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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梦·这5年 | 刘庆邦:井下新宫

2017-09-11 刘庆邦 人民日报文艺

  如同人的生命有限,矿井的生命也有限。矿井的生命似乎对应着人类的生命,一座矿井的煤炭储量所规定的开采年限,也就是五六十年,或七八十年,极少有超过百年的。一个人的生命结束之日,即烟消云散之时。一座矿井下的煤采完了呢,这座矿井就会报废,关闭。随着全球能源结构的调整和我国煤炭去产能政策的出台,被关闭的矿井越来越多。

  我曾到一座破产关闭的矿井井口和井口工业广场看过。天轮被抽去了灵魂似的无极钢索,凝固不动。锅炉房早已熄火,人去房空。偌大的工业广场空旷寂静,只有一种灰鸟在不知名的地方叫上几声,像是在为报废的矿井唱挽歌。通往井口的铁轨还在,铁轨两侧和道心内,煤尘上面是灰尘,几乎把铁轨淹没了。我怀着一种追寻的心情,踏着积尘,向斜井的井口走去。粗钢管焊成的栅栏把井口封死了,透过栅栏的缝隙,我使劲往里看。里面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我所熟悉的、矿井共有的气息正徐徐地从井底涌出来。不难想象,曾几何时,井下是一派龙腾虎跃的生动景象,有多少矿工在这里献出了他们的汗水、青春乃至生命。然而转眼工夫,这里就成了废墟。我看见了残留在井口两侧墙壁上用红漆写成的大字对联,上联是“汗水洒煤海深处”,下联是“乌金献祖国母亲”。这不禁使我的双眼突然涌满热泪。

  让人欣慰的是,有的矿井虽然不再出煤了,却没有废弃,没有封井,而是因地制宜,成功转型。他们在地面建起了丰富多彩的矿山公园,把井下的巷道和工作面变成了供人们探秘游览的场所,在转型中获得了新生。这样的矿井,山西大同煤业集团的晋华宫矿就是一例。我以前长期在煤炭系统工作,曾去过晋华宫矿,对该矿的情况略知一二。晋华宫矿于1956年1月建成投产,出产的优质动力煤以低硫、低灰、高发热量广受欢迎。到2012年7月12日,晋华宫矿南山井送走最后一列车煤炭,这个矿累计为国家贡献了一点五亿吨煤炭。由于管理有方,成绩突出,这个矿还获得过诸如“全国煤炭工业双十佳煤矿”“全国煤炭系统文明煤矿”等十多项荣誉称号。然而煤作为不可再生的一次性化石能源,挖一块,少一块,总有被挖完的那一天。每座煤矿作为一个产煤单元,资源也有枯竭的时候。资源枯竭以后怎么办?这是每座煤矿都必然面临的问题。晋华宫南山井的完美收官,华丽转身,对这个问题给出了很好的答案。

  转变后的晋华宫矿,我听朋友们说起过,也看过一些的报道,但没有去实地踏看。全国各地的矿井我下过无数,包括一些开采条件十分落后的小煤窑。只不过我以前下过的所有矿井,都是煤浪涌动正在生产的矿井。把井下变成静态的展览馆的矿井,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愿望从心底升起,有机会一定去晋华宫井下看看。

  得到机会是2017年的8月中旬,“发现新山西”作家采风活动的其中一站,就安排在晋华宫。行前我还以为不会安排去晋华宫,因为大同是历史文化名城,可看的名胜古迹太多太多,而晋华宫还鲜为人知。我甚至打算,如果此次活动内容不包括去看晋华宫,我宁可自己单独行动也要去。活动日程的安排,可说正合吾意,也表明活动主办方对晋华宫由工业文明转向生态文明的重视。

  青山之上,“晋华宫国家矿山公园”九个红色的大字标牌格外醒目,我们远远地就看见了。据介绍,公园总面积四十多万平方米,拥有煤炭博物馆、工业遗址、仰佛台、晋阳潭、石头村、井下探秘、棚户遗址区七大园区,是发展矿山旅游、为世人留下矿业完整记忆的文化创意园,也是集环境治理与绿色矿山为一体的生态示范园。我们首先来到由过去的矸石山改建的仰佛台。矸石是煤的伴生物,有煤必有矸石,矸石山是矿山的组成部分。矸石山作为工业废渣的堆积山,上面寸草不生,只产生灰尘和毒烟,是影响空气质量的污染源之一。矿山公园的建设者们,拿出敢让黑山变绿山的劲头,对矸石山加以平整,整成一个平台,然后从别处拉来熟土,对矸石山进行全覆盖。创造好了种植条件,他们就开始在土壤层里栽种油松、国槐、银杏、桃树、山楂树、紫荆、刺梅、扶桑、月季等乔木、果木、灌木和花草。只四五年工夫,原来光秃秃的矸石山就变成了林木葱茏、鲜花盛开、莺歌燕舞的花果山。这个由矸石山建成的园林式平台,之所以被命名为仰佛台,因为站在观景台上,即可隔河眺望一处驰名中外的佛教圣地,那就是世界文化遗产云冈石窟。

  看完了仰佛台,接下来面临两个选择,是下井?还是在地面参观煤炭博物馆?作为一个1970年到煤矿参加工作的“老矿工”,我当然要下井。我历来认为,煤在井下,采煤工作面在井下,井下才是煤矿的核心。只有下到幽深的井底,才能嗅到来自远古的煤香,才能进入暖湿而危机四伏的特殊氛围,体会迥异于太阳下面的生存况味。到了煤矿如果不下井,跟没到煤矿也差不多。可活动的组织者考虑到作家们大都已年过六旬,担心下井会给他们带来不适,并不主张作家们下井。在征求作家们的意见时,我生怕错过下井机会似的,第一个高高举起手臂,大声说:“我下!”在我的鼓动下,好几位从未下过井的作家跟我一块儿下了井。

  我们跟下井挖煤一样,穿上工作服,蹬上深靿胶靴,佩上自救器,戴上安全帽和矿灯,全副武装起来。南山井是一座斜井,我们沿着巷道一侧的石头台阶,一步一步往矿井深处走。走过一千多个台阶,四百多米长的斜坡,才下到了井底。我见同行的作家们个个神情新奇,还有那么一点紧张。而我如同回到阔别已久的青春岁月,一种久违的亲切感油然而生。井下巷道纵横,灯火通明,还是一座地下不夜城的样子。然而这里已不再生产原煤,它摇身一变,变成了冬暖夏凉的地下展览馆。展览共分特种设备、矸石、地质、历史遗迹、化石、支护、五大地质灾害、古代采煤、近代采煤、现代采煤、通风十一个展示区。我们在每一个展示区都看得兴致勃勃。在支护展示区,我看到两位用塑钢塑成的年轻矿工,正用一根木头支柱在支护顶板。这让我想到,当年我在井下挖煤的时候,也是通过打眼放炮落煤,而后用木头支柱支护顶板。我不禁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其中一位矿工的肩膀,打招呼说:“哥们儿你好啊,忙着呢!”那位矿工正忙着干活儿,没有搭理我。但我仿佛看见,他像认识我似的,对我微笑了一下。

  我曾在河南的新密矿区工作生活了九年,原以为对煤矿的一切都已经很熟悉。这次看了展览我才认识到,熟悉背后往往隐藏着陌生,越是自以为熟悉的东西,越要重新学习。比如在古代采煤展示区,我看到古代的矿工横躺在底板上,用镐头在煤层最下方掏槽,槽坑掏到一定深度,矿工就用镐头奋力击打悬空的煤层上部,使煤层脱落下来。这种原始的、被称为“刨根凿垛”采煤法,我以前就没听说过。古代矿工的智慧,启示了当代“厚煤层综合机械化掏底放顶一次采全高”采煤新工艺的产生,使采煤效率、资源回收率和安全系数大大提高。也是在古代采煤展示区,我看到采煤窝头上方挂着一只鸟笼子,笼子里有一只小鸟标本。这样的设置,当然不是出于矿工的闲情逸致。我猜想,矿工可能是利用小鸟的敏感嗅觉测量瓦斯的浓度。当瓦斯聚集到一定浓度,小鸟不堪忍受,会变得焦躁不安,在笼子里乱飞乱扑,急于逃走。如果出现这样的情况,矿工就得随着小鸟的意志为转移,赶紧从采煤窝头撤离。我的猜想还没说出来,讲解员却说了出来,讲解员的讲解跟我的判断是一样的。可讲解员接着提了一个问题,让我一时不能作答。讲解员问:“矿工为什么用小鸟测量瓦斯,而不是用小兔小猫等其它小动物测量瓦斯呢?”这个这个,我脑子里没有转过弯来,没敢贸然抢答。我们得到的解释是,瓦斯是很轻的有害气体,生出来会浮在高处,瓦斯一旦在高处聚集,同样被安置在高处的小鸟会及时察觉。而其它小动物习惯生活在低处,难以收到及时报警的效果。原来如此,我又长了一个见识。

  更让人过目难忘的是,我们在化石展示区巷道的顶板上看到一段树木化石。那段化石如一根树干横卧在顶板上,年轮可辨,纹路清晰,有着立体般的视觉效果。顺着这根树木化石展开想象,我仿佛看见,亿万年前这里是大面积的湖泊,沼泽,茂密的森林,活跃的恐龙。在地面和沼泽中堆积的腐殖物,由于地壳的不断沉降而埋入地下,长期与空气隔绝,并在高温、高压、缺氧的环境下,经过一系列复杂的物理、化学变化,便形成了煤。

  总之,到晋华宫井下走了一趟,给我的突出感觉是,这里并没有停产,而是在继续生产。只不过他们不再生产煤,而是在生产煤文化、煤精神。比起物质性的煤炭来,煤文化和煤精神的力量也许更强大,更久远,更无限。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把废旧的煤矿建成国家矿山公园,无论在我国,还是在亚洲,晋华宫矿都是具有开创意义的一家。开园五年来,到公园旅游的游客越来越多。目前,晋华宫国家矿山公园被国家旅游局评为4A级旅游景区,井下探秘游被中国科协命名为“全国科普教育基地”。


原文载2017年9月11日《人民日报》第24版-大地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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