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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原最真实的庞贝

2017-10-06 杨雪梅 人民日报文艺

第一次去庞贝是2001年的2月。一大早从罗马坐车赶到庞贝,晚上又赶回来,很是匆忙。那些精美壁画上仿佛从未暗淡的庞贝红,那些带有极尽奢华的马赛克镶嵌画,那些寂静无声的神庙、剧场,当然还有通过灌入石膏而“复活”起来的遇难者的身体……都成为我对公元前后罗马帝国最深刻的印象。即使到现在,依然没有哪个考古遗址能给我留下那样惊心动魄的记忆。

记得当时坐在回到罗马的大巴上,忍不住会想:当年庞贝发生这样大的灾难,罗马的军队可有去救援?当整座城市被掩埋后,为什么没有重建?到底有没有幸存者,他们见证了什么、留下了什么?关于这场灾难的故事是由谁开始讲述的又是什么时候开始成型的?考古学家到底可以替我们在多大程度上复原当时的生活以及灾难的前因后果?……

这些疑惑从未消失过。

一直以来,关于这场人类历史上最著名的灾难的记载,最为详细和直接的是来自小普林尼的书信,他记录了身为罗马帝国海军司令官的老普林尼出海参与救援的过程和当时火山喷发的情形。书信有准确的时间——公元79年的8月24日下午一点钟,小普林尼的妈妈告诉他和他叔叔老普林尼,天空出现了一大片模样怪异的乌云,升得极高又逐渐扩散。出于学者的天性,老普林尼知道这不只是自然奇观那么简单,决定出海了解详情。正在这时,有人替蕊柯媞娜捎来了求救信,告知庞贝正在发生的灾难,信里认为除了坐船从海上逃生外已无路可走。老普林尼立刻下令所有的战舰出发去救援……结果我们都知道了,他最终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


之所以提这一段,是因为,这封书信中最被人忽视的蕊柯媞娜,却成为《庞贝三日》(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一书展开叙事的最重要线索——她是什么样的人?她的家在庞贝的何处?灾难发生时她在忙碌些什么?她为什么选择了向老普林尼求救?她最后是否幸存下来?


那时的庞贝城,对于即将到来的灾难没有任何警觉。我们跟着作者的笔触,在蕊柯媞娜的晚宴中认识了庞贝当时形形色色的上层人士,又在清晨随着城市一起醒来,看见面包房已经开始制作第一批面包。多年的考古已经可以告诉我们,这个城市有30多家面包房,哪家面包房主要是负责为上层贵族和新崛起的富人特供各种宴会面包和生日蛋糕的,哪家面包房的面包是最低廉的、给早起的劳动者当早餐的。甚至还能告诉我们,面包师已经发现在刚烤好的面包上洒一点儿水,可以让面包皮变脆……

埃尔科拉诺出土的一块面包,上面还留有面包商的印章

《庞贝三日》的作者阿尔贝托·安杰拉应该算我的同龄人,1962年生于巴黎,毕业于罗马大学古生物系,先后在哈佛大学、哥伦比亚大学、加利福尼亚大学的古生物学和古人类学专业深造。上世纪80年代,他曾在坦桑尼亚、阿曼、埃塞俄比亚、蒙古等地开展古生物化石、古人类化石的考古发掘工作。他在20多年的时间里无数次亲临庞贝遗址,查阅、考证了浩如烟海的古代文献和考古专家们的发掘记录,综合其他各个学科领域的研究结果,尤其是考古学家与火山学家的研究成果,完成了这部不同凡响的著作。


和我们之前看到的充满想象与虚构的电影或纪录片不同,作者找到了7位有名有姓、身份确切的庞贝幸存者,并通过他们构建了一个关系网,从灾难降临的前三天开始写起。作者一一考证过这7个人,是因为这些名字后来又出现在庞贝毁灭后的其他记载中,这使得他的写作显得格外真实。

幸存的壁画,展现一位贵妇人正在做画的场景

神秘别墅最著名的壁画之一,被称为“庞贝最漂亮的一张脸”

之前的许多著作,也致力于还原当日的庞贝。这本书的不同之处在于,作者熟练地运用了所有的考古学成果。

他用意大利古病理学专家对于庞贝的遗骸骨架的分析报告,告诉我们当时的庞贝人和所有的罗马人一样是矮个子,成年男性平均身高1.66米,最高也就1.75米,而女性平均1.53米,最低有1.4米,前者大约平均65公斤,后者平均49公斤,遇难者中没有一个60岁以上的,50岁的也只有8%,孩子占到人口总数的30%。一如古代的其他城市居民,庞贝人由于需要经常负重行走或者辛劳工作经受着膝盖、脚踝、脊椎的变形以及骨质增生……

更多的考古成果则被用来质疑这场灾难爆发的具体时间。在目前看到的小普林尼的信中和所有的传说中,这场灾难都发生在盛夏的8月24日,而作者用了充足的证据来推理它实际发生在秋季的10月24日……这个过程颇似侦探破案,令人兴趣盎然。  

首先,作者在一个图书馆找到了一个书信的副本,上面的日期不是9月的朔日前7天,而是11月的朔日。而来自考古现场的证据似乎更直接。比如,在被火山灰掩埋的房间里,发现了炭火盆,它显然是用来取暖的,说明那个季节已经有些凉意了;遇难者所穿戴的衣服,厚重而且多达几重,肯定不是夏衣,一具骨架上还有残存的毛皮帽子;在一个摇篮里,提取到了一条羊毛毯子的纤维……

当然还有科学家关于不同季节的火山云的分析,但最有说服力的是各种植物遗存。有成熟在秋季的月桂果、栗子、野生梨,以及大量的核桃、石榴、无花果干。还有一种海枣,据说一般十月之后才会从非洲运来。葡萄该上场了。在庞贝,人们习惯把葡萄酒装在齐颈埋于土里的大陶罐内酝酿,考古学家幸运地在一个农庄的院子里发现了装有大量未发酵的葡萄汁的“多里阿”(当地人对大陶罐的称呼)。葡萄的采摘季节一般在九月,最迟要到十月的第一个星期。众所周知,庞贝城就是建筑在远古时期维苏威火山一次爆发后变硬的熔岩上的,当时的地理学家断定这是一座死火山。亿万年来火山多次喷发带来的肥沃岩浆土,是最适合葡萄生长的。这里的葡萄酒行销整个罗马帝国,供不应求。

难能可贵的是,作者并没有忽视支持灾难发生在盛夏的学者的意见,也罗列了他们的观点。这种开放性的讨论,使得本书在充满可读性的同时也兼顾了学术性。

保存得很好的核桃,这也成为灾难发生季节的证据之一

罗马与庞贝之间只有240公里,通过信号塔通信系统和信使,相关讯息还是抵达罗马,救援人员在几天之后也赶到了灾难现场,甚至皇帝有可能亲自来过灾区。之所以没有再去重建这个城市,任其消失,可能是觉得无力负担重建所需要的人力物力,还不如将人们遗留下的巨额财富都充实到国库里。庞贝周边其他损毁并不那么严重的地方很快就恢复了生机,只有庞贝被彻底地遗忘,人们关于这座城市的传说越来越少,终于止息于中世纪,直到它被重新发现。我猜想,救援人员一定是被眼前的荒凉惊吓到了,失去了重建它的勇气。

第一具人体遗骸被偶然发现于1748年4月19日,但庞贝古城的有序发掘又等待了100多年,正式开始于1876年。迄今,在庞贝一共发现了1047具遗骸。这些遗骸被火山熔岩包裹,人体腐烂了,在凝固的熔岩中留下空腔。考古学家把石膏液灌进空腔中,等石膏液凝固后,再剥去外面的熔岩,一具具遇难者临终前的石膏像就出现了。

 一位母亲抱着的小男孩,他绝望地努力起身,小哥哥在旁边。

当时的人口应该超过2.5万,所以才有那些超大的市政广场、神庙、浴场、剧场、斗兽场等应有尽有的公共设施。随着考古学家一层一层地挖开火山岩屑,深埋在地下的庞贝“出土”了——市场的角落里还有成堆的鱼鳞,庞贝人总是先将鱼清洗干净再出售;一户人家的厨房铁炉上还架着平底锅,在小酒店的墙壁上,还可以看到书写的价目表、客人们的欠账数字等;图书馆的书架上还摆放着草纸做成的书卷;酒吧墙壁上涂写着各种情色的词句,被作者细心整理后附在书后,相当全面地反映了当时庞贝人的所思所想。

庞贝遭受的是一系列在历史上极少发生的连续性灾难——对于这个过程的描述是惨烈的。火山的爆发长达20小时。刚开始,岩浆喷高几千米,蒸气云腾空万米,将天地遮蔽得漆黑一团,火山灰、浮石、碎岩飞泻而下,半个小时之后,一层轻浮的灰粉先覆盖了庞贝城,炽热的硫磺气体使人难以忍受。大约4个小时后,累积至建筑物屋顶的浮石开始压垮房屋。滚烫的岩浆以每小时60公里的速度流向全市,大火四起。25日凌晨,由火山灰、浮石积聚而成的“乌云”直接埋掉了整座城市。火山排出了一百亿吨的岩浆,几百万吨的蒸汽和其他气体,凝灰岩和浮石的积层厚度甚至超过了20米。整整三天,阳光都无法穿透被火山灰充斥的云层……

露出浮石层的一切都遭到了岩浆流的摧残,就像这棵被折弯了的树干

也就是说,每个人的死亡时间和死亡原因是不一样的,至少不是瞬间死亡的,更多的人经历了茫然的等待,矛盾的选择,徒劳的逃亡,甚至是不切实际的心存侥幸。只有在喷发最初两三个小时内立刻逃走的人才有生存的可能。作者猜测,大部分庞贝人把最宝贵的时间都花费在了寻找自己的亲人商量对策上,家庭中有老人和孩子的,大多选择坐等一切过去,拥有很多财富的人显然也不愿意舍弃自己的财产……每个人承受的心理煎熬是不可想象的,但最为致命的其实是庞贝人在生活中磨砺出来的乐观主义,他们相信一切都会结束,灾难会得到控制。很多人在经过了焦灼的两小时之后才开始选择逃离,而一面是火山,一面是由于火山喷发引起的波浪翻滚的海,席卷着灰石浮尘的逆风,使所有方向的逃离都成为死路……

本书唯一可以安慰我们的,也许是作者细心摘录的上万条印在墙壁上的词句。今天我们行走在庞贝的道路上,即使是在阴雨天寂寂的天空下,也总觉得自己被各种喧嚣的声音包围,仿佛这个充满生命力的城市瞬间又复活了。眼睛看到那一条条“壁文”,就可以知道庞贝人的所思所想。而一个无名诗人刻在一家店铺旁的诗,仿佛预言了这个城市最后的结局:

万物皆不能恒久不变……


本文发表于《人民日报》2017年10月6日8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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