛,花森安治的着眼点始终在杂志本身,而杂志的另一头,连着读者。


“读者在书店,小心翼翼地从口袋、从包里取出保管好的钱包,从中拿出320日元买下《生活手帖》,这有多不容易,你们可想过?钱包里收着一个月辛苦挣来的工资,你们的选题,值得他们打开这么重要的东西吗?”


——花森安治训斥部员的这番话,我想也是在当今时代依然做着纸媒和出版的每位编辑,都值得反复自问的问题。



没有广告的杂志


要细数花森安治的创举和才能,恐怕能写一本书,但有两点始终绕不过。花森安治和他《生活手帖》打破的两大“常识”,简而言之,就是不登广告和产品测评。

 

不登任何社外广告,是《生活手帖》至今未变,且始终为人津津乐道的理念。


花森安治讨厌广告吗?战争时期在宣传部工作过的花森安治,出过不少被认为是名作的广告文案。理所当然,所有和《生活手帖》相关的广告也全都出自他之手。“我自身也在做着广告和宣传的工作,对此的关心程度不亚于任何人。”既然如此,为何不登任何他社的广告?


以其“独裁”的作风,你可能已经猜到,这首先是为保护版面。对这样一位每一页都细致把握的总编辑,版面自然不能有毫厘偏差,而社外的广告不可控,无疑会影响杂志整体的观感和版面的美学。


花森安治时代《生活手帖》内页版面选摘(出自《生活手帖》别册,花森安治特集)。对于每张照片的排版都精确到15毫米的版面,容不下广告。

 

不登广告的另一个原因,则与花森安治赋予《生活手帖》的另一大特色有关:产品测评。

 


动真格的“产品测评”


翻阅如今的《生活手帖》,你并不会找到“产品测评”,这项持续了近六十年的企划,在进入二十一世纪后,已随着时代更迭寿终正寝(正式终止于2007年2月发售的第4世纪26号。这一号开始由松浦弥太郎担任总编辑,杂志整体改版)。


但花森安治时代的“产品测评”,是真正树立《生活手帖》地位的重要企划。说一本杂志能改变人的生活,甚至改变社会,于《生活手帖》,这句话毫不夸张。

 

说起Made in Japan,绝大部分人想必都抱有好感,那是一种品质的象征和保证。但在战后不久,日本社会上流通的不少国产日用品质量堪忧,如何减少甚至避免买到不良用品,“产品测评”便是生活手帖给出的答案。这项开创历史的企划,从某种意义上成就了如今Made in Japan的高品质。

 

从袜子、铅笔、电熨斗等生活日用品,到洗衣机、面包机、煤油炉等更高价的电器,每个主题取国内外知名和常用品牌的产品,还原家庭使用的场景,进行测试,比较结果。因而每一号的“产品测评”都动真格,开不了半点玩笑。怎么体现?《生活手帖》的“产品测评”有几条不可动摇的标准:


1. 所有的产品,都不接受品牌提供,全部由社里出钱,去商场和电器店购买。

2. 且为防止偏差,遇到伪劣品,同一个产品不会只测试一台,至少两台。

3. 如果遇到两台之间偏差过大,那该以哪一台的性能为准不好说,于是再买一台确认。

4. 若是需要组装的大型机器,联系各品牌,请他们各自派出技术人员来安装。


——为什么要这么“麻烦”?测试的结果不仅对消费者,对厂家和销售店铺都有不小的影响,“对方动真格做出的东西,我们的评判也不容许有半点纰漏”


“这就是为何,”花森安治在“商品测评入门”(第1世纪100号)中写道,“商品测评的目的不是为了消费者,是为了厂家。”

 

第1世纪99号的“面包机测评”(1969年)。花森安治将最终烤过的43088枚吐司存于冰箱,才有了这张照片。

 

为测评来自9个品牌自选的10台面包机,每台各烤2000枚,将每个第100枚的挑出,比较各性能和持久力。

 

这份较真,在“产品测评”持续的六十年里,从未改变。不登广告的另一个原因,也就在这里。哪怕有一丝来自赞助商的压力,都无法保证测评结果的公正。这有违花森安治的主张,也扭曲了产品测试的初衷。


我想,花森安治早就预料到这份责任之重大。随着“产品测试”的影响力越来越大,成为无数家庭购买日常用品的重要参考。《生活手帖》既遭到过因在测评中表现不佳而影响了销售的品牌的投诉,也不断有品牌主动要求他们测评自家产品,和广告的请求。对于后者,不用说,花森安治一概拒绝了。

 

“简直太傻了。又烧钱又耗时耗力,吃力不讨好。”——或许有人会这样想。并不意外。


在任何时代,造假都太容易,走捷径也太普遍。正因如此,这份“真”才可贵可敬,才能成就不朽。回想花森与镇子当年创办杂志时,以守护生活来反战的承诺,绝非虚言。



照亮生活的灯塔


至此,复看开头花森安治的那句“我所做的事情,比这个社会提早了二十,甚至三十年,你们不能理解也是正常的。”我忽然想起镇子女士在书里回忆过的一个细节。


那是1951年,在制作第14号时,需要用一组坐垫配合家具拍摄。那时的布料可选择的颜色并不多。花森安治拿出纸张色卡,指着一个红中偏蓝的色纸,要求坐垫必须用这个颜色的羊毛布。


镇子和部员找遍东京的服装和布料店未果,跑到横滨也一无所获。最终只能委托和服的染织店染了2米的布匹来制作。可问题是,拍出来的照片是黑白的,根本看不出所选的颜色。


“明明只是黑白照片,为什么要我们这么费劲去找呢?”对于镇子的拷问,花森答:“没错,照片是黑白的,这坐垫其实用什么颜色都无妨。但是往后多年,彩色照片的时代一定会到来。杂志会变成彩色,到那个时候,编辑杂志的人就必须具备色彩概念。但如果等到那个时候再考虑这问题,还来得及?现在拍下的每一张照片,不都是学习吗?”


花森安治像。


同为编辑,有花森安治在前,我惭愧自己做得远远不够,但同时也为自己能跟这样的人同行深感自豪。


他说,无论什么样的时代,编辑始终是门“手艺”,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本文作者:张逸雯

独立编辑、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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