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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天下 | 有一个故事,叫乌镇

2016-10-27 刘汉俊 人民日报文艺


        做了一夜的水之梦,古镇在橹声中醒来。  这一觉睡了7000年。这一带属于新石器时期的马家浜文化圈,是先民的家园,文明的摇篮。  这一觉睡了2500多年。这里是春秋时期吴越两国交界处,发生过一些著名的战事,是历史的切片,中国的从前。  这一觉睡了1100多年。这里在唐朝咸通年间建镇,几度起落,几经枯荣,是江南的化石,文化的标本。

  几千年的中国,风尘仆仆地走来,在杭嘉湖平原一处小桥流水人家美美地歇了一宿,留下一段美丽的故事。故事的名字,叫乌镇 一个牵动全世界鼠标的互联网小镇。



    此处忆江南


乌镇美,美在水。一条河从春秋时期流来,南北贯穿乌镇。河的本名叫车溪,今天的名字叫市河,两条支流分别叫西市河、东市河。京杭大运河抵近乌镇,分出一支从镇的西北角注入,一直往前走是河,略一分神就成了港,稍一驻脚便成了湖,七拐八弯就织成了水网。乌镇宛在水中央。

  乌镇备东南之形胜,具吴越之风韵,依水建街、傍水设市;西栅大街随水而形,汲水而生,家家是临河阁楼,户户有汲水晓窗。碧水清荡,似有鱼儿在游,看得见的是各种绿,软泥上有青荇在招摇,望不见的是水乡的根。鸟瞰乌镇,房屋林林总总、挤挤密密,老街高高低低、曲曲折折,满眼是紧凑与生动,像茂密的藤萝做自然的舒卷。

  西市河宽不过20米,鸡犬之声相闻。隔河人家,轻唤一声儿,对岸便探出头来回应。石板路一走到底,像漫长的老胶卷,每一格都是故事。墙根躺三两排木椅,支三两根木柱,下八九级石阶,便有渡船荡着波儿在候着。河埠系舟,水畔勒马,到处有码头,随地是水口,出门便上船,起岸就进店,乌镇人随时可以出发,哪里都能生根。船工或者船娘慈善地坐着或者蹲着,不招徕你,只等你的借问,或者谦和地纠正你,这不叫乌篷船,乌镇不是一切都姓乌。独自坐在平顶的摇橹船里,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让绿波拍打你的心波,轻轻荡。乌镇是一个可以发呆的地方,直到你呆若木鸡,凝成一幅壁上画、岸边图、水中景。水乡乌镇,是温润的江南玉,任由风雨刻刀精心地雕、细细地磨,在流水时光里淡淡地沁养。


  桥是乌镇的书签,乌镇是桥的故乡。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乌镇没有两座一样的桥。乌镇的桥始建于南宋,今有70多座。或庄严持重,结结实实,披一身斑驳的绿苔;或纵身跃然,寥寥几笔,如国画里一勾灵巧的飞白;或朴素平坦,简简单单,像老农民的汗巾,随意搁在河腰上。通安桥,万兴桥,如意桥,迁善桥,咸宁桥,平安桥,延嗣桥……寓示乌镇人价值观的桥名,读得你慈眉善目,佛心满满。

  倚桥顾盼,凭栏张望,一秒钟的邂逅,一百年的守候。中国的爱情多与桥有关,断桥、鹊桥、廊桥……乌镇该是有故事的地方。桃红李白青石条,斜风细雨青石桥,乌镇是青色的雨巷里行走的江南女子,着一袭蓝印花布旗袍,撑一柄青伞,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把个袅袅娜娜留在空蒙画里。软软的风,牵起江南的衣角,分分钟在等。画外音,是人间四月天在轻轻地吟。

  驿动的心需要安顿的窝,乌镇的亭台楼阁是最好的去处。“九寺十三庵,东西两宝塔”,历史上曾有庙、观、塔、寺、庵、堂、殿、祠达50多处,佛教、道教、基督教、天主教在这里开坛布道,庙宇教堂廊腰缦回,檐牙高啄,钟磬相闻,乌镇弥漫了几分宗教般的神秘。南朝的风,唐朝的派,南宋的雅,明清的颂,民国的韵,流转在乌镇的屋宇檐角,发出沧桑天籁;幢幢不同景,款款不重样,各色各样的老墙列队走在乌镇长长的T台,展示自己的颜值。

  古镇不能没有古塔。建于宋朝,毁于元朝,重修于明朝的白莲塔,如今仙风道骨地肃立在镇西的潋滟水光之中,是乌镇的魂;看过风,观过雨,见证过小镇春秋,是乌镇的眼。

  古朴是乌镇的底色,灵动是乌镇的天性。遍地茶馆酒肆,满街客栈商铺,可以接南北客,谈东西事,聊古今天,每一句都那么妥帖。从从容容,低低缓缓,乌镇的日子散淡而恬静。

  乌镇的民居大多砖木结构,河中生柱,水上架阁。角角落落的创意,里里外外的匠心,结构密集但有章法,紧凑中常有闲笔。高墙深宅,园林奇石,爬墙虎沿着窗棂攀缘。每一户窗牖都很讲究,大窗套小窗,扇叶微启。进门有梯,楼上有阁,虽然逼仄却有妥妥的舒适感,不会壅塞,没有磕绊。屋挨屋,墙跟墙,门通门,进一家门做百家客。枕水人家,千家一条枕,万户不同梦,各进各的温柔乡。

  醒来的乌镇,从曙色里钻出来那么多的船儿,或撑一支长篙,或摇一柄烂桨,聚向水村渔市。夸着自家的瓜果菜蔬、鸡鸭鱼虾,你让我推,讨价还价,从容和气不争吵,吴侬软语像唱歌,句句是水乡晨曲和谐的音符。

  不尝乌镇小吃,不算到过乌镇,舌尖上的乌镇让你垂涎三尺。嘉兴粽子蜜糖糕、春卷茶食杭白菊、鲜肉包子姑嫂饼让你口口香甜,梅干菜烧饼、三珍斋酱鸡令你唇齿留香,更有吴妈馄饨、沈记花生糕、茅老太臭豆腐叫你乡愁萦心。点一道乌镇的红烧羊肉,喝一口乌镇产白米、白面、白水制成的“三白酒”,何妨“醉卧春风深巷里,晓寻香旆小桥东”。

  乌镇人家逐水草而居,在烟雨中寻梦。青砖青瓦青石板,木门木船木桌椅,虽有些斑驳,却是岁月留痕,是李杜苏白遗落的稿笺,是乾隆六下江南丢失的诗句。河边修竹丛丛,粽叶蓁蓁,芦花依依,乌镇的雨季是水草的天堂。河暗雨欲来,浪白风初起,一会儿便是细雨湿衣、闲花落地,草在水中舞了。秋雨滴篷牵牵扯,残风打头丝丝凉,乌镇是泊在淡烟疏雨里的一条船。秋色里的乌镇残荷清凄水清泠,凝住了霜桥夜泊风雨楼,冻住了枯树寒鸦半只桨,只有斜阳穿柳,一缕青烟飘向天外。

  哪一块是唐宋的砖,哪一片是明清的瓦,哪一片青叶是南梁太子心碎的诗词在低吟,哪一滴水珠是吴越子弟心酸的泪滴流到今?江南是中国的乡愁,乌镇是江南的愁乡。那一缕缕风、一丝丝雨,是满天诗词在飞飏、满天泪滴在找眼窝;那一爿爿粉墙黛瓦,一湾湾河港水巷,走进明信片,把心事寄给远方。寻亲乌镇,倚桥而立,枕河而眠,立起的是思念,躺下的是愁肠。乌镇是天界馈赠的一幅水墨画,飘落在江南的一隅,让你流连忘返,直想卷起带走。

  带走是奢念,冥想却是长长的巷子。古镇是该有巷子的,斑斓故事,锦绣文章,全藏在这百转柔肠里了。拾掇起记忆的残片,四通八达地走向幽深或者遥远,让你牵肠挂肚却又看不尽、想不清、思无期。没有巷子的老街没有历史,没有巷子的人生没有风景。

  小巷深深,一定要有路灯来照亮,但乌镇的街灯常常被人忽略。铁皮白罩,简洁、端庄,秀美、素朴,挂在街角,不夸张,不挡道,不遮视线,却是青砖粉墙上不能或缺的一笔,是乌镇的缩影。曙色初上就隐退,只装点你的风景;夜幕一降便上岗,在该亮处发光。月读天,风读地,灯读人。巷口处遥遥对对的,是一只陈年的灯笼,轻轻地晃,敲着岁月的更。

  历史是最好的美容师,时间是最好的泥瓦匠,窘迫的步履焦躁的心,紧巴巴的念想皱巴巴的情,来乌镇一憩,这里能修复一切。

  但我们能修复被撕碎的乡愁么?当一堆奇形怪状的建筑垃圾、富丽堂皇的文化败笔充斥眼帘的时候,乌镇却提供了一个乡愁样本。

  没有乌镇,怎能忆江南?

  没有江南,何处寄乡愁?



    往事越千年


绵绵的风雨长廊悄悄地走,从春秋的月夜走进明清的秋雨;长长的车溪河水静静地流,河道刻痕深深,是乌镇的历史数轴。

  春秋无义战,诸侯竞交兵,乌镇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鼓角齐鸣,刀光剑影,吴、越两国隔车溪河对峙,河西“吴驻军以备越”,叫乌墩;东岸则属越国,称青墩。公元前496年,吴王阖闾起兵伐越,越王勾践率兵拼死抵抗。在交界处两军对峙,按剑不动。突然间,越兵前三排的敢死队员齐刷刷拔剑自刎!这一悲壮之举看得吴兵目瞪口呆,越兵乘机发起猛攻,吴王阖闾脚受重伤不治而死。司马迁在《史记》里讲述的这个故事,就是历史上著名的“槜李之战”。“槜李”,离乌镇不远。

  乌镇见证过不同时期的战争。五代十国时吴国的创立者杨行密在这里驻兵,北宋方腊的起义军在这里驰骋,元代蒙古铁骑的战刀在这里横扫,明太祖朱元璋派徐达在这里鏖战,清朝时太平军与清军在这里激战,民国时江浙两省军阀在这里混战,共产党与国民党的将士们在这里共同抗击日本侵略者……白露轻霜,在水一方,静悄悄的乌镇水,满是历史的波光;蒹葭泽国,温柔水乡,乌镇让男人接受检阅。

  车溪河流淌到南朝的南梁,驻足在幽静的书院。它的名字叫“昭明书院”,是为纪念梁武帝的长子昭明太子读书而设的。太子曾寄宿白莲寺,筑馆读书,成年后主持编纂《文选》,选录了先秦至南梁八九百年间100多个作者、700余篇经典作品,是现存编选最早的汉族诗文总集。今天的书院,静谧如昨,书架上的典籍发出沉香,给古朴的乌镇增添了几分文气。

  乌镇有一水码头,叫乌将军庙码头。乌将军叫乌赞,甘肃张掖人,唐朝时为湖州镇将,驻守乌墩。公元807年镇海节度使李锜反叛,兵犯乌墩,乌赞与副将吴起奉命阻击,因寡不敌众而阵亡。副将吴起将乌赞就地安葬。由于乌赞也姓乌,所以乌镇人对他多了几分暖爱,特地建庙供奉。他们宁愿相信,乌镇得名于乌将军。一棵象征乌将军忠勇智德的古银杏树苍然挺拔于西市河畔,护佑乌镇1200多年。


  乌镇的兴盛始于赵宋南渡之后。这个离南宋首都临安仅一箭之遥的重镇成了后花园。这里土地肥沃、雨水丰沛、物产丰富,交通便利,手工制造业发达、商贸活跃,酒坊勃兴,染坊红火,家家会养蚕、户户善缫丝,成为鱼米之乡、丝绸之府、舟车之都、通商之埠,富甲浙北一方。但随着南宋的覆灭,乌镇日趋衰败;元末时屡遭兵燹,使乌镇走向沉寂。

  明代的乌镇,一度生机重现,商贸辐辏苏杭闽粤,“富商大贾数千里辇万金而来,摩肩接袂如一都会”,但又深受倭寇侵扰、宗教冲突之害。清初之际的乌镇再陷战乱,康熙年间才出现“市肆商贾汇集,蚕桑编织甲他县”的盛景,但清末时战火又起,好景不长。

  民国时期的乌镇饱受军阀混战之苦、屡遭水匪洗劫之难。1937年11月日军进攻嘉兴地区,乌镇沦陷,日寇狂轰滥炸、烧杀抢掠,杀我同胞200人,血流入河,乌镇一片殷红呜咽。

  千年乌镇,起起落落,是斑斓历史的一道景,多难民族的一个痛,风雨江南的一个愁。

  风在念经,月在读史,乌镇让人读了一遍想重来。

  但好在可以网上读乌镇。世界互联网大会让乌镇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世界互联网小镇”成了互联网战场、互联网市场。年轻的创客们在这里品咖啡,资深的CEO在这里论剑,前沿技术在这里合纵,神奇资本在这里连横。在这里,无须带一分现金,手机支付功能开通,可以帮你搞定一切。

  钱鑫明师傅是西栅大街上钱氏竹器店的老板,钱氏家族第五代手艺传人,祖上给宫廷制作贡品。他亲手编织直径5米的大蚕扁,挂在自家外墙,成了中央电视台画面里的乌镇地标。儿子通过互联网与国内外艺术家交流竹编文化,儿媳在镇上开了英语学校。古老的乌镇网罗天下,满街流行时尚风。

  看昨日江南,到乌镇来,这里是江南的根。

  看明日中国,到乌镇来,这里是中国的梦。



      小镇故事多


幽深说往事,斑驳写古色,乌镇是中国文化的一枚脚印。

  据统计,自宋至清,乌镇古老石街上走出贡生160人、举人161人、进士64人,136人荫功袭封;行走过南朝山水诗人谢灵运,史学家、文学家沈约,中唐诗人李绅,晚唐宰相、书法家裴休,南宋翰林学士、爱国诗人陈与义,资政殿大学士、田园诗人范成大,明末清初理学家张杨园,清朝学者鲍廷博,主办上海《新闻报》副刊30多年的报人严独鹤,民国时期爱国实业家卢学溥,当代文化人木心,当代国画家徐昌酩,等等。水乡乌镇,因人而文,因文而兴。

  嘉兴南湖的那艘红船,纤绳一头也在乌镇。1921年的这艘画舫里,一群非凡人物讨论着一个伟大的话题,而船头却端坐着一位戴眼镜的知识女性。她看似优雅赏景,却是异常警觉,一有异常情况,她便哼起嘉兴小调报警,舱内便响起麻将声一片。这位文静貌美的女子,正是中共创始人之一李达的夫人王会悟。

  当时,一大代表们在上海石库门秘密开会,被法国巡捕觉察,正是负责会务和安保工作的王会悟提出转移到嘉兴船上开会的。她的家乡就在离南湖不远的乌镇。

  王会悟的父亲是乌镇的私塾先生,小会悟6岁启蒙,12岁时考入嘉兴女子师范学校。一年后父亲病故,她便回到乌镇,1918年20岁的王会悟到湖州读英语,接触到《新青年》杂志的新思想新文化,用白话文给陈独秀、李达、恽代英等写过信。五四运动爆发后,王会悟到上海从事妇女工作,与李达相识相恋,二人于1920年在陈独秀的家中举行了婚礼,王会悟也因此成为中共一大的见证人和服务者。

  1993年10月,这位对党的创建有功而无名的乌镇女儿,在北京走完了96年的人生。乌镇没有忘记自己的女儿,在放生桥旁的灵水居辟出了王会悟纪念馆。洁净雅致的庭院里,那一幅眼含笑意、娴淑秀丽的美女照,定格在王会悟20岁离开家乡时的青葱花容,让你感受到有一种力量,叫温柔。

  王会悟父亲的私塾里,还走出过一位了不起的学生。当年这个乌镇小顽童,从私塾走向北平、上海,一直走上新中国第一任文化部长的岗位。他便是沈雁冰,笔名茅盾。王会悟小他两岁,却是他的表姑。

  茅盾不但自己走上革命道路,还从乌镇带出一批有志者,其中就有他的胞弟沈泽民。他在哥哥影响下积极追求进步。1919年与同窗好友张闻天一同创办进步刊物。1920年7月,东渡扶桑求学,回到上海后积极传播马克思主义。1921年沈泽民成为建党前的第一批党员。1925年,他与张闻天、王稼祥等一起,被派往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1931年1月,沈泽民被推选为中央宣传部部长,同年3月被任命为鄂豫皖省委书记。在艰苦恶劣的环境中,沈泽民不幸染上重疾。但他把到上海向党中央汇报并能够治病的唯一机会,让给了同样患病的成仿吾,自己却英年早逝,年仅34岁。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把给中央的报告写在短裤上,请成仿吾穿上躲过敌人的搜查。捐躯革命,身死他乡,乌镇却永远记住她这个优秀的儿子。

  乌镇还有一位文化人,叫孔另境,孔子第七十六代孙。他年青时就追随茅盾、沈泽民等,参加桐乡青年社。1922年考入上海大学,1925年入党,在五卅运动中被捕。后赴广州参加国民革命,随军北伐。再次被捕后经鲁迅等人营救出狱。新中国成立后,在上海文化出版社工作,后受冲击。1967年,他悄悄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不料椅子还没坐热就被抓走,后来含冤病逝。但愿故乡乌镇的最后一瞥,能给他一丝慰藉。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不仅故乡保护不了自己的游子,连亲人也保护不了他。孔另境的胞姐孔德沚正是茅盾的夫人,但此时的茅盾也身处逆境,孔德沚因急恼交加而一病不起。一声长长的叹息,湮没进湍湍流淌的车溪水。1979年,孔另境平反昭雪,他的《现代作家书简》《中国小说史料》《我的记忆》相继出版。乌镇为这位现当代著名的革命者、文学和出版工作者设馆以祭。

  乌镇一家人的故事,是中国文化的一个标点。

  历史被江南的水淘洗,又被江南的风翻篇。千年车溪水,浸泡了一段不老的故事,涵养着一丛文化的根。人在乌镇,梦在水乡,何处不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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