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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小屋 阅读 | 台湾小说《逆女》连载第1-2回(附同名小说改编电视剧在线观看)

2016-09-11 杜修兰 深秋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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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逆女》是台湾著名的拉拉小说,同名改编的6集电视剧《逆女》获得创第36届金钟奖戏剧节目单元剧奖、以及最佳女主角奖。小屋现在再次重新在订阅号进行小说连载,重温经典。
文:杜修兰  整理:dongdong
部分图:深秋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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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女》是我在2000年刚建立深秋小屋网站的时候,偶然在台湾拉子网站搜索到的小说。次年,《逆女》还被拍成了6集台湾电视剧,是台湾电视史上首次以女同性恋者为主要角色的电视剧,主演六月也因此获得第36届金钟奖最佳女主角。


杜修兰,女,祖籍湖南慈利,1966年2月2日出生于台湾桃园,中兴大学合经系肄业,曾从事营造工程,现旅居加拿大。已出版:《逆女》(1996)、《别在生日时哭泣》(1997)、《聪明笨女人》(1998)、《默》(1998)、《沃野之鹿》(2002)、《温哥华的月亮》(2003)。创作以小说为主,主题倾向于社会写实,以描写女同性恋成长故事的小说《逆女》开始在文坛崭露头角。曾获皇冠大众小说首奖、联合报文学奖。


逆女

前言


我识字得很早,在差不多能不查字典读完整张报纸那一年,我在副刊上看到一篇小说,作者用以下两行字作前言:
悲剧,是会遗传的疾病,当胚胎发育初期,就已经是无法摆脱的宿命。
小说内容隐约记得大概是说一个与丈夫关系不亲密的欧咒贵妇,遂将自己儿子当小情人般倚赖对待,我被家庭中能有这样的关系震得呆掉,觉得好龌龊好龌龊……
我忘了结局,而那吊诡的龌龊感却一直左右着我的人生,奇迹似的跟了我一辈子。
逆女第一回


盛夏的夕阳,血红地沉沦在凝如镜面的海缘,霞光染映天涯也挥洒海角,像一来育固的火红染剂落入海天交会的那片,越接近中央颜色越浓艳,至出海口边颜色只晕染为橙红橙红的,在粼粼河面的反射下倒果真有金波万顷的气象。
我眯眼觑着落日得余晖,听说,这落日是台北的几大景色之一呢;也许久入芝兰之室而不知其香吧?我压根看不出它有什幺动人之处,每每以好奇的眼光,看那些不知从那儿涌来的,一对对开着车或骑机车……寒伧点的也有骑协力车的,赶来看落日的情侣,不知他们是沉迷于炫目的壮丽,还是沉醉于彼此缱绻的情意。


沿河弯延绕过村外的那条撞死过好几个小孩、被大人告诫禁止靠近的大马路,好多年后长大,我才知道原来它还有个名字叫什么“淡金公路”。


那条终年飘着异味的似黄河又似黑龙江的河,倒是从小就知道它叫淡水河,在夕阳的笼罩下,河面上像跃动着千万点的金光,上面浮着鼓胀着肚子露着森森白牙好象死不瞑目的死鱼死狗,遭这金点一洒,竟似有了笑容般活灵活现,闻着好象也不那么臭了。


顶着少了股泼辣劲的落日余晖,我逆着光,一身金闪闪地从小码头纵身一跃,跃下河岸边那一大片由垃圾压成的平原,这是我和邻居小孩常来捡宝贝的好地方,小弟还曾在里面翻到一盒半新不旧的奇异笔,我们这些土豆都是用惯了兄姐留下的参差短缺的旧蜡笔的……那种蜡笔美枝豆是黄的沾着了黑,粉红的黏着黄的蜡屑……图在洁白的图画纸上,总像我们那沾了鼻涕墨汁的花脸,老是不干不净地,奇异笔光鲜的色泽燃起彩亮的希望,受到莫大鼓舞的孩子们,更努力地去翻搅那终年冒着白烟的焦臭垃圾,带着寻宝的兴奋与期待,甚至不油褤着鼻子。


翻完垃圾,趁着暮色未黯,,还有一处乐园,就是河与马路之间那一整大片的树林,要找这种适合它偭晋长的咸淡河口交流处不是太容易,因此株株像卯足了劲儿似的伸枝展臂的茂盛繁殖,以免辜负这难得的福地。树丛里栖息着一只只白鹭鸶,远远看去向艳碧碧的水笔仔开着一朵朵的白花,人一接近要没心理准备,乍见那白花蓦然腾空,准会被那美惊得目瞪口呆,当然,那时候的我们是不懂得欣赏这些东西的啦,只是三吆五喝的提了旧茶壶和筷子,蹲在红树林下,夹那躲在千疮百孔的烂地里的小螃蟹,听到异声的小螃蟹像变魔术般,在瞬间化整为零的散去,你简直要怀疑刚刚远远瞧见的是眼花了的幻觉,但是,只要静止三分钟不动加上好眼力的话,准能看到那成千上万只小小探照灯的螃蟹眼从洞口探出,侦查敌情的奇景,我们全都默契地立正屏息,享受齐集所有焦点的偶像魅力,静静的等待……孩子们有的是富裕的时间尽情挥霍,等待失去戒心的小螃蟹不知死活地钻出洞外,满地横行的小东西每每撩起我浑身的鸡皮疙瘩,那不到指头大小的螃蟹,看不到箝子,黑黑的满地钻动,像刚从哪里孵出的一窝窝令人头皮发麻的小蜘蛛,抓这种螃蟹有什幺用?噢!我们天真的想用它们来钓白鹭鸶,那一次还竟然几乎要成功过,但是在手臂被它尖尖的长喙画了一道好长的血痕后放手而功亏一篑,受了伤的白鹭鸶还是重获自由,因为那一脚采下去便直陷膝头的烂妮迟缓了我们矫健机灵的行动,失去利用价值的小螃蟹,在回家时被顺手洒在公路边,被飞驰而过的辗扁,痛快地得个好死,或绝望痛苦的吐着白泡泡,一点一滴的干涸死亡。


我们从没想过残忍或是保育动物这种问题,因为它太多,太多,太轻易获取的东西我们总不懂珍惜,所以从来没想过许多年后的有一天,有人妄想去漂清被垃圾长期污染的黑水,划这一带为水鸟保育区,然后很多人千里迢迢的携老扶幼,带着望远镜,看那些苟延残喘下来的几只鸟在岸边踱步,为难得一见的展翅腾空的野鸟发出赞叹,可是,太迟啰!一切都太迟了!最美好的,在还没开始学会珍爱时就已结束。


我牵着小弟的手和几个同样黏着一身腥腐污泥的臭小子回家,等着我们的永远是一支支会刷的我们满地乱跳的竹棍,握在妈的手上;我总是多挨好几下,因为妈最气的是:从没见过这样野的囝仔!简直不像个查某囝仔!


老爸下工回来,咕咕哝哝的叨念着:『算啦!小孩子都是这样的。』


没什么作用,家里的事,妈说了才算。


大哥干干净净地从老师家刚补习回来,握着鼻子叫着:『又去河边野啦!噢!臭死人了!好脏!』


妈更使劲儿的挥动竹枝:『听见没有?每个人都嫌妳脏!脏!脏……啊!』


我倔强的抿紧嘴猛跳脚,风驰电掣地乍然冒出一丝丝想回首的火光,即使只在瞬间熄灭,也购我自责内疚的了,我汗涔涔的觉得自己不但外表脏,内心更骯脏,老师说,每个人都该孝顺自己的父母才对。


小弟一径张大嘴讨饶:『不敢啦!下次不敢啦!』眼泪与鼻涕随着呜咽,咕农地吞咽进喉咙,因为我学不会这套,所以还要再多挨几下。就这样,悄悄掩上来的夜纱总是伴着一声声的哀号与詈责,在燠热地晚风中像一手含着怒意的黑色挽歌。


其实没有真的穷到要去捡垃圾的地步,习惯黑白电视的孩子,只是希冀能够拾到一个个惊叹号,一点点不同的色彩,缀饰一下黯淡的童年时光,垃圾堆真的具有这样的神秘吸引力,那冒着的苗火白烟,像是焚着的鸦片,带着瘾头般叫人直想靠近,因为不知道翻挖出来的将是废物还是宝物,所以我不断抠着搅着像探索僭越不可知的未来般精神亢奋。
 

而在垃圾里久了,真的,真的会不知道它有多脏!有多臭!

【未完待续】


逆女
第二回

一九七零年七月,我小学二年级,就在这淡金公路的另一边,介于淡水与关渡间的一个叫竹竿里的小地方,前不连尕么不接乡的一个闭塞村镇,开张了间天厚杂货店——我家。


那天老妈兴奋地像个采买妆奁的待嫁女,忙进忙出地笑得小眼睛眯成了缝儿,夹脚式拖鞋哒哒地从里响到外,像奏着轻快进行曲,我从来没见过母亲笑得那么美,
眼睛里的灼灼精光,经热辣辣日头一照焕发出彩色的温柔光辉,我在光芒里看到我家美丽光明的未来。


我领着小弟,看机动三轮车载来一捆捆的竹扫把堆在门口,心里打着主意:嘿!这学期的劳作要交扫把,我已有着落了,而更叫人惊喜的还在后头,一辆小货车载来了各式瓶瓶罐罐,里面有花花绿绿地糖果蜜饯、饼干零嘴,新簇簇的玻璃身像擦的会反光的刺刀,阅兵似地抬头挺胸,整齐排列在新订的崭亮玻璃柜上,邻家的小孩看得张大了嘴,鼻涕倏地猛吸洞里羡慕又嫉妒地叨念:『真好……你们以后吃糖果不用花钱了。』

 

原本乏善可陈的冰箱,塞得几乎关不上门,兵库是百吉棒棒冰和枝仔冰,下层满满的黑松汽水沙士和华年达的橘子和葡萄汽水,绿的黄的紫的褐的,色彩美得教人舍不得关上冰箱门,真想一道塞在里头和瓶子关在一块,在里头得胀死冰死为止。

 

补货行动持续了一个月,每天一有人来买什幺店里没有的,妈马上进货,萝卜干咸菜,生字苍祙板,保险丝电线……各类货品独特的气味和在一起,变成一种新鲜奇异的味道,镣衍着我们的嗅觉,当货从一楼楼梯口直堆进二楼我们的房间,老妈的心渐渐被这些杂货满满占据后,带小弟和家事慢慢一担担地落在我肩上,我也开始不太爱这家杂货店了,可是偏偏我的记性犯贱似地奇佳,每种货,我看一次便记住了价钱,妈懒得查价目表,因为不太认识字,有时候她就随便画个符号代表,那一大堆○×三角形奇怪的图案,她根本过几天就忘了自己记的是什幺东西,遂整天逮住我问:『太白粉一斤多少钱啊?这种罐头多少钱啊?……』有时候我想溜出去野,走不出五十步,妈便扯起嗓子和倒:『妹仔,这种松紧带一尺多少钱哪?』我听了根本放不下心溜出去,妈需要我,我得帮她,而且这样还满有成就感的,小弟告诉我说,有一次我睡觉作梦都在高喊着:『一斤八块半啦!』我朦胧的意识到,我可能一辈子都逃不开杂货店了。

 

杂货店开张一年后,妈差不多背熟了所有的价目不再需要问我时,我也已经对店厌倦透顶,当初打着吃糖果不用钱的脑筋,根本不可行,我和小弟趁着妈转身就偷偷去旋玻璃罐的盖子,妈像背后长了眼睛陡地连身子都不用转就喝道:『还吃!不用本钱啊?吃不垮的啊?』若我们还胆敢将手伸进去捞,一顿排头吃是少不了的,很奇怪地大哥好象天生就没小孩子这些贪吃啦骯脏啦四处野啦的坏习惯,一比较下来我就好象特别坏的无可救药。

 

而我却宁愿相信让我无可救药的是杂货店,那间该死的烂店。

 

杂货店,改变了一切,自从小弟一年级新生注册,念四年级的我牵着他夹在大人堆里在学校报到,一个和气的女老师拍拍我的头说:『爸妈没空来啊?好能干的小姊姊啊!』我没来由得好想哭时,我就已经知道,杂货店会改变所有的一切,真的,我知道,我有预感,不祥的预感。

 

开杂货店是世界上最残酷的行业,尤其我家生意逐渐兴隆以后,村庄里最热络的地方已不是区公所,不是里长家也不是仅有两人职员的小邮局,而是我家——天厚商店,如果有人问我,以后长大要做什么,我没什么概念,但是打死我我也不会去开杂货店——它终结了我在河岸边捉螃蟹捡垃圾的自由日子,而且世界上再也没有一种行业像传结式杂货店那样,让人深深体验赚钱的艰难,光想到钱是要这样一分五毛的赚进来,就让泄气腿软,而且它终年累月的没有假日,没有休息时间可言,我常想老妈日益狂烈的火爆,频率逐增的歇斯底里,一定和开店有关,因为没有人能忍受这种长久不能喘息的日子,如果要为我黯淡的童年找出原凶,那就是中国人的开店哲学:不休假,时间长,还有店老是和住家混在一起,导致杂货店就是我家,我家就是杂货店,我家就是杂货店,我们的房间就是货仓,我们家的小孩都是店员,老妈是店主,而老爸?他是……?让我想想,对了!他是妈雇请的任劳任怨的搬运工。

 

所以一定式杂货店改变我原本可以幸福无边的家!改变了我的命运!一定是!

 



虽然有专家说过:同姓者是先天性生物因准荙定其阈值,而后天社会心里因素的推波助澜,才促使一个人跨越此阈值表现出同性恋行为,我于是自己断定除了遗传基因和神经生物因素外,我是同性恋一定和老妈与杂货店绝脱不了关系。

 

我从小就恨透了那群酸汗满山乱钻的臭男生,尤其是其中一个叫瘦皮猴的混球——他的穷极无聊,从他没事就用条扎紧猪皮的绳子绑在竹棍上钓狗,便可看出来,他是我同学,也是我邻居,也是让我乏善可陈的童年生活更抹上一层阴影的顽童,我奇怪着当年我恨他恨得牙痒痒,巴不得他被卡车压扁或在溪里灭顶,现在却想不起来他叫什幺名字,有时候,想起他模仿别人的绝技还忍不住芫尔,大概这就是岁月最大的本事——磨钝所有尖锐的记忆,当然,小时后,我并不知道我是个,喜欢女人的女人。

 

老爸是一个无一技之长的退伍老兵,长沙那一仗,有颗炮弹在他耳边爆炸,不过他当时没事,却是在好多年后的一天,由他自己对我们宣布:他的耳朵因为那一仗而聋了,我好奇的是他的重听很奇怪,有时候在他耳边大吼他听不见,有时候电视的音量不大,他却可以跟着里面的平剧嗯嗯啊啊,我常怀疑爸不是真的聋了,只是想藉此逃避,逃避什幺我不知道,也许是很多他不想接触的事情。

 

爸尤其在杂货店开张后耳背的更厉害,他永远记不清酱油一瓶多少钱,米一斤几块,因此他没有看店的资格,只能做更低下的工作,捆瓶子和搬杂货,有一次人家来买鳗鱼罐头,妈在厨房,我正好在厕所蹲大号,我再马桶上听到爸跟人家说一罐十块钱,马上大喊不对!不对!但爸听不见,我屎也顾不得屙了,差了屁股就赶出去,不过太慢了,妈已一个箭步窜出去,开口就喝:『废物!畚圾!一罐十二啊!你还在讲前年的价钱!你要气死我是不是?』

 

客人看了老妈的气势乖乖掏出两块钱来,妈的脸像国剧变脸术般一下换了个笑脸:『拍腮!那老芋头什幺都不懂。』

 

顾客走远了,妈还余怒未息,跳着脚骂道:『你的魂是不是都飞在大陆?啊?老不死的笨东西!』

 

妈顿了半晌,我以为骂完了,没想到妈又开了口:『没用就是没用,外面也没用,家里头也没用……床上也没用……』

 

最后那句妈骂得特别小声,几乎像抱怨一样,我当时觉得好奇怪,床上有什幺东西好用的?爸低着头,好象啥事也没有地去理那乱成团的绳子,以便用来捆瓶子,妈又啐了一口才进厨房,我不太忍心去看爸的表情,又屣回马桶上去蹲,只是再也屙不出什么来了。

 

这就是老爸老妈相处的模式,但是我记得还没开店以前,吵欧吵,妈还是给老爸留几分薄面的,开店后就不同了,她老骂爸是老废物、老不死、不要脸,各种粗话脏话随兴便能脱口而出,她还老爱提那些八百年前的旧事,说什幺爸骗的她好惨,原来爸在大陆还有老婆和一个女儿,她跟着他吃苦受罪,到头来反攻大陆她什么也得不到,不过吵欧吵闹欧闹,让人想不透的是它们照样生了三个,依旧共同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这么多年,谁也没有想离开的意思,就像对门的邰家爸爸听说勾搭了隔壁杨家的妈妈好几年,杨妈妈的想儿子全村的人都在背后说长的像杨爸爸,而邰妈却有办法和杨妈妈在我家状似融洽的共同议论别家的的长短。

 

而邰爸和杨爸也能相安无事的在同一个工厂共事,比起同性恋来,不知是异性恋实在是荒诞不经的让人莫名所以?还是人迫于现实而妥协的耐力其实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我的家庭真可爱,整洁美满又安康,兄弟姊妹很和气,父母都慈祥……』当杂货店开张没多久,我就知道这样的家庭,对我来说祇能在书上电视里遥不可及的瞻仰而已,自从妈那间该死的杂货铺开张之后,收入远超过老爸,原本澡占优势的声势更是暴涨起来,以致我们全家都要仰望她的鼻息过日子,妈常用它所知道的那句最高级的成语『饮水思源』来告诫我们要孝顺她,可是她自己似乎忘了,她开店的本钱是从老爸三十年戎马的退休金来的。

 

我也从来不明白一个男人,能有那幺好的耐性,我童年记忆的老爸,老是在下了工后佝偻着身子蹲在杂货铺里捆一打又一打脏兮兮的米酒瓶子、酱油瓶子、汽水瓶子……爸大妈将近二十岁,再妈还四十不到的时候,爸因为长期劳累,已像个六十好几的老头子了,他长时间蹲在门口捆那些该杀的烂瓶子后,常常摇摇晃晃地站不起身来,而得找个支柱撑起直不起腰的身子,有好几次他还没来得及站直身子又一屁股跌坐下去,妈像看见个笑话似地对着没事爱来店里来闲嗑牙的三姑六婆哼道:『该死的不死!我从早到晚累得半死,也不会装模作样到这个样子,给谁看呀?好象我虐待他,要不是我,光靠他呀,哼哼!三个小孩早饿死了。』


我瞧见那些长舌女人全都谄媚的笑了-——她们不敢得罪老妈的,因为平常买东西没钱的时候,都赊帐的,等老公发薪水再来结帐,因为这样,妈在某些邻居的眼中还有着高人一等的地位;我不敢去扶老爸,妈会嘲弄我说:看不出来妳这雷公仔点心还知道孝顺,我每天做牛做马累得要死,妳怎么不来扶我?啊?破格囝仔!

 

在我们家,尤其在杂货店开张以后,亲近老爸是一种罪过,因为,我们都是『妈妈的』小孩,是妈赚的钱把我们养大的。

 

我痛恨死我的父亲成为人家的笑柄,即使他真像老妈所说的是个没用的老废物,我不知道爸到底是真的重听还是一句台语都听不懂,他来到台湾好歹这么多年啦!一句骂人的话都听不懂吗?我不相信,除非他真的聋了,每当妈当着众人笑老爹时,我总会莫名其妙地发好几天脾气,给来店里买东西的客人脸色看,找钱给他们时总用丢的,这当然是自己讨打,老妈边修理我时边叫嚣着:雷公仔点心啊!妳这破格查某囝仔!这家不是我,不靠这间店,就凭那老头子赚的钱,连给天厚缴学费都不够!

 

天厚,是我的大哥,大我四岁,正如他的名字,在我家是得天独厚,光看妈的命根子杂货店用他的名字命名就知道他有多重要了,他不但得了妈全部的爱,也继承了爸端正的长相以及老妈的个性,我从小就用敬畏的眼光看他,没错,是敬畏,连邻近那些鼻涕一进一出的几个小毛头也是,他那高贵的乌丝边眼镜,象征着他与众不同的地位,而他也心安理得地支使我和小弟替他跑腿办事,事情要办的好,奖赏是没有,只要他笑笑地点点头,我们俩就像得到犒赏般轻飘飘地,要是办不好,他毫不留情的:『废物!笨蛋!』就出了口,像妈骂老爸那样理所当然,而我们也像老爸一样,犯贱似地听了一点也不觉得刺耳。

 

后来他上了私立五专住了校,他那笔挺的大学服不但让我们看他的眼光更带着敬羡,连老妈看着看着都忍不住笑眯了眼。

 

除了妈以外,我们是不太配合他谈话的,他的吉他英文歌带子和手提收音机更是我们不配碰的东西,我常常偷偷观察他的背影----他连背影也是那么高傲得直挺挺的,真的觉得他是我们这群垃圾堆小孩的王子;我想,我是没资格去嫉妒一个王子的,但很奇怪地,当我看见妈和天厚一副母慈子孝的天伦乐时,就有种莫名所以的不安和害怕,一丝丝我不愿去多想不敢去深究的龌龊感。

 

我呢?妈给我取名叫天使,但我老觉得天堂离我好远,妈骂我的声量穿梭在拥挤脏乱的杂货铺中,老兜着我的头转得我发晕冒火;什么天使?简直是天屎,我像从逃邙降的大约般,人人嫌脏,个个嫌臭,因为我皮肤过敏,又爱翻垃圾,脚上老一个个大疮,流脓淌血地惹人厌,骯脏,是我对自己所有的感想。

 

我猜,如果我真的是天使的话,一定是为了天明而替我取的,对天明来说,从小到大我一直扮演他守护天使的角色,因为杂货店几乎是妈倾注了所有精神的命脉,直到晚上近十二点拉下铁门时,还不时东张西望,看看早已杳无人迹的马路上,有没有那个人正朝着店走进来买点东西,我想即使哪天我考了最后一名,也不会比妈发现跑了哪个长期客户来得让她震怒,这个镇上,除了老爸外,最让妈诅咒的就是开在隔壁巷子里的另一家杂货店的老驼子了,妈即使生病也不愿意关上门歇一天,就是怕那驼子抢了她的客户,在这种情况下,看顾天明和洗衣烧饭的责任就落在我的身上,也是因为洗一家大小的衣裤,我才看清了天厚不是王子的事实,他的袜子和天明一样好臭,白汗衫虽然不像老爸一样旧得黄了还有破洞,但一样冒着刺鼻的酸汗味,他的衬衫前襟有时还沾了吃东西滴下的浅黄油渍或淡绿的菜汁,噢!他不是王子,王子不会平凡如此,我重重将他那条浸了肥皂水的变得好沉的喇叭裤摔在洗衣板上:『他还真当自己是个王子啊!这样颐指气使的。』

 



我常想,我之所以和老妈不对盘,除了从小和老爸较亲外,天明对我的依赖而危及到她当母亲的一种成就感,也是她对我产生潜意识敌意的诱因,不过这一切纯粹都是我自己的猜测,因为老妈一直口口声声的说:她疼我不入心是因为我太不孝了,她最常向左邻右舍举的例子就是发生在我六岁的那次牛肉干事件,事情是这样的:有一次老爸带我们三个小鬼去一个老长官家里,曾伯伯给了我们每人一小块牛肉干,二十多年前的乡下,不要说吃过,就连看也没有看过那样美味稀奇的东西,天明当场两三口便吞了,我则舍不得一下子吃掉,一路上像蚕一样一小口一小口小心翼翼的咬着,唯恐太大口一下子便糟蹋了这样的珍馐美味,回到家的时候,天厚高兴的将特意留下的一小半牛肉干给妈尝:

 

『妈!妳吃吃看!妳吃吃看!这叫牛肉干,好吃吧?』天厚满心欢喜地看妈将小肉干放进嘴里咀嚼:『好吃对不对?好吃吧!』他睁大眼睛专注地直盯着妈瞧,彷佛看妈好吃的表情,比吃在他嘴里更让他高兴。

 

妈满脸欣慰的笑容,满足地问天明:『你有没有留一点给妈?』

 

老弟张开五指仔细反复地看着,似乎要巡看指缝间可有不小心残留的肉屑,我猜如果有的话,他会立刻放入口中吸吮。

 

『没了,我在曾伯伯家就一下子吃完了。』

 

妈锐利的眼光又扫向我:『妳呢?妳的呢?』我的手上还有一小块,我低着头望着肉干做天人激烈交战,半晌心一横,一抬手塞进嘴:『没了!我也吃完了!』

 

老妈当时没说什么,六岁的我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没想到这件事却在往后的十几年一直不断的被老妈拿来说嘴,我不知道她判定一个人孝与不孝的标准在哪里,我也必须老实承认天厚被老妈特别厚爱事出有因,但没必要在一个孩子还懵懵懂懂的时候就判她死刑吧?!

 

『我哪里是要吃他们的东西,不过是试探一下他们的心罢了!天明那时还小没话说,天使就……哼哼……』妈妈撇撇嘴角:『所以我说呀!小孩子的个性呀!从这些小地方就可以看出来。』老妈对邻居如是说,我不予置评,我倔强的挑挑眉,对妈的推论表示十足的愚蠢与不屑,不过,也许我心里却很在意,所以老是毫无怨言的安分的做着家事,带天明上学,帮妈看店,希望有一天她会对邻居说:这个女儿其实也满不错的。

 

虽然童年的生活称不上无忧,不过虽不满意但大抵上还能勉强接受,直到小学六年级那年,左邻右舍渐渐将黑白电视换成彩色,我的生活却从原本已不鲜艳的模糊色彩,落入灰白,是黑暗,永无宁日不见光亮的黑暗。

 



那年也正好是大哥天厚考上五专住校的那一年,妈无意中从老爸的朋友得知:爸透过香港的朋友与大陆上的亲戚连络上了,并且向曾伯伯借了点钱寄回去,妈当天便将杂货铺关了几个小时,到曾家证明这件事,家里杂货店绝不轻言关门,即便舅舅的丧礼,老妈也舍不得关上一天----她要我跟学校请假两天在家看店,然后就这幺两天赶回南部奔丧再赶回来,我记得很清楚,妈那次一踏进家门,满脸的疲惫,第一句话就是问我:『这两天生意好不好?』至于舅舅壮年的早逝,妈好象没什幺特别的感慨与悲伤,妈去曾家的那天下午,我和弟放学回来,还没劲们就察觉家里气氛诡异,进门时果然一大堆三姑六婆围着,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哭诉着:『那个狠心的老猴不顾家庭,狼心狗肺,放着家里吃饭的三张嘴不管,去管那三千里外不相关的人——擤——』

 

『……我这辛辛苦苦为的是谁啊?啊?你们说!你们大家说啊!这樇荾心肝的人,以后你们看到那臭耳人,都可以在他头上吐嘴涎,外省猪仔来台湾占我们的地还这样凌迟人!』

 

我不知道妈为什幺这样生气,课本上说大陆人民都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帮我偭较社会课的老外省女老师,说到大陆同胞刨草根吃树皮的时候,每每涕泗纵横,那寄点钱过去让他们过活算什幺?更何况他们都还是爸还在大陆的亲戚呢,我在在没有想到在我发表这些我自认为有建设性的观感后,妈会这样震怒,不!不是震怒,简直是疯了!她冲出人群,抄起一支扫帚便没头没脸的往我身上头上乱打,嘴上尖叫着:

 

『我打死妳这不孝的破××!臭××!妳这不孝死囝仔啊!讲这种狼心狗肺的话!早知道妳这样不孝!出生时就该将妳捏死,妳这不孝死囝仔!』

 

天明还小,在一旁吓得大哭,我则惊得忘了要哭,我甚至不明白,我不孝的罪名从何而来?

 

虽然邰妈和李妈拉住妈的胳臂叫着:『囝仔人不懂事啦!打她没路用啦!』但我老觉得,她们故意不使点力儿,让老妈能够好几次挣脱掉而多打我几下。

 

在邻人若有似无,不怎幺卖力阻拦妈的乱棒下,我还是逃离了现场躲到二楼去,然而真正精采好戏还没有上场,好多欧巴桑甚至不舍得回去煮晚餐,不得不回去的也依依不舍地交代留置现场的太太须得全程转述,大伙儿窝在妈的杂货铺里静待悲剧的男主角——老爸下工回来,为开幕仪式剪彩,让闹剧赶快开锣。

 

我在二楼心里忐忐忑忑地担心老爸的下场。皮肉上一阵阵地抽痛让我一点一点的痛恨起来,左思右想下,我硬起心肠做了个决定:『天明,我出去一下,妈问的话就说我在睡觉,知不知道?』


『嘘!小声点!』我像猴子一样攀着排水管而下,安全着地,我扯扯衣服觉得自己的决定好聪明。

 

我溜到老爸下工的路上等着通风报信——我不愿意我的父母亲成为众人的笑柄,妈要骂要打爸,可以,但要关起门在自家吵,不要在邻人面前扬家丑,多让几个人知道这件事情,又不会对事件本身有什幺帮助。

 



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小路直等到星星月亮都出来了,还没盼到爸的影子,路旁的茅草花在夜风中招摇着,彷佛魑魅张牙舞爪要惩罚我背叛妈的逆行,脖膊中窸窸窣窣的,好象随时会钻出妖魔鬼怪来攫住饱食一顿,我骇怕得不停四下张望,唯恐下一秒没望到那个方向,那地方就会冒出个白衣长发的讨命鬼,漫长焦急又孤独恐惧的灼待下,路的那头终于有个晃动的模糊人影,我高兴得向前冲去:『啊!爸!爸……?』我跑没几步便迟疑的停了,爸应该没那幺胖,我不死心地死盯着人影慢慢接近,来人着件碎花衣裤,虽然臃臃肿肿的,行动倒挺俐落。

 

『在这儿等妳爸啊?』是我家斜对面的阿柑婶,露出金牙的笑容令人感到有些邪恶。

 

『唔……』我含糊着应着,一方面希望她快点走开,一方面又怕她越走越远,我就又孤单一人了。

 

没有手表,不知道到底等了多久,我回家功课都还没做呢,月亮慢慢升上我的头顶,时间不早了,爸的工厂我去过一次,大概在哪里我还有印象,不过那中间有段路是没路灯的,我不赶走,更何况这幺晚了老爸还会在工厂吗?我决定数倒一千,再没有的话,我就回去……九八零……九九一……九九二……越到后面我数得越慢,一千!我失望了,又是泄气又是不甘心的往回走,沿路上还回头望,越接近杂货铺我的心情就越沉重。

 

远远的我就瞧见杂货铺透出的晕黄晾在路口,它已是这小镇的重要指针,也是商业机能中心,它的独特功能甚至强过公布栏,谁家的蜚短流长,都要透过这里,广播至各个角落,谁家有房子要出租啦,谁家要请人帮忙带孩子啦,总之它具有的功能就向它里面所卖的货品,从金纸银纸到柴米油盐,烟酒罐头到火种文具无所不包,而它本身最吸引人的地方,就在于老妈将本身家丑当杂货一样廉价拋售,吸引一些专门爱打听人家长短的三姑六婆在来听流言时,顺便买斤糖啦面粉什幺的回去,当然她们本身也自备些小道消息来交换,所以上我家杂货店简直比看场歌仔戏还过瘾,这是我家生意兴隆的主因,相对的,我们这一家子是没有隐私可言的。

 

我踅着迟疑的步伐慢慢靠近,亮晃晃的灯光里并没有晃动的人影,我再趋前几步看个清楚,确定没什幺闲杂人等在里面闲嗑牙,紧绷的心便一下子松弛了下来,哈!太好了!等太久了,没耐性全回去了吧?老爸真是太聪明了,平常都这幺准时,却挑了今天晚欧而逃过一劫,我轻快的小跑进去,一进门就被一种奇特强烈的气压震得倒抽一口寒气:妈瘫坐在收银机后的小躺椅上,一脸疲惫地彷佛刚经过一场大战,她没问我为什幺从外面回来,只用一种冷冽又怨毒的眼光,一波波地扫得我头皮发麻。

 

我心虚地怯生生地喊她:『妈……妈……』

 

老妈不应我,只眼睛不留余地的对我发射寒光,那表情严厉又冷淡,我手足无措的呆站了好一会儿,才想到逃窜上楼。


二楼只开了盏五烛小灯泡,在我的瞳孔刚适应幽暗的光线时,我忍不住惊呼出来:『爸!爸?怎么你先回家了?那我……你?啊?怎么会这样?』

 

老爸佝偻着身子蹒跚地从房间拿出他装便当的破袋子,袋子下半部因为长期被便当渗出来的油渍浸着,污黑了一大块外还透着股难闻的怪味,爸从袋子里掏出个水壶:『那,妳要赔给人家的水壶,拿去吧!我绕好远的路去别的镇上买,才有这种透明的,我从尕么那条路回来的。』

 

『……』

 

我双手接过水壶,在学校不小心弄坏了同学的水壶,其实不算是不小心,应该说是故意的----我真嫉妒她有那幺一个漂亮的透明水壶,而我不但穿的是大哥的旧衣服,老妈跟邻居要来的旧蓝裙子,连书包也是绿的,我的书包破了,老妈要我用天厚留下来那个,别的女生都是背红书包的,为了这件事,那些男生老笑我心理变态,连雨鞋都穿黑的;林淑芬老师报告我的劣行后,导师裁定我要赔她一个新的,我回家跟妈要二十元,妈大骂我:『什幺水壶一个要二十元?是镶金的还是镶银的?妳去跟老师说,把水壶拿回来,我帮她修理,二十块?妳知道我要卖多少罐头才能赚二十块?一斤但才赚不到五毛咧!』

 

我哪里敢跟老师这么说!小学生眼里的老师,比法官还有威严,怎幺可以对他的公信力讨价还价?我只好央求老爸啰,爸每个月微薄的薪水都交给妈,再由妈给他几块钱零用,我知道他也没钱,但我的要求他很少拒绝。

 



小小的新水壶在手里,里面没装水,怎幺我觉得它跟我的心一样沉甸甸的?我注意到老爸的背更驼了,头发乱糟糟地灰白黑相参,穿著泛黄邋邋遢遢的破汗衫,下摆也不扎进裤头里,香港脚的霉臭味从沾了黄泥的黑胶鞋里一丝丝窜上来和着汗酸味儿着实熏人,模糊的乡音像他日渐失去棱角的五官,这就是邻居口中的老芋仔,妈口中的死外省猪仔——我的老爸,我没来由的一股酸辣从喉头直窜上鼻腔,然后又热呼呼地向上直漫至眼眶里打着转儿,我努力瞪圆了眼睛,希望眼球与眼皮间能空出一个缝儿让它再倒流回去,长期压抑对父亲的爱,甚至说悲怜,让我觉得这赫然涌现地滚滚澎湃亲情,似带着罪恶、羞耻、恐惧和莫名其妙的尴尬,我不忍心问他,刚才如何受老妈的责骂,也不想知道我的家庭又如何再一次成为左右邻居的笑柄,只安静的低头退回我和天明共享一室的小房间,做我明天该交的作业。


课本上有幅母慈子孝的温馨画面,我呆望着想着我的家有没有这幺一天?我的未来会不会有这幺一天?躺在上铺的天明还没睡,他爬下来拉着我的手:『姊!』

 

『干嘛?这幺晚了还不睡?洗过澡没?』

 

『阿柑婶告诉妈了,说妳在路上等爸爸。』

 

『什么?』我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终于明白了妈为什幺用那种眼光看我,这该死的长舌鬼,死了下地狱该教阎罗王割舌头,世界上为什幺有那幺多唯恐天下不乱的人?该死啊该死!为什幺老天不让我们一村子的人都得瘟疫,全都死光?

 

一晚上我做的都是老妈指着我的鼻子大骂破××!臭××!雷公仔点心的噩梦,一大早我就醒来再也睡不着,我坐起身子来,发现爸在我们的房间打地铺,我第一次有机会这幺从容仔细的看他衰老的苍颜,原本还算挺俊的鼻子,因为双颊塌陷了下去,加上日晒风蚀地烘得黑黑的,整张脸干瘪缩水似的小了两号,看上去一张脸好象就剩个大鼻子,双眼皮也因为眼皮松弛,眼角垂了下去,加上几根白了的寿眉无力下弯着,看起来更倒霉,嘴巴半张着露出黄的金的黑的乱糟糟的牙齿,打着呼噜----咕,呼噜----咕的鼾声,额上皱纹倒因睡着而放松,不再那幺纵横深刻,爸连睡着了都是这幺佝缩着身子,像粒脱水虾米般蜷缩着,到底他有没有抬头挺胸做人的一天?房间太小了,又堆了乱糟糟的货物,地板上躺着个人把仅剩的空间都占满,我蹑手蹑脚的闪躲还是不得不从爸的脚部越过,我用双脚并跳过去,外婆说过:男人要被女人跨过的话,是会倒霉的,爸够衰的了,我不希望他还会更糟。

 

我下楼去,妈已起床,在厨房里弄早餐,看见我寒着脸不理我,僵硬的线条冷得好象能结层霜,妈从小就盖用这套款待我,一年里大概有一百逃诩不愿和我说话,好象我是条长满了癞痢的野狗一样惹她嫌,我迟疑了好久,才鼓足勇气拉下脸来后着脸皮凑过去想帮忙,老妈一把将我推开:『免假好心,破××!』

      我觉得自己真像一条不知自己脏臭的弃犬,还敢去人家脚边磨蹭,当然被一脚无情的踢开,胸口和喉头好象被什幺塞住似的,直想哭出来才痛快,不过,我不能在妈面前哭,我也说不上为什幺,总之在她面前示弱在我觉得是最籽誈脸的事,我背起书包就想往学校走,打算在清晨无人的街道上让泪流个够,然后在到校前擦干,天明却在这时也起床下楼,看见我背着书包,慌不迭地叫道:『姊!等我!』我不得不放下书包等他,小弟习惯每逃诩拽着书包一块儿走的,店门已经拉上,我就坐在店里帮忙看一会儿店吧,没想到第一个来光顾的就是林阿柑。




『妹仔,拿一罐花瓜给我,卡紧啦!我头家赶着要出门。』

 

她越催我,我越是慢吞吞的拖拉,待开完罐头她已急得跳脚,匆匆忙忙的丢下句话:『钱我再跟妳母仔算就好!』便想走人。

 

我报复的机会来了。

 

『喂!妳没钱,东西不能拿走!妳要当强盗啊?』

 

『我拢嘛是月底才跟妳阿母算的,妳母仔知道啊!』

 

『小本生意恕不赊欠!』这句话我是用国语说的,她听不懂,张大了嘴露着金牙,样子看起来更蠢。

 

我正洋洋得意地想把它翻译成台语时,老妈气急败坏的赶出来,『啪!』我的脸麻辣辣的浮出清楚五个指印。

 

『妳做什幺!妳跟妳那没用的死人老爸联手来对付我是不是?不靠这间店,妳以为光靠那老废物!畚圾!妳有办法背书包上学?啊?破格女!臭××!』

 

阿柑忽然不赶时间了,她要留下来看我的笑话,一大清早就有这幺一出好戏看,真好!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倔强的紧抿着嘴,不让它流下来。

 

『我怎么生养妳这种……』妈盛怒的眼光陡然从我身上移开,爸下来得真不巧,妈的怒火一下子全冲到老爸头上去了:『是你这老不死的教小孩子这样是不是?你挑拨离间好准备全带回大陆去是不是?你们父女联合起来欺凌我这无依无靠的台湾人是不是?』妈两穴青筋突起声嘶力竭的大叫,唯恐老爸没听清楚,我低下头,不忍看老爸挨骂的表情。

 

对于老妈的指责,我和爸从不分辩,没人能跟她分辩什幺,别人永远是错,她永远是对,受欺负的永远是她,打人喊救命一向是妈的拿手把戏。

 

发枝伯骑脚踏车从门口经过,不出我所料的,他一会儿又转回来停下车,观望今天的家庭连续剧,我恶狠狠的回瞪他,这该死的糟老头,难道没别的事做了吗?该死!该死!该死!全村的人都该死!杂货店更该死!永远开着大门像露天银幕般,长期为大家免费播映好戏,妈赫然跳过来狠狠地捏我手臂,箝住肉的手指还左转又转地扭了两下,她简直气得快疯了,因为她该死的不孝女连半点忏悔的表情也没有,我甚至连受伤痛苦的样子都不做,虽然手臂上的青紫凸凸地胀着,痛得好象肉一次次要从皮下冲出来,妈最痛恨我这一副神色木然的德行,她说我是学老爸的。




我的脸上手臂都是一阵阵发热,一肚子的火没处发,刚好瞧见天明还站在那儿发呆,便斥道:『你还不快吃早餐在干什么!』

 

妈猛一个回头!两眼凶光又扫向我:

 

『怎么?妳以为有靠山就了不起啦?这个家轮到妳来管啦?妳靠的是山吗?妳要不要也来管我看看,来呀!妳试试看!来打我啊!破格女!』

 

我对妈完全失去了耐性,背起书包一路狂奔到校,一直到进了教室,我的心才安定下来喘口气,然而,我今天的噩运还没走完,甚至才刚刚开始而已,第一节下课,瘦皮猴便迫不及待的跳上讲台-----他模仿的最佳舞台,他像主持人一样向大家鞠个躬,然后狡黠地向我挤挤眉,清了清嗓子便大声喊道:『各位同学,今天为你们表演的是……丁天使的妈妈爸爸!哈哈……』

 

我的脑袋像被重轰了一下,几进无法思考,两颊也火辣辣地灼烧起来,彷佛清早挨得那一个巴掌现在才真正展现它的威力,原本喧哗的教室安静下来,众人的眼光都倾注在讲台:瘦皮猴又叫又跳的将老妈骂人的脏话一字不漏的搬出:他一人分饰两角,一会儿学老妈一手扠腰一手指天划地乱吼,一会儿又抽身出来学爸蹲在地上低头捆瓶子挨骂的神态,一下子又学妈说张的哭号,一下子他又学老爸啊?啊?重听的钝样。

 

没人出来替我说句公道话,我没什幺朋友,因为我太爱说谎,我家杂货店在村子那幺有名,班上大部分同学都是邻居,我却老爱吹牛说老爸是校长,老妈是老师,其实我老觉得也不是故意说谎,只是那种想法好象一直以来就充塞在我脑袋里,我一张口它就掉进嘴巴,然后自然而然地滚出去,毫不迟疑地;同学给我取个绰号叫臭弹仙,没人爱理我,除了导师以外,因为我功课好又凶,当风纪股长管得住人,有一次班上最皮最坏的陈政德午自息偷吃又讲话,害我们班整洁秩序得第三名,我们学校一个年级只有甲乙丙三个班,也就是最后一名的意思,下课后我从讲台拿了导师的棍子将它从教室前追打到教室后,导师知道了以后只是笑笑道:『这女孩这么凶啊?』竟有几分赞赏的意思,我看着她袒护宠爱我的笑容,真的好希望它就是我妈。

 

同学们个个笑得东倒西歪,连别班同学也趴在窗口看话剧,而我,羞得连上台去揍人的勇气都没有,只能坐在位子上气得发抖,老天为什幺不来个大地震,将地震裂个大缝,把学校都吞噬进深不见底的黑洞?或是来场大洪水,把全世界都冲走吧!剩个光秃秃的地球算了!要不,让我也被撞死在淡金公路上,让所有认识我的人,懊恼他们曾经这样狠心的待我。

 

可是,什幺也不曾发生,我依然天天上学日日回家,只是从那天开始爸就和妈分了床,而且妈不准爸睡天厚的空房间,她说天厚星期天回家要住,爸只好到我们房间打地铺,我实在看不过去,就和天明挤在上铺,让老爸睡在下铺,这样做,当然又犯了老妈的忌讳,妈说每个人都是人生父母养的,只有我是有父无母的不肖女!大三八!然后她整整跟我冷战了将近一年,以往的冷战从来没这幺久过,我彻底地觉得我的身体和精神都被完全遗弃,那种被放逐的孤独与愤怒,终年地就在灵魂的幽黯阴霉处偷偷孕育滋生,我觉得自己的心里已全教痛苦与羞耻满满占据,但是我发誓绝不在妈的面前显示脆弱与需要被关注,既然她放弃我,那她就要付出放弃的代价!

 



这件事我在长大后经历许多事才明白,妈其实没多久就想让爸回房,她要爸低三下四地去求她的宽恕,但她不明说,只整天吵吵闹闹的说老爸有了大陆亲人的消息,就想甩掉她,妈想要什幺从来不说明白,她要我们自己去猜,但我和老爸却是那个永远猜不着的人,注定了这辈子得当她的仇人。

 

还好,妈还有个宝贝儿子,很能体会她的『苦心』,每两三个礼拜大哥从学校回来,妈就笑颜逐开地准备我们平常吃不到的好菜,虽然哥每次回来我都要洗他堆积了好多天的臭袜子,臭衣服,但看在美食和妈不会在大哥面前乱骂老爸和我的份上,我还是很高兴大哥回来,天厚真的是上天赐给妈最好的礼物,他们有共同的观感:爸是最没用的老东西,共同的话题:妈说什幺他都听的进去,不像我,老觉得妈说的话刺耳又难堪。

 

慢慢地家里形成了两党两派,妈和天厚是一党——强势的执政党,我和老爸是在野的弱势团体,老被无情的杯葛,天明则是无党无派,不明显靠拢哪一边,也许正因如此,他觉得跟老妈不亲,老爸也不疼他,我老觉得他越大越驼着背低着头,好象要把自己藏起来似的低调。

 

也许因为年纪还小吧!有很多荒诞的事情,并不觉得那幺难以忍受,但上了国中以后,所有的事情所有的人,一切都变了?还是我变了?还是长期的隐忍,超过了心灵所能负荷?

 

以往我总爸在家受到的压抑和积郁存到学校来发泄,班上那些跳蚤班乱钻的臭男生全是我出气的对象,打架、骂人既狠又准从没落过下风,尤其是瘦皮猴,记得有一次,他又犯了我的忌讳,我一火大用铅笔在他手臂上狠狠戳了一下,血一下子冒了出来,他刚开始只是愣愣盯着手背,之后好几秒似大梦初醒般意识到那红红的汁液是鲜血,然后回了魂般抽抽噎噎地叫道:『流血了……丁天使杀我……我流血了。』

 

我叫到导师办公室罚站了两节课,也被撤掉了风纪股长的头衔,不过我一点也不后悔,只懊恼我没把利刃,刺死那可恶的排骨精,好让他再不能把我家的丑事广播出去。

 

在中学是不可能像这样目无法纪的,同学都大了不是能任人欺侮不吭声的,更何况学校采取男女分班,也分升学班和普通班,我不太敢动女孩们,他们动不动就开长的泪水让我心慌,老妈就最会利用眼泪驱动群众的舆论来压迫我屈从的,女人的眼泪简直是致命武器,叫人又恨又怕,我是被分在升学班里的A段班,全校顶尖的女孩都在这个班甲砮,不过所谓的顶尖并不是资质顶尖而是成绩顶尖,这两样并不能划成一个等话,因为我们之所以功课好并不来自于我们的智商,而是来自我们忍受比别人更多的苦难折磨。




每天早自习是我们小考的时间,数学英文或是物理化学不定,但是每逃诩有考试,惯常的第一、二节一定是数学,因为学校说早上头脑比较清醒,下课时间我们不能休息,只去上厕所,上完要再回教室继续上课,数学老师我们取的绰号叫方程式,方程式边上课还要边点名叫人起来回答问题,答不出来的就站着上完她的数学课,方程式每次都是上到第三节英文课的英文老师来了还不放过我们,临走前又丢下一叠数学考卷,叫我们利用下课时间写,放学最后一节,班长收回来,降完旗她会过来帮我们订正,所谓的订正就是她讲解完,没考上八十分的差几分打几下,没上六十分的还要再留下来补考,一直考到及格了才能回家,常有数学差的同学考到晚上九点多。

 

英文老师是个老处女,正因为孤家寡人所以有一大堆消化不了的精力花在我们的身上,她的课老排在三、四堂,我相信学校这样安排是方便她占用我们吃便当的时候要我们互改考卷,比方程式更厉害的是她没有得分的标准,每订正一题她冷冷的尖嗓门就蹦出冰一样的声音:『这一题错的人,出来!』然后紧抿着薄薄的嘴唇!用厚镜片里的小眼睛恶狠狠的盯住应声而出的倒霉鬼,叫人不寒而栗,望之却步,每个人从座位到讲台那几步路,都举步艰难得似欲赴刑场,胆大的女孩一副慷慨就义的凛然,快步走向讲台,头一撇,不去看那根刑杖,打完握紧拳头,呼地一声闪回座位上去搓揉手心;胆小的双足颤抖,一步一回首地泫然欲泣,挨到讲台边,那支高举过顶的棍子还没挥落呢,那紧闭的双眼与痉挛起来的痛苦脸孔,就像极刑已然上身,我不知道,英文老师目睹这一幕,为何还能使劲挥击,就像打一条狗一样,不!不是狗!狗也会嘶鸣反击呢,该说就像打一具具无感无痛的行尸;大概,真的是恨铁不成钢吧?!


没有惊人的耐力,你没办法过那种吃不到两口饭就要丢下汤匙匆匆出去挨打的日子,有时候被打的同学嘴巴里还嚼着还不及吞下去的饭菜,有时候还来不及做回座位吃口饭,就又被叫出去挨错下一题的打,老处女利用坏了的扫帚柄打手心,因为她要不了多久就会报销一支,学校里别的没有,烂扫把最多,就地取材比用藤条方便的多。有一年冬天,我被揍的甚至没办法弯下手指,拉开绑饭盒的绳子吃饭,我们的午餐时间就是这幺在忙着吃便当、改考卷和排队挨打中度过,功课表上也有美术、家政和体育或音乐什么的,但我们很少上,通常它们都被别的老师借去上英文数学或物里化学,而且借了从来不用还,

 

我常常怀疑教务处那些老头子欧巴桑是第二次大战留下来的纳粹,用对付集中营战俘的方式对待我们这些学校A段班的少数犹太民族,而且是世人并不知道我们的疾苦,还误以为我们是特权分子,不用扫厕所,有校工帮我们抬便当,他们常用妒忌的眼神,仰望学校将我们安排在最高那层楼里,象征我们的高高在上-----学校的升学率全靠我们撑着呢,可笑的是:我们也向笼里的杜鹃,在樊笼里痴痴钦羡麻雀在操场自由飞翔,注定了要为饲主泣血而亡。

 

我的初经,就是在挨打中毫无预警地就来了,当老处女的竹棍一斩落,我咬紧牙根稍一用力,忽然感到裤底一阵温热,刚刚下课来不及上厕所,难道……尿裤子吗?我站在原地发呆,忘却手上的刺痛,英文老师手按长棍瞪着我,冷冷地问:『还想再被打一次吗?』

 

我傻愣愣地看着她,半晌才想起自己还站在讲台前,几个同学发出低低的笑声,我红着脸低头小心翼翼地夹紧腿回座,两股间湿黏的感觉让我坐立难安,挨揍不再重要了,只担心在这燠热窒闷的天气下,尿骚味很快便会弥漫教室;等了好久好久,才听到老师的大赦:『要上厕所的快去!』

 



我冲到厕所脱下裤子才发现是一种深褐色地凝结体,不像是能从人体流出来的,这就是女孩蜕变成女人的过程?多丑陋的仪式啊!我草草用几张卫生纸叠叠来应付,脏了的内裤,回到家顺手就在脸盆搓洗掉,不告诉任何人这件事,像守着个可耻骯脏的秘密,但是逐渐突出的胸部却不断伺机宣泄出这个隐私,我便在大热天穿上小而紧的天明的小汗衫,意图抹去令人厌恶的事实,里遮住难堪的隐疾。

 

奇怪的是,同学们耸起的胸部却让我的眼光驻足,尤其奔跑跳跃时从白制服呼之欲出的抖动,使我的心也随着麻酥酥的狂颤,连胸罩背后那条细细的带子都能引起我的绮念遐思,我无法抗拒自己的思绪,所能做的只能谨慎的避开她们,但是小小教室挤着五十个人摩肩擦踵的,不断蛊惑荡漾我的心神,我越痴迷这样的狎念,越痛恨自己的无耻,我绝望地对自己所有的一切,都觉得龌龊、骯脏、骯脏、龌龊、骯脏……

 

就这样,我在家受老妈言语的鞭笞,在学校受升学压力的煎熬,还有我隐隐约约感受到自己性别喜好的盲点,我活得既矛盾冲突又痛苦烦闷,终日不休的有股怨怒在体内奔窜,无处宣泄,人到底活着有什幺意义呢?尤其像我这样的人生在这样的家庭,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有没有人在意?会不会改变什幺?每天,坐在教室里都想着翘课,躺在床上希望能一睡不醒,睁眼醒来,发现自己还好端端地没病没痛的活着,就沮丧地要命,偏又没勇气自杀,不是怕死,而是怕生到死之间,那种缓慢挣扎的痛苦过程。

【未完待续】


逆女第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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