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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故事丨吴先生

2016-10-19 杨邪 人民日报文艺

与吴先生那次相遇过后,我不知道跟多少人谈起过我与当年的一位中学任课老师之间的奇迹——相隔二十年后重逢,当年高高瘦瘦的腼腆少年,早生华发,相貌大改,几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中年人;而他,一个重度脑梗塞后遗症患者,居然仅仅一瞥,即刻辨认出了当年与他并无多大交集的学生,并一口说出了学生家长的名字!





吴先生


杨邪


  先生姓吴,大名小维。

  我家乡的小镇叫新河镇,镇上的中学叫新河中学,我在新河中学上了初中和高中。新河中学颇有些历史,有一点便与众不同——延续传统,所有老师无论男女,一律被学生们称呼为先生,老师们之间也一律如此相互称呼。

  刚上初一,我马上注意到吴先生了,虽然我不知道他姓什么,也不知他教几年级哪门课。

  我们整个年级在一座旧三合院,东西厢房是教室,正房两层楼,底楼教室,中间堂屋里看得见一架楼梯通往二楼的教师宿舍。吴先生的宿舍,刚好在堂屋楼上,我经常看到他上楼去或下楼来,或是在宿舍窗口看见他的身影。我注意到他,主要因为他在那么多老师中间是特别的——穿着朴素,举止斯文儒雅,我没有机会听到他说话,好像也从未看到他有过大幅度的肢体语言,即便是他经过我身旁,也总是步履舒缓,走得悄无声息,而且我发现,他眼镜片后面的目光,永远是那么平静柔和。

  我上初二时,教室换到了校园最前面那幢教学楼,与三合院隔着一幢楼,从此我很少能够看见他。可某一天,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天班主任说有位姓吴的先生要率领学生去采访我父亲,我出去一看,大感意外——这位“吴先生”正是住在三合院堂屋楼上的那位先生!

  那会儿我还是爱害羞的少年,惊讶于吴先生怎么知道我父亲的事迹,又是怎么打听到我的,却根本没胆量向他询问。记得吴先生预定了下周采访的时间,让我周末回家时征得父亲同意,回来再把结果告诉班主任。然后,吴先生与我三言两语谈妥,便走了。

  第二个星期的某一天午后,吴先生率领二三十个高中生,由我带路,浩浩荡荡地出发了。任课老师都教两个班,他应该是在自己任教的两个班选出那么多学生的吧。

  天气比较热,至少是初夏了。学校离我家五里地,需要步行一堂课时间。太阳当空,学生们有打伞的,有戴凉帽的。吴先生撑一把笨重的大黑伞,可我既没伞也没凉帽,于是一路上吴先生傍着我,与我合撑那把伞;我说自己不用撑伞,但吴先生不许,他说要不然会中暑。

  如今想来,那样的天气,他那样替我打着伞行走,是走得特别累的。至今我还清楚记得一个细节——走到半途,吴先生停下脚步,转身等候落下好远的学生们,那一刻,我发现他额上全是密集的汗珠,他喘着粗气,掏出折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擦拭了一遍额头。

  奇怪的是,对于接下来的事儿,我差不多忘得一干二净——细想起来,应该是那时候我特害羞,一到家,把吴先生和他的学生们交给父亲,便去躲起来了吧!总之我完成任务了,吴先生带领学生们,如愿采访到了当年本土知名养鹅专业户、曾经著书立说并赴北京参加中国科协代表大会的我父亲。

  转眼几年过去,到了高三年级。那年九月份,开学第一节语文课,让人意外的是,走进教室的不是教了我们两个学年的陈先生,而是吴先生!

  陈先生当初是从另一个小镇中学调来的,据说教学水平相当了得,但两个学年下来,我和同学们都没能体会到他的教学水平,倒是他蹩脚的普通话,让我们怨声载道。吴先生呢,同学们一开始便对他充满好感,因为他和蔼,说一口标准、流利、动听的普通话。那个时候,对于吴先生前来任教,最感到兴奋的,绝对是我了。

  我在吴先生那里的第一篇作文便得到了高分——八十五分。作文超过八十分,这是我从来不敢痴心妄想的。我特意偷窥了前桌某男同学的作文本,又偷窥了隔壁桌某女同学的作文本,他们的得分居然跟我一模一样!但他俩是谁呀?他俩不仅是班里作文写得最好的,平常还创作诗歌、散文、小说,是校文学社社员,在全校都有知名度,还去外地参加过文学夏令营呢!

  作文从来是我的心病。整个小学阶段,曾经不止一次遭到笑话——我写《我的老师》,由于虚构,把老师写得面目全非,放学后被老师留下反复重写;在几所学校联合举办的作文竞赛上,我居然不知道怎么去写《一件小事》,把它写“飞”了。当然我始终认为虚构并没有错,只是当时我太蒙昧,竟不知道所谓“一件小事”到底是什么意思。

  其实,从初二到高二,我阅读了大量课外书,对于自己的语言文字能力,我是颇为自信的,每每写作文的时候经常自我感觉良好,我还想到要当一个像古龙一样的武侠小说家呢!但是,陈先生打在我每一篇作文上的鲜红的评分,那些几乎一成不变的尴尬数字,让我沮丧不已。然而吴先生来了,他简直扭转乾坤,让我感觉头上的阴霾一下子散开,有了拨云见日的惊喜。自此,我的作文成绩大多都在八十分以上,吴先生还几次在课堂上对我赞赏有加。

  快三十年过去了,当年吴先生在课堂上的风范,已然模糊。回想起来,似乎只记得他的眼神——上课时,总感觉他的目光是直来直去的,他总是把平静、柔和的目光笃定地投向远处,而这远处不是教室最后一排位子,好像在更远的某个地方。上课之前或之后的课间,吴先生是经常早到晚退的,他会在教室里走动,与同学们做一些轻声细语的交谈。

  吴先生任教的那个学年,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的是两本杂志和一张讲义——我们班级里订阅了《人民文学》杂志,其中有一期刊登着王蒙的中篇小说《球星奇遇记》,后来被我据为己有了,而刊登着余华的短篇小说《鲜血梅花》的另一期杂志在我看过一遍之后便失踪,让我着实伤心了好一阵子;另一本杂志和那张讲义,是我在前桌的同学那里看到的,杂志是刊登着王蒙的短篇小说《坚硬的稀粥》的《小说选刊》,讲义则是手刻油印的,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新诗。我想,那一个学年,我的观念发生了很大转变,似乎正因为那两本杂志和一张讲义吧!我原先是处心积虑要做武侠小说家的呀,可后来我想明白了,我要从事纯文学的创作!

  吴先生在我毕业考试和高考模拟考试的试卷上,都给我的作文评了班级最高分或者并列最高分,这我是印象深刻的。接下来的六年,我与吴先生的交集,似乎仅仅体现在我至今还收藏着的他寄给我的两封回函里——第一封是毕业离校三个月后,他在我寄给他的一首散文诗和一个短篇小说的手稿上用红笔做了许多批注,末尾还写了鼓励的话,并指导我如何阅读打基础;第二封是六年后,我向他寄了一些发表过的作品复印件,他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写了两页信笺,邀请我去给学校的文学社做专题讲座,同时夹寄了一册公开出版的、收录了我就读时习作的文学社十周年文选。

  那六年时间,我在位于另一个小镇的一家工厂上班,之后我离开工厂,进了县城。与此同时,什么时候去拜访吴先生,也一直是我心中的惦念。但事实上,我一次也没回过母校——连在心中假想过无数次的拜访,也从未付诸行动。我想,吴先生教书育人,不知教过多少学生,那些学生中,又不知有多少都成了各行各业的佼佼者,我又算得了什么?

  又过了几年之后,有一次我碰到高中班主任庞先生,问及吴先生近况,庞先生说吴先生退休了,也住到城里来了,住在某小区,而那个小区居然离我家只有几百米的直线距离!可是,当庞先生听说我要去拜访吴先生时,连连摆手说,吴先生是提前退的休,因为中风,得了脑梗塞后遗症,连自己家里的亲人都不一定认识了!

  吴先生居然中风,得了脑梗塞后遗症?太让我意外了,但这消息是庞先生亲口告诉我的,无可置疑。庞先生还告诉我,以前在学校,他跟吴先生合住一个宿舍,便在那三合院堂屋的楼上,他说其实吴先生很健谈,还有好酒量,他俩经常烫了黄酒,灌入热水瓶,然后一边夜谈,一边就着花生米喝酒。

  吴先生居然健谈,还有好酒量,居然还有这么可爱的雅兴?这倒是我想象不到的!但庞先生随口一句话让我彻底无言,他说他去探望吴先生,吴先生几乎都认不出他是谁了!

  说心里话,自从离开中学后,我心底里的一个念想便是尽快在哪一天带着我自己发表的一批作品去看望吴先生。然而,差不多十年后,我彻底放弃了这个念想。与此同时,我陷入懊悔之中,为自己由于固执而永远错失了去看望吴先生并与他进行一次畅谈的机会——吴先生好酒量,太让人意外,可实际上,我也是好酒量,我的酒量也会让许多人感到意外,我和吴先生原本不仅可以畅谈,而且是可以青梅煮酒的呀!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似乎都没怎么想到吴先生了。然而,有一天早晨,我猛的碰到吴先生了!

  那天早晨,我带儿子下楼打羽毛球。在我们家楼下的步行街上,我看到一个迎面走来的老头,他背着手,走在街道右侧上边的人行道上,脚步极其缓慢,感觉他每迈一步,前脚脚后跟绝对不会超过后脚脚尖。直觉告诉我,这应该是中风后脑梗塞后遗症的症状。他边上走着一个老太婆,一脸关切的神情。我一边朝着这对老人走过去,一边打量着,而随着我们之间距离一再缩小,我的心房一颤!

  这不是吴先生吗?绝对是!二十年没见,吴先生自然衰老了许多,但他的样貌、神情与举止,与当年别无二致!

  我们相向而行,待到我与吴先生即将错过之际,一直专心看着地面的吴先生略微抬头瞥了我一眼,他的眼神中立刻有什么东西一闪——我清楚捕捉到了这个细微的变化,胸口一阵怦怦怦狂跳!

  那一刻,我儿子蹦蹦跳跳在前,由于惯性,我追上去几步,然后我驻足,转身。转身的刹那,我在想,也许吴先生纯粹只是习惯性地瞥一眼路人而已,应该是我多心了。但是我马上又意识到自己错了,因为,吴先生已经停下脚步,他也转过头来了!

  吴先生回首看着我,在几步之外,同时,他努力把身子也转了过来。

  我惊呆了!骤然间,一股强烈的情绪涌上心头。

  “吴先生——”我上前几步,“吴先生啊!”

  吴先生笑了,他注视着、微笑着的神情,一下子让我回到了二十年前。

  “吴先生,您还认得我?”我试探着小声问。

  “嗯,是啊。”吴先生的口音没有改变,但语速比以前慢了许多。

  突然地,在吴先生面前,我仿佛矮下去许多,依旧像是过去他那腼腆的学生。

  “谁呀?你认识他?”吴先生身后的显然是师母,她看看我,又看看吴先生。

  “我是吴先生的学生。”我对师母说。其实,从称呼上师母应该已经猜出我是吴先生从前的学生了。

  吴先生脸上还绽放着微笑,但他分明努力在脑海里搜寻我的名字。紧接着,吴先生显然是急中生智,立刻用一句回答证明了他非凡的记忆力。

  “我当然知道啦,他父亲叫杨玲培。”吴先生笑说。

  好厉害呀!吴先生带领学生去我家采访,那是二十几年前的往事了,他竟然还记得我父亲的名字!

  吴先生告诉我,他要去前面的中医院。那一刻应该是七点钟左右,那么早,医生肯定还没上班。当然,我想,他步行速度那么慢,简直是“蚁行”了,恐怕是特意提前出发的。但不知为何,可能因为我那年幼不懂事的儿子一再催促我离开,可能因为吴先生急着继续赶路,也可能因为吴先生颤巍巍的样子让我看着于心不忍吧,我与吴先生匆忙道别了。

  说来奇怪,吴先生所住的小区就在我儿子就读的那所小学边上,我儿子在那里读了两年幼儿园和一年小学,三年时间,我差不多有两千次经过那个小区门口的主干道,可我从来没有遇见过吴先生。但是,那之后的几年时间里,我几乎是经常遇见吴先生了——每次都不是近距离相遇,他总是远远地被我看见背影,于是,有好多次,我默默驻足,或者停下自行车,目送他缓缓地“蚁行”一段路。我这么做是觉得,吴先生的健康状态,恐怕不适合我贸然上前打招呼,而自己的注目礼,也算是一个学生对曾经传道授业解惑的恩师的一种致敬吧……后来我才想到,也许前几年吴先生是不能正常出门,而后来他的脑梗塞后遗症有所好转,能够出门了,所以他每天坚持步行以期取得进一步的康复?

  关于吴先生的家世,我是后来偶然在本地媒体的新闻里看到的——我的家乡新河镇曾举办了“吴氏一门书法展”,接着这个书法展又移师进城展出了一些时日。让我惊讶的是,这则报道里说的吴氏一门,正是吴先生的家族!

  原来,吴先生家是个大家族,他的父亲吴慎因老先生,年少时即操祖业,在镇上经营吴大成染店数十年,晚年担忧“数千年口口相传之土良法,若不笔之于书,今后必至失传”,于是,“总结旧法印染技术之要诀,撰《染经》一文,计两万余字”,后《染经》被行家视为传承中国传统印染技术的重要文献,得以广泛传播。吴慎因老先生还擅长书法,主攻颜体。吴家六兄妹——包括排行第二的吴先生——在父亲的言传身教下自幼研习书法,每人也都从颜体入手。在他们的影响之下,他们的子女也都自幼研习书法并有所成,其中有两位博士四位硕士。我在网上找到了吴先生的书法作品,一幅行书,行云流水间显出灵动飘逸与章法气度,几幅拓片,亭联娟秀且摇曳生姿,厅堂牌匾上的题字则笔墨酣畅顾盼自雄。此外,吴先生六兄妹以及他的父亲都有深厚的古典诗歌修养,父亲与哥哥极喜欢出生于本镇的南宋江湖诗派诗人戴复古的作品,他的四弟,研究戴复古数十年,校注《戴复古集》,而该集附录中的一部分则由吴先生“友情出演”,帮忙校注……

  一个小小的书法展,透露出这么大的信息量,着实让人意外——吴先生的家族,虽说未必谈得上名门望族,却至少是一个小小传奇了!而我也自以为终于明白了吴先生那种举手投足间的斯文儒雅、那种笃定平静柔和眼神的由来——那正是他自幼每天凝神于笔墨纸砚间练就的异于常人的非凡气度!

  与吴先生那次相遇过后,我不知道跟多少人谈起过我与当年的一位中学任课老师之间的奇迹——相隔二十年后重逢,当年高高瘦瘦的腼腆少年,早生华发,相貌大改,几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中年人;而他,一个重度脑梗塞后遗症患者,居然仅仅一瞥,即刻辨认出了当年与他并无多大交集的学生,并一口说出了学生家长的名字!

  仔细算来,我与吴先生的那次相遇,至今又已过去八年。这八年,在我的人生中,又经历了许多的风风雨雨。风雨中,我只是一遍遍向别人讲述师生间奇迹般相认的那一幕,却从来没有再想起曾经的那个计划——带上一些刊登有我作品的书刊,虔诚地上门探望吴先生,与他进行一次促膝交谈。

  说起来有些可笑,让我突然意识到这一点,居然是由于不久前那一晚的一场梦境。

  在梦中,吴先生已经彻底康复,他精神矍铄地来了我家,我们坐在书房里聊天,聊得好起劲,有一会儿,我们聊起了古汉语,吴先生说,实际上在我们本地方言里,是保留有太多古汉语的。看到我惊愕的表情,吴先生笃定地笑笑,还举了一连串的例子:

  “在我们的方言里,我们从来不说‘就’,凡是要说‘就’的地方,我们只说‘便’;我们从来不说‘不’,凡是要说‘不’的地方,我们只说‘弗’;还有普通话里的‘衣服’,我们从来不说,我们都说‘衣裳’,其实‘衣裳’这个词是古汉语里来的,《周易》里面就有‘衣裳’二字,《毛传》里说‘上曰衣,下曰裳’,早先古人下身穿的不是裤子而是类似于裙子的东西,那就是‘裳’。说到‘衣裳’,还有个动词叫‘汏’,左边三点水,右边一个‘大’字,我们不说‘洗衣裳’,而说‘汏衣裳’,是不是?古汉语,它的传承,一方面是通过典籍,而另一方面则匪夷所思,它通过人们的口口相传,几千年连绵不绝……”

  吴先生简直是信手拈来侃侃而谈了!他的普通话还是那么标准、字正腔圆。说到妙处,我不禁抚掌大笑,而被自己笑醒了。

  梦醒,我的泪水止不住漫溢,再也睡不着了。

  想起来了,当年吴先生在课堂上讲过“月亮”一词,他说“月”这个字,古音接近“肉”这个字在我们这儿的方言发音。现在想来,当年吴先生只讲了一半——他当然知道,在上古,“月”与“肉”是不分的,所以,汉字里许多“月字旁”的字,其实是“肉字旁”,这也正好解释了我们这儿的方言,为何要把“月亮”读成“肉亮”了!

  对了,我查到的资料里说,吴先生著有《常用典故千条释译》一书,这部书我无缘得见,但不难想象是如何的详实备至了。

  吴先生,这回我真的应该去看望他了!


载《人民日报》2016年10月19日图片选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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