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学人》“讣告”专栏自1995年开办起一直享有盛誉,不仅因为写作对象的选择常常令人惊异,人生故事精彩纷呈,同时也由于其写作风格独树一帜,堪称当代英语世界最优美的散文。
读库出品的一书是《经济学人》讣告专栏首次结集,精心选择二百零一篇,从戴安娜王妃到教宗约翰·保罗二世,从导演黑泽明到作家索尔·贝娄,从非洲大独裁者到花园里的跳蚤专家。有呼风唤雨的大人物,也有被遗忘的小角色,甚至还有一只非洲灰鹦鹉,因为作者相信,“每个生命都有值得倾听的故事”。作为每周《经济学人》全刊的最后一篇文章,“讣告”栏呈现出这本强调匿名性的杂志少有的个人趣味与文学色彩。一百三十二行的长度,千字左右的有限篇幅里,专栏作者用聚焦个体的视角和跨越长时间的刻度,记录下一个个我们并未亲历的世界。怎样写好一篇讣告?从2003年开始担任《经济学人》讣告专栏编辑的安·罗(Ann Wroe)在与《经济学人·商论》总编辑吴晨的对谈中分享了她近二十年专栏写作历史中的点滴。安·罗认为,要“尽可能从逝者的角度描述”其所经历的世界, “在生命逝去时提炼出其本质”,以逝者本人的视角展现世界变化的丰富度和多样性。她也因此将讣告定义为“对生命历程的报道”。二百零一个故事集结成册,也确实如万花筒般折射出人性的复杂和多彩。安·罗在对谈中多次提到:名望并不是选择标准,好故事才是。“平衡”则是她提及最多的词。她希望能够全面地展现我们所处的世界——不仅仅是欧美主导下的西方主流世界,也致力于增加性别、职业、地理上的多样性。相比于“不得不写”的政客和名流,她更爱花时间挖掘不同行业和普通人如何度过这一生。安·罗不希望讣告沦为一篇名人大事年表,找到本人的声音对她来说很重要,这种“沉浸式体验”时常能够揭开生活的隐秘角落。在社会思潮快速变迁的时代,她有自己的坚持和思考。
安·罗提及写作讣告的选择标准及其平衡取舍。
对谈中,安·罗也透露了一个小秘密:拜登的讣告素材已经准备好了,毕竟他真的年纪大了。但特朗普的文件夹还是空的。似乎我们担心的仍然是他会卷土重来,而不是撒手而去。01. 《经济学人》创刊的前一百五十多年并没有这个版块,如今的讣告专栏是怎么来的?安·罗:确实如此,个人化的侧写最初并不是《经济学人》文章的惯常风格。它的出现要感谢时任编辑比尔·艾默特的灵光一现。最初它是一篇介绍讣告文体的《经济学人》圣诞特刊文章(原刊在圣诞特刊会登出风格多样的长篇文章),比尔很喜欢那篇文章,并建议将讣告增设为杂志常规版块。当时英国的大报正在经历一场“讣告革命”,媒体不再仅用赞颂的口吻回顾逝者生平,同样不吝于探讨他们的争议点。这大受读者欢迎,也让我们决定加入这个浪潮——至少这能为《经济学人》读者每周提供一个好故事。安·罗:讣告绝不是唱赞歌,而是全面检视写作对象的生平,并试图得出自己的结论。我努力获得一种“内部视角”:了解我的写作对象怎样看待世界,怎样看待自己的生活。这会费点时间,但只有这样才能获得他人的声音——否则这个版块永远只有我自己的声音。我们都是独特的个体,看待世界有不同的方式。我必须找到逝者本人的叙述,因为他们的声音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对我来说最有趣的是去了解他们为何那么做?他们的动机是什么?这些不能只靠阅读外部事件的描述,还必须找到他们的声音。我通常不会直接与写作对象的家人联系,这样会像是“入侵”了他们的生活,而且我只想从主角个人的视角出发,也不希望我的判断被左右。由于是引用本人的叙述,这些文章有较高的可靠性。我也经常在文章刊发后收到来自主角家人的反馈,通常是友好的评论。03. 很多恶人给世界留下了深重的影响。当写作对象是“坏人”,你想要传递出什么?安·罗:我写过不少“恶人”的讣告,而他们的人生故事用一句英国俗语来说就是“hang themselves with their own ropes”(自掘坟墓)。我会通过文字去“拜访”他们的所思所想,而他们的恶就会自然在故事中呈现出来。我想要呈现人类的复杂性。比如我写过本拉登,当然这是个罪大恶极之人,但我也找到了他富有人性化的一面,比如带孩子们去海滩骑马。很多美国读者对此非常愤怒并来信抗议,但我的叙述试图呈现的是,没有人是彻头彻尾的恶魔,也没有人是百分百的圣徒。我的讣告更像是一幅写实的肖像画,它让观众边看边想:这是个有趣的人的故事。我的角色不是去告诉别人“这个人很坏”——我们都知道这一点。04. 你主持这个版块已近二十年,你怎么选择讣告的对象?你的写作方式变了吗?安·罗:我的选择确实有变化,这是因为社会在变化,读者们想要看到更多元的故事,也对种族、性别等议题有了更高的关注。过去我们写了非常多的西方白人男性——至今也是如此,我无法做出完全的平衡,但我一直尽量纳入更多女性、其他族裔的人,我有许许多多想要做的亚裔故事。我想要关注更多的普通人,从人性的角度讲出他们的人生。当我“潜入”他人的头脑,我需要尽可能理解其他文化背景下的人性,我也越来越注意某些说法是否会冒犯到其他族裔的人。解剖人性的复杂是讣告的特点,也可能听到反对的声音。但我的写作风格和研究方法在根本上是一致的。《经济学人》作为全球性的刊物,主编和副主编都会为讣告版块把关,提出他们的建议。我尽量不偏爱文化名人,通过呈现不同行业的人来展现生命的宽度。但确实文化界人士尤其是作家的资料会更多。有一周作家汤姆·沃尔夫和菲利普·罗斯同时去世,我请了书评版的编辑来分工,最终两篇讣告出现在不同的版块。当有些科学家、数学家去世,我确实要寻求其他版块同事或专业人士的帮助,来了解他们的领域。05. 从袁隆平到“杨百万”、王福春,怎样找到这些中国故事?编者注:去年,安·罗在讣告专栏中记录了三位中国人的生平。一位是家喻户晓的袁隆平,因为帮助中国解决粮食安全问题是一个全球事件。另外两位人物或许很多中国人都不熟悉。一位是杨怀定,这位在当年号称“杨百万”的股市弄潮儿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成了最牛的套利者,也是改革开放之后靠股票赚到人生第一桶金的掘金者。另一位则是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拍摄中国人日常的摄影师王福春,他在绿皮火车上留下了旅客们的生活影像。他记录下的社会变化展示了普通人的生活百态——这也是安·罗最关注的故事。
安·罗: 这三个都是我非常享受的故事。袁隆平的经历让我了解了大米在中国的重要性。杨百万非常有趣!王福春的故事配图使用了他的照片,他在绿皮火车上的摄影留下了一系列非常动人的照片,捕捉了中国普通人的生活和趣味。这也是我们的做法,未必使用本人的肖像照,而是会找到那些反映出他们精神的图片。研究中国人物的故事确实很有挑战。我最多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完稿,而我并不只想写政客名流,我需要找到那些折射出社会真实图景的人们。王福春的提议是前驻华记者发给我的,正是我认为最理想的那种人物。希望能有更多类似的故事。《每日电讯报》会写一些不那么著名的人物的讣告,我会从中看到许多感兴趣的人物,《泰晤士报》则比较正统。我会在其他报刊上找到一些灵感。关于人选,其实大家都可以发邮件给我提出建议。印度也是我的关注点之一,通过那里的朋友,我写过一位书店主人的故事,一个从河底逃脱枷锁的人,一位“上帝新娘”。这让我们看到一些世界上不为人知的角落。世界如此广阔,我只想更好地记录它。当《经济学人》各地记者有这样的视角,给我推荐有趣的人,就会带来很棒的故事。安·罗:不得不写“名人”的时候,我的心很沉重,因为没有太多的选择余地和写作空间。比如电影明星很难写,你很容易写下一长串他们参与的电影,但如果读者没看过这些作品,他们眼前不会有画面。当主角是一位名人,我也对仅仅讲述他们做了什么不感兴趣,我希望找到他们突然做出改变、展现出真实人性的时刻。当然,有一些真正的“大人物”,肯定需要提前准备。我们的“素材库”里有二十位左右的人选。有些时候消息传出,我们准备好内容,结果对方的情况又有好转,继续健康地活了二十年,内容就需要不断地更新。当时间隔得太久,就需要全篇重写了。比如当马拉多纳去世时,消息出现得比他的实际去世晚些。那周我本想写其他的人选,但全世界都还在讨论他。体育媒体、足球记者纪念他的文章也特别多。但我不想简单地从足球巨星的外部里程碑叙述他的生平,或评述马拉多纳给足球的影响。我只想找到他个人的叙述:他最爱哪场比赛?他个人眼中的最佳进球是哪一个?他认为自己是怎样的人?我想从他与足球的关系去诠释足球的变化,阿根廷的变化,以及马拉多纳作为一个人的多面性。我努力寻找的是所谓的“人物灵魂”——别人可能称之为个性或自我意识的东西,因为一个人的本质只能从内部挖掘(The essence of a person is within the person)。安·罗:研究很重要,需要做大量的研究和搜索我才能下笔,会写下许多页的笔记。我确实需要了解一切能够找到的细节,“沉浸”于对方的生活,不仅靠搜索关于主角的文字和图像。经过近二十年,我已经能知道积累多少素材是足够的了。如果是我非常熟悉的名人,比如一位作家,那我能在一个周末尽量完成工作,但这可遇不可求。08. 最近乌克兰战争爆发,成百上千的遇难者中,你选择了一位电视名人作为近日一期讣告的主角?安·罗:是的,这是一位在战争中牺牲的年轻电视主持人帕沙·李,他在战争爆发后辞去工作,志愿加入防卫部队。他展示出了非常鲜活的一面。他的社交媒体有很多自拍和分享。我在搜索中找到了他曾经工作过的剧院的介绍,通过翻译软件了解了他的创作经历,也观看了他自己出演的节目和制作的影片。编者注:这篇讣告写道,在社交媒体上,帕沙热爱自拍和分享,他有着偶像男团般的外表和梦幻的生活。他早年从克里米亚来到基辅成为一名剧院演员,十七岁时制作了自己的第一部影片。帕沙最广为人知的作品是《霍比特人》和《狮子王》的乌克兰语版本配音,这两部电影都是关于夺回失去的宝藏和失去的故土的故事。他正在制作一部探讨战争的电影,但他本人在此之前并未接触过武器。3月1日,帕沙发布了一张自己身着军装的照片,志愿奔赴前线。七天后他的尸体被发现时,人们发现他脱下了自己的防弹背心,给了一个孩子。安·罗:每周一的《经济学人》编辑大会都会有关于当期讣告人物的讨论。最大的问题是,不到截稿日,都可能会出现有更“重要”的人物去世而必须更换内容。从周一的十一点早会到周二下午五点截稿,只有不到两天的时间完成讣告,而且真正可以准备的内容并不多。这样紧凑的节奏意味着如果某位大人物在周三去世,就可能无法马上刊载他或她的讣告。比如最近,美国第一任女国务卿奥尔布赖特的讣告在她去世第二周才刊登在讣告版。(一个短版本率先刊登在此前一周的美国版上。)安·罗:谢谢大家,我希望中国读者能觉得这些故事有启发、有趣味,或许从中发现一些有意思的职业或兴趣,比如尝试去走钢索、学着下厨等。这本合辑就像一个小小的“人类百科全书”。当你用很短的篇幅读完别人一生的故事,很多职业会看起来很有趣。当你看到某些人的挣扎和奋斗,也可能从中得到激励。对比各国各地的文化差异,同样会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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