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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拾“文艺青年”这个字眼

张立宪 读库 2020-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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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青年”这个字眼,在我自己的词语体系中也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就像大多数事物一样,被越多人使用,就存在越多被误读、失去本真意义的可能。经过若干年的努力,我们终于成功地把“文艺青年”改装成了一个损人、骂人的贬义词。


为躲避这种浪潮和锋芒,我这些年叙事时,便用“读书的人”来指代自己本来要表达的“文艺青年”那个主体。因为我自己的工作是围绕着书,跟我打交道最多的也是跟书有关的人。


请注意,“读书的人”,不是“读书人”。读书人更像是一种自我标榜,一个标签,它是一个名词,一个概念,而“读书”的人,则包含着一个身体上的动作,一种生活中的习惯。我更喜欢后者。我接触的文艺青年,主要就是这些读书的人。


但今天我有一种感觉,应该为“文艺青年”恢复名誉了。这个词怎么了?文艺青年招谁惹谁了,他们没伤害过谁呀。当然,我说出下面这番话,既不可能就此便重拾他们的价值和尊严,文艺青年也不屑于为自己辨污。


如果说不喜欢这个字眼、这个群体的话,那么,想想文艺青年的反义词是什么。我们会喜欢与之相反的那些东西吗?如果我们觉得文艺青年做的事情让人不太开心、不大喜欢,那么文艺青年们不做的那些事,难道我们就很喜欢吗?


这么一想,我觉得文艺青年还挺好的。


现在大家的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是生活在网上,遇见最多的,就是各种型号、各种姿势、排山倒海、气势汹涌的杠精。就我个人来说,我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类人。而文艺青年有一个特征,这个群体中很少有杠精出现。我这些年还能干点儿正事,就是因为没有杠精纠缠,我自己也不再去尽跟那些人“把事情说个清楚”“给个说法”的所谓义务。


文艺青年都是跟自己抬杠。文艺青年擅长跟自己过不去,就很少去别人的地盘上破口大骂,要求别人按照他提出的要求来做。在如今的年头,这实在是一个不得了的美德。


智商就是阅读理解能力。许多人之所以智商欠费,不仅表现在他从来没有完整读完过一本书,甚至连准确理解一条一百四十字微博的能力都没有。相较而言,文艺青年不存在这种智识上的缺陷,图书、电影和音乐,在文艺青年的世界里很重要,超过俗世中的许多东西。他们与这些文艺作品相伴,也有着自己丰富而可感知的精神世界和情感逻辑。


在这个经常没地方说理的世道,文艺青年们至少是讲理的。


文艺青年的分寸感、边界感也是很好的,不管他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多么酸溜溜、多么矫情。我曾经接到过一个读者给我“汇报个事儿”:“我跟我男朋友分手之后,分书,他不让我带《读库》走,我二话没说又把《读库》从第一本儿到最后一本儿都买了一遍,还有以前买的笔记本什么的都买了一遍。有了这些书,一个人到哪儿都挺安心。谢谢读库。也谢谢以前跟我一起看这些书的那个最近都喜得贵子了的死小子。”


读到这条留言的时候,再想一下你看到的其他跟分手有关的社会新闻是什么。

我们对文艺青年还有一种错觉,以为他们“爱在虚无缥缈间”,好像都不食人间烟火似的。不是这样的,文艺青年大部分都活得好好的,正是因为他们有脚踏实地的一面。他们既能在天上飞,也能在地上走。

《读库2002》中有篇文章,名字叫《小本生意人》。作者胥小燕是陕西人。她的家乡在汉中南郑县,八十年代的时候,父母带着她跑到关中做生意,在咸阳开了家小店,卖大米凉皮。作者的少年时光就是在凉皮店里度过的,后来考上了西安的大学,再工作、成家。她把自己家族开凉皮店,做小本生意的经历写了下来。

当我们很多人只是描述凉皮、记得凉皮美味的时候,她记录下了自己的父母,那些开凉皮店的人,那些凉皮店里艰苦而温暖的岁月。

我估计胥小燕大学读的是工科,她大概也不认为自己是文艺青年,但她做的就是文艺青年们才做的事。

百无一用是书生吗?我自己当年就是个文艺青年,做《读库》十六年来,基本就是跟全国各地的文艺青年打交道。这些年,是我生活得特别自在、特别从容的十几年。如果书我还能编下去,还能继续和这些读书的人打交道而不是其他一些人,那么我这种美好生活还将一直持续下去。我生命的终点如果是这样,简直就是幸福“死了”。

这么好的状态,正是这些文艺青年们给我的。

除此之外,还有读库编辑部每年持续收到的各地土特产,以及,估计大家现在已经很少见到的,手写的信件。

至今我经常还会收到信或明信片,那些写信的人跟我说下他的行踪,他的工作,他的恋爱婚姻家庭。当然,除了这些手写的消息,更多的已经改成线上交流了,有人有了爱人,有人有了娃,有人换了工作,有人换了城市,有人出国,有人出狱,有人回国,有人回乡。

有一张美元支票,我特意留了下来。这是预订第二年读库的书款,这个订户生活在美国,每年给我们一张美元支票。我看这张支票上的时间很巧,那一天正好是我女儿出生,就把这张支票留下来,舍不得再去银行兑汇。

订书人知道之后,又给我寄了一张新的支票,还每年给我的女儿寄一张生日贺卡,就是若干年前我们最常用的那种。

寄支票和贺卡的人,名字叫高尔泰。我心目中中文世界最好的写作者之一。

高尔泰是文艺青年吗?我觉得是,虽然他已经八十五岁了。是的,很多人虽然生理年龄只有十几二十多岁,但是心智已经死亡,血液也已变凉,我不认为他是年轻人。在我的字典里,文艺青年没有这些生理上的限制。我也相信,文艺青年是能够保持活态和变化、没有年龄限制的物种。

这些年我每去一个地方,都会有虽未谋面但心理上感觉已经很熟悉的地名和人。因为这些地方和这些人,当年给他们寄书的信封,都是我一个个手抄的。到任何一个城市,哪怕只是看到马路上的路牌,都会想,哇,这个区我曾经写过,这里有个叫什么名字的人。

到这些城市,都是当地读者在线上吆喝一声,就纠集起若干人一起吃饭喝酒,探讨人生,怀疑人生。和他们在一起吃饭也特别快乐,当然不是说结账,为抢着结账把手都争脱臼了。而是在一起那种非常舒服自在的状态,大家聊的话题,在意的人和事,特别让你愿意把饭吃下去。

想想看,你吃饭的时候,见到的都是你愿意见到的人,说的话都是你乐意听进去的话,探讨的也都是大家乐于参与的话题。在这年头,是多么难得的一件事儿。这就是我实实在在的幸福。

今年,读库的仓库要从北京搬到南通,几十车次,载重三十吨的大货车要从北京开一千多公里到南通。我在网上发布了搬家的消息之后,有一天晚上,我收到一条留言:“六哥好,我是山东的一名高速交警,读库的一名读者。看到六哥的文章,知道读库库房南迁的事情,不知此次南迁运输途经,山东要走哪条高速,导航推荐路线怎么走?我只是读库的一名普通读者,这次读库南迁之际,帮不上什么忙。如果货车在山东境内高速通行期间,需要高速交警服务的,我可以尽力帮助协调。”


看到这条消息,是临睡前十一点多,我当即眼中发热,还把留言截图放在了网上。

正如大家所料,底下又有杠精出现了,歌词大意:这不就是交警公然要和读库一起搞行业腐败、不正之风吗?高速是给你读库一家开的吗?交警就是为你读库服务的吗?⋯⋯真是没办法。

还好,在我的小平台上,这样警觉的人只是少数,而大多数读者,就像这位交警一样,我们彼此之间有着不言自明的共识。正是相信彼此不会陷对方于不义境地,才会有这种表态。这种默契,另一些人的世界里不会懂。

我没有能力来系统论证文艺青年的社会学、人类学特征,他们也不是具备完美特征的人群,但我知道我喜欢他们,和他们在一起我有起码的安全感,正如他们有可爱的小毛病——再引用一下韩少功老师的话吧,“我景仰美的敌手,厌恶平庸的同道,蔑视贫乏的正确,同情那些热情而天真的错误”,以及对未来的期待。

十几年前,读库刚刚开始起步时,我在豆瓣收到过一个读者的留言,至今记忆犹新。他除了给自己订一套读库之外,还给在深圳打工的姐姐订了一套。他向我转述姐姐给他的信。姐姐收到书的情景是这样的:有人在传达室喊“有你的快件!”,姐姐就跑到门口,领到后拆包,然后抱着这几本书,穿过长长的车间,穿过一排排的人,回到自己的工位。

这位读者没有描写自己姐姐脸上的表情、内心的感受,但我想大家能够想象得到。我一直在憧憬,等读库有钱了,我们要拍一个宣传片,就用这一幕作脚本。但后来我放弃了这种想法。我已经知道,这种文字所架构的空间,恰恰是图像不能表现的。我实在想不出,那位姐姐抱着书走在长长的路上,她的神情,她的状态,是哪个真实的演员能够演出来的,是能够满足我们所有人想象的。

(本文据“得到·文艺参考”之夜的现场演讲整理。)


作者: 张立宪·读库主编
个人订阅号:六格拉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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