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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日闲谭丨写在初雪未至时

2016-11-26 贾飞黄 人民日报文艺
等雪来

贾飞黄



  写这篇文章时,整个北京似乎都正被一种“等雪来”的奇妙气氛所包围。

  是天气预报早早吊起了人们的胃口。早上起来,摸出手机打开微信朋友圈,到处是“下雪了吗”“还没下雪”“怎么还不下雪”的询问和感叹,从昨晚到今晨,从朝阳到海淀,不同时空的留言却交织成饶有趣味的对话。走出家门,小区里的大爷大妈,牵着京巴博美的,拉着买菜手推车的,见了面也互相招呼着:“今儿下雪,还出门儿啊?”在外吃饭,听到的议论,也都与下雪有关。听着这对话,抬头看见阴沉凝重的天气,低头看见碗里雪白的豆腐脑,觉得这雪恐怕真的要来了。

  这是北京今年的初雪。

  在我的老家东北,初雪早已光临过。那期待初雪时心里痒痒的感受,对我的老乡们而言已经是过去式。对于北方人来说,冬天的初雪大概就像过年的饺子一样,有着绝对性的象征意义,不吃饺子的除夕不算除夕,没下过雪冬天就未曾开始。所以期待初雪的心情,就跟除夕夜期待那碗饺子一样惴惴而热烈。犹记有一个冬天,北京的初雪迟迟不至,令坊间愁云惨淡,乃至怨声鼎沸,北方人对初雪之情可见一斑。

  而对南方人而言,恐怕就无所谓是否“初雪”了,一场雪本身就足以令人雀跃。雪不再是必不可少的时令仪式,而是一笔上天馈赠的“意外之财”。今年年初,广州下了一场雪,据说乃是有气象记录以来广州中心城区的首次降雪。我一位旅居广州的同乡告诉我,那一天简直就是举城狂欢,路边到处都是举着手机猛拍的行人。当然,在我这位老乡看来,这场“载入史册的雪”大概也就相当于老家的一场霜降。那场雪后,一张照片火遍了互联网,几个姑娘挤在一起,用手机竞相拍摄一个巴掌高的、在北方人眼里如微雕一般的“精致”雪人,满脸止不住的讶异和幸福。

  与广州相比,同属南方的江南的雪,要更加常见一些。当然,所谓常见,和北方还是不能比的,但或许正是这“说多不说,说少不少”的频率,才使得江南人对雪既不会觉得稀松平常,又不会过于大惊小怪,平静之余,才会有更多观赏抒情的雅兴。就像西湖十景之一的“断桥残雪”,倘若是像东北那样半年里都是严严实实的大雪封桥,或者像广州那样一两百年见不到一场雪,恐怕都成就不了今天名扬天下的景致。这种若即若离的距离感,才更能引起人的遐思。

  不同地域的雪,反映在文人笔下,也显出不同的趣味。“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雪将至未至,心情安宁而闲适,正适合等待一个朋友,这应是一场江南雪的从容。倘若这是一场塞外雪,“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 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冻成这样恐怕也就没有“能饮一杯无”的心情了。动辄为匕首投枪代言的鲁迅,写江南的雪,也忍不住温软了笔端:“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腊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但笔锋一转写到北方的雪,“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这样……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两相对比,妙趣盎然。

  至于我,对南方的雪,所见不多;但家乡的大雪,却是我印象深刻的。且不说所谓狂风暴雪,我更为钟爱的是那“鹅毛大雪”。对于“不幸”未见过鹅毛也没见过大雪的人,恐怕难以想象那样的雪花,大片的,洁白的,丰腴肥厚的,似乎颇有分量;但却有着与体态所不相符的轻盈,虽不四处飘摇、只是直直地沉下去,却下落得很慢、很慢、很慢。这种质感与速度的不协调感,令人仿佛置身于一场天地巨幕的慢镜头之中,对时间的感知模糊了,对空间的感知也消融在充塞视域的一片雪白之中,再加上大雪之中的沉静,所有的感观都被非现实感所俘虏,如同遁入了另一个时空。

  大雪之后往往是晴好的天气。走出房门,空气如同上好的烈酒般清澈而凛冽。一场雪的魔法过后,时间与空间恢复了秩序,人的感官也重新打开,一时间白亮的天地、“嘎吱嘎吱”的踩雪声、轻盈地浮在脸上的冷,还有带着铁的甜味的呼吸,从五官七窍呼啦啦地涌进来。郁达夫说:“说起了寒郊的散步,实在是江南的冬日,所给与江南居住者的一种特异的恩惠;在北方的冰天雪地里生长的人,是终他的一生,也决不会有享受这一种清福的机会的。”这样讲,我是不同意的,只要耐得住一点点的寒气,北方冰天雪地里的散步,自有极不同的另一番况味。

  然而这样的雪,在客居京城的日子里,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眼看日已西沉,今天这雪恐怕是下不成了,心中竟有些怅然。打开窗,却猛地有朔风从窗外暗处迎面扑来,冷不防打了个激灵。空气中,似乎真的有什么开始飘荡了。


载《人民日报》2016年11月26日图片选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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