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大地 · 讲述 | 孩子们心目中的“大教育家”

2017-06-17 朱鸿文 人民日报文艺

孩子们心目中的“大教育家”

朱鸿文


周末陪儿子去看了印度电影《摔跤吧!爸爸》。没想到观影期间,我一直泪水涟涟。观影之后,心情也久久不能平静。这个“专制独裁”的爸爸,这个心中有梦的爸爸,这个让女儿帮他实现梦想的爸爸,和我的老爸何其相似。爸爸告别这个世界已有三年,但我觉得他从未远离,好像一直就在我身旁,依然陪伴着我,鼓励着我。

爸爸有眼光,重教育。我出生的小乡村,贫困而封闭。记忆中,妈妈经常打发我拿着一个碗或者一个茶盅,到东家去借一碗面粉,或者到西家去借半盅菜油。村里男尊女卑的思想很普遍,女孩子也上学,但基本都上三两年,大人们就让辍学了,还说,女娃子上两年学,能认几个字,会算账,就行了。我身旁的小伙伴,在父母的导演下,一个个在十三四岁就早早订了婚,再过两三年就嫁到别的村,或近或远。也有人因为爸爸坚持让我继续上学而嘲笑他,但爸爸并不理会,反而给他们大讲科学家居里夫人的故事,说女孩子一样可以成才。就在这种环境里,家里一直供我上学,上完小学上中学,上完中学上大学。

还记得家里条件刚刚好了一点儿,勉强可以吃饱肚子了,爸爸便给我们订了一套《少年科学画报》。从此,爱迪生、爱因斯坦、帕斯卡……还有居里夫人,渐渐走进我的生活。放学后的光阴,除了给家里养的猪和羊割草,还有了等候邮差送《画报》的盼头。有时候,帮大人干完农活儿,会躺进一望无际的麦田里,瞪着天空飞过的鸟儿,希望自己能像他们一样飞到《画报》里描述的更广阔的天地里去。爸爸从牙缝里省出来的《画报》,就这样深深地嵌进一个孩子的头脑,激发起少年去探索未知世界的好奇心。

尽管前半生颠沛流离,贫困交加,但是爸爸从来都是坚强乐观的。小时候,当妈妈抱怨孩子们都在长身体却天天吃红薯玉米而吃不上白米细面时,爸爸总是说: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爸爸也在想各种招儿让我们能吃得稍好些。他时不时会从外面弄回一堆煮过的牛骨头,说是街道上别人卖剩下不要的,然后妈妈就会花上半天,把上面的每一丝肉都细心剔下来,配上蔬菜再回锅炒上一遍,我们就会有一顿丰盛的晚餐。他也经常会“处理”回家一堆瓜果,基本都是三扁四不圆的歪瓜裂枣,又小又难看。不谙世事的我,还问爸爸为什么总买小的,不买大的,爸爸总是说“大的不甜小的甜”。记得那个时候,爸爸一个月能挣三十多块钱,对于一个有三个正在上学的孩子要养活的五口之家来说,确实入不敷出。一到暑假,爸爸就给我们兄妹每人一个长方形的扁扁的竹筐,里面放上香烟和火柴,让我们到街上去售卖。一开始,我们都难为情,谁都不愿意去。爸爸却说,凭自己双手去劳动挣钱,不丢人。从不敢抬头吆喝到后来的主动推销,从光卖香烟和火柴到兼卖瓜子和花生,一个假期下来,学费也差不多了。现在想来,爸爸这是早早培养我们的自强自立。

爸爸的教育手段,既有胡萝卜更有棍棒。在功课学习方面,爸爸从不曾打过我。考试成绩不好的时候,爸爸只是苦口婆心,比如“别气馁!鹰有时候比鸡飞得低,但鸡永远也飞不了鹰那么高”,比如“要勤奋!笨鸟先飞早入林”,比如“要努力!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然而,当我们兄妹三人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闹得不可开交时,爸爸的棍棒就登场了。也许因为年龄相近,不知道互敬互让,所以三个人时常整些动静出来。爸爸的棍棒,我们都领教过。多年之后,父子们围坐在一起,哥哥狡黠地看着爸爸说,爸爸,你的右手现在是不是经常疼?爸爸说,没有啊,手不疼。哥哥说,你把手举起来,再慢慢体会体会。我问哥哥到底卖的什么关子?哥哥说,《范进中举》里头说了,胡屠户最开始总是打范进,嫌他没出息,后来范进中了举,胡屠户又认为范进是文曲星下凡,因为自己打了文曲星,所以手隐隐有些疼。现在我们都是大学生了,相当于古人说的文曲星,爸爸的手也应该疼吧。爸爸哈哈大笑,说,你们今天出息还不够大,就是因为挨打得还不够。

也许因为小时候没怎么上过学,爸爸对知识的渴望分外强烈。他一生不喝酒,不抽烟,不赌博,除了爱看《新闻联播》,就是看书。记得我上高中时,政治试卷中总有一道时政题,而这种题,我根本不必多操心。爸爸每天看电视,他会把各种大事要情条分缕析后,告诉我哪些要重点准备,哪些了解一下即可。凡此种种,我心领神会,自然没丢过什么分。记得大一那年暑假回家,一进屋,就见客厅的墙上多了“见贤思齐”四个大字。爸爸瞅了瞅我身旁的小姨,说,娃他姨,你先说,这“见贤思齐”什么意思。小姨虽说大学毕业有几年了,但是学理科的,对这些东西并不留意,有些尴尬,说,见贤是一个人的名字吗?齐是他的朋友吧,他想念齐了,对吗?爸爸得意地撇撇嘴:你这大学生水平不行啊,连我这个小学都没毕业的人也不如!爸爸再瞅瞅我:北京大学的学生,你也来说说,什么是“见贤思齐”?我斜眼看着他说,爸爸,说得深了,怕您听不懂,我就举个浅显的例子吧,这里面的“贤”指的就是你娃我,“见贤”就是您看到了我,看到了我以后呢,您就琢磨着怎么向我学习、怎么能跟我一样“贤”……爸爸没能考倒我,但却笑得很开心。

我在京工作以后,不能像原来上大学时寒暑假回家了。长年累月吃不到家乡的饭菜,偶尔在电话里会提起家里做的油泼扯面、棍棍面、羊肉泡馍。过不了几天,爸爸一准会扛着刚磨好的面粉、辣椒面、花椒粉,甚至有家乡的菜籽油和大蒜,坐上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到我家。一进门,抹一把脸就下厨房。接下来的日子里,各种好吃的变戏法似的纷纷上桌,顿顿不重样。我心疼爸爸太辛苦,让他简单点儿做,别整那么复杂。爸爸却说“不麻烦,不麻烦。厨师是个怪,一整一个菜”。然而,待的时间长了,免不了跟爸爸发生些小摩擦。我说得多了,爸爸就生气了,气呼呼地说要走,再也不来了。爸爸嘴上说再也不来了,但其实只要我电话里稍微流露出一星半点的想家的意思,过不了几天,他老人家一准儿大包小包、肩扛背驮地跑到北京来。

爸爸身体健康,热爱生活,乐观开朗,我们一直觉得他一定能长命百岁。三年前,他摔了一跤,住进医院,说是颈椎增生导致下肢行动受阻。医生说如果保守治疗,终生就在床上度过了;如果做手术,还可以重新站起来。谁知道做了手术后,爸爸反而很快就走了……

爸爸在世的时候,总是自诩为大教育家,因为他把我们兄妹三个成功地送进了北京大学。我们总是不服,说“成才的树不用扩(修剪)”。现在我们自己都做了父母,在教育孩子的时候经常茫然困惑、进退失据。而爸爸,一个几乎没有受过正式教育的人,苦心孤诣地把孩子培养成大学生、研究生,他自称为大教育家,确实并不过分。

哦,爸爸,真抱歉,我没能成为中国的居里夫人,在您的眼里我还是不够有出息,但是我仍然像您教导的那样爱生活、爱工作、爱学习、爱孩子,与人为善。爸爸,如果有来生,还想做您的孩子。


刊发于2017年6月17日《人民日报》12版大地副刊


(图片来自网络)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