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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小屋 阅读 | 台湾小说《逆女》连载第11回(附同名小说改编电视剧在线观看)

2016-11-11 杜修兰 深秋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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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逆女》是台湾著名的拉拉小说,同名改编的6集电视剧《逆女》获得创第36届金钟奖戏剧节目单元剧奖、以及最佳女主角奖。小屋现在再次重新在订阅号进行小说连载,重温经典。
文:杜修兰  整理:dongdong
部分图:深秋小屋


作者与小说简介

《逆女》是在2000年深秋小屋网站刚建立不久的时候,偶然在台湾网络搜索到的小说。次年,《逆女》被拍成了6集台湾电视剧,是台湾电视史上首次以女同性恋者为主要角色的电视剧,主演六月也因此获得第36届金钟奖最佳女主角。


杜修兰,女,祖籍湖南慈利,1966年2月2日出生于台湾桃园,中兴大学合经系肄业,曾从事营造工程,现旅居加拿大。已出版:《逆女》(1996)、《别在生日时哭泣》(1997)、《聪明笨女人》(1998)、《默》(1998)、《沃野之鹿》(2002)、《温哥华的月亮》(2003)。创作以小说为主,主题倾向于社会写实,以描写女同性恋成长故事的小说《逆女》开始在文坛崭露头角。曾获皇冠大众小说首奖、联合报文学奖。

逆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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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女》连载第1-2回


逆女第十一回(共14回)

毕业后我顺理成章地进入了徐姐的公司,她升了经理,我当她助理,租的公寓就在公司附近,林仲薇和徐姐决定要搬来和我们一起住,大家共同分担生活开支可以省下一大半。因为徐姐说做完手上的case,要和仲薇去欧洲度假,还要在那儿结婚,美琦羡慕得要命,也提议我们开始尽量节省,存钱去国外结婚。


为了这一点,我们常常起争执,也许潜意识里恐惧继承老妈的命运,我总刻意地表现出和妈完全不同的个性,妈有存钱癖,我每个月的薪水除了给老妈一份外,其余则右手进左手出,花在哪儿,我自己也弄不清楚,美琦对于这一点很不谅解,老不断追问我钱花到那里去了?


『不知道啊!薪水阶级那有多少钱好花,随便搞搞就没了。』


『妳难道从没打算过存钱买房子车子,出国或创业什么之类的?』


我摇摇头。


美琦不语,半晌抬眼起来问我:『如果妳连梦想都没有,那妳还有什么?』


我还有什么?我不是也曾有过很多梦吗?然而美梦不是易碎易逝,便是愿望实现后才绝望地发现原来它不过如此,有梦又如何?失去已太多,梦是稀薄的空气,再多都不能填平强大的空虚,梦太缥缈,我要的是实在的东西,我于是了解光是一个女人并不能满足我被爱的需要,我是一个完全没有能力和一个伴侣共度白首的人。


初识时暧昧的狂喜早已消逝,平淡的感情生活让我沉闷烦郁,我在各个BAR里流连,和各种合我口味的婆交往,尤其钓一些不具姿色的落单的老女人,寂寞让她们容易上钩,渴欲让她们轻易褪衫,刚开始她们还故作正经若有似无的试探,待确定我的意图后,受宠若惊的眼神让我整个人膨胀起来,她们被汗淋漓了的残妆苍颜显露遂更迷恋阳光般年轻身躯,她们裸跪在我身前感动着我的恩泽,像呼唤着神的名讳般呼我Angel……剎那间我彷佛耀着金光的天使,能够振翅跃入天堂,我圣洁不再骯脏,我高贵不能蔑渎,我喜乐不懂忧伤,这才是我!这些才是属于我的!这才是人的本性,狩猎满足饥渴的本能!


然而当我一再用感官的刺激纵乐来消耗我的体能时,有一种声音像鬼魅般在心底低低窃笑,有什么无形的东西紧紧地跟着我勒着我,我那天生不定的缺乏安全感的心,陡然从饱涨中霎时流质似的散泄在四方,根本没有一种快乐是属于我的。当深夜罩临,音乐停止,我拥着不同的女人疲乏地睡着,再醒来时面对的空虚,常让我痛恶着这些虚假的欢乐所留下来的疲惫,使我觉悟地意识着:欢乐已化为尘土,所拥有的只是一抹疲乏的回味。


于是每天不管多晚或许该说不管多早,不论多疲惫,我还是爬回到美琦身边来──我希望完全清醒时看到的是熟悉的脸孔,拥在身上的被褥是我习惯的花色;美琦却没办法适应我和不同的女人做爱后留下的不同气味,在大吵无效之后,改以低泣企图胁迫我就范,无奈我已对女人的眼泪免疫,最后她以冷吠做无言的抗议,而这只不过似是妈待我的另一种把戏而已。
我开始对美琦渐感不耐,她是脸孔身躯渐渐幻化成老妈的,她的控诉我背叛变心恰如老妈的谴责我不孝罪恶,我不愿意再碰这个令我厌恶恐惧的女人,却也更无法拋弃,因为她渐幻化成象征老妈的图腾,亦具有挞伐惩罪的权威与法力,我无胆反抗,亦无力出走,只好尽量在她醒着时别在她面前出现。


美琦终日不见我人影,惶惶然笃定我终于将弃她而去,老妻少夫的劣势,让她逐渐练成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本事,她只静静的等门,拥着棉被一动也不动地在客厅彻夜守候。


『要不是有时候还滴那么一两滴泪,我还真要以为她成化石了。』徐姐这样告诉我。


美琦生活规律和习惯当夜猫子的徐姐和仲薇不同,熬夜对她来说不啻另一种酷刑。


『我告诉她,叫她下次别等门了。』


『告诉她别等门?我根本已经告诉她,叫她别再等妳了,趁早做别的打算吧!』


不晓得我为什么心慌了起来:『她怎么说?』


『她说除非妳卷铺盖搬家决心不要她,要不然妳住在这儿一天就还是她的人,她就要等下去!』


林仲薇是偏向美琦的,她睨着眼问我:『难道妳听到这种话,良心没有受到一点谴责或不安吗?』


徐姐说:『没感情勉强在一起是不会快乐的,还不如手起刀落,图个短痛畅快些。』


『这么狠?』林仲薇点着头:『好!有朝一日我们也这么办吧!』


徐姐一把将林仲薇搂住亲个没完没了:『我是说她们不是我们,我们怎么会有那么一天嘛!对不对?』


仲薇朱唇被吻堵塞,『唔……唔……』的好象在叫着『不!不!』


我盯着电视面无表心里却感动不已,美琦其实跟妈不一样的,她的爱不要回报,她的爱更多包容,今夜她加班未归,雨飒飒而落,我突然深深思念起来,遂撑起伞出门,强风骤雨击在伞面如万马奔腾,在站牌下衣裤尽湿,冷得人瑟瑟发抖,我突然觉得两个人在一起这么久了,玩这种把戏未免太煽情,我点根烟信步回去,全身湿透,索性收了伞淋个痛快。


进门的时候,美琦早已进门,她搭出租车回来的。


『妳?真的去站牌接我?』美琦的声音竟带着哽咽。


『是啊!雨下得好大哪!』


美琦替我换上干衣服,在我身上发上擦弄许久,像一个母亲对待心爱的宝贝,我就是那个受到关爱心疼的孩子……


因为这份感动,我安分了好一阵子,但感动只是剎那,美琦却误以为浪子已回头,她成功地用柔情再度拴住我的心。


没多久我就又开始偷偷地故态复萌,将青春虚掷在嗅起来有残花败絮味道的老女人身上,在她们的拥抱中,从小让我痛苦的恐惧可以暂时消失,虽然我极力克制,但就是没办法在美琦身上专心一意,也许是因为我一停下来追逐,令人嫌恶的过去的记忆,就会开始展现它的力量。


有几个我来往的婆甚至是美琦认识的,尤其有个叫朱朱的,喜欢在做爱时咬人,美琦在床上一眼盯见我颈上细细的齿痕,整个人呆住,彷佛难以置信它的存在似的,还伸手去碰碰看,她抬眼起来死死盯住我的眼,我知道没法抵赖,摊摊手无奈的承认。


美琦颤着唇音抖抖低低的问:『……妳跟朱朱上床?……妳?』她猛然从床上跃起后,再颓然跪下,两手撑在床垫上稳住气得站不稳的身子,抬起头尖着嗓子吼道:『连那种脏臭的老妓女妳也要!妳品味这么高?老婊子妳也要?要脸!妳!妳!哇……』美琦突然号啕起来,哭得震天价响,惊动了徐姐和仲薇来敲门。


『又怎么了?妳们两个?』除姐皱着眉问。
美琦气得猛拍床垫:『妳问她!不要脸!她连朱朱也上!她……』美琦喘着气得上气不接下气。


徐姐搭着我的肩将我拉出去:『让仲薇劝劝她吧!妳不要在这儿碍她的眼,惹她鬼吼鬼叫,让邻居听到不好。』


到了客厅徐姐问我:『妳们不合的话就分开算了!没事这样闹妳不烦啊!』


我点支烟笑道:『不烦啊!从小听我妈吵惯了,没人吵觉得不太像家。』


徐姐拍拍我的肩:『妳不能让家庭的阴影跟着妳一辈子啊!妳真的跟那些老女人上床?妳真的喜欢那些人老珠黄鸡皮鹤发的女人?』


我笑道:『熄了灯,其实老的年轻的都一样,而且是中年啦也算不上多老。』


仲薇从房出来白我一眼冷着张脸说:『狗根本改不了吃屎,妳根本安分不了几个月,也只有美琦那个傻瓜才受得了妳!』说完两只膀吊在徐姐身上:『妳要有样学样的话,我就宰了妳!』手还顺势在脖子上一抹。


『不敢!不敢!』徐姐笑着拦腰将她一把抱起,两人吻着亲密入房。


美琦不知何时悄悄立在身后,定定的说:『不用看了,妳没那个福分,因为妳没有爱人的能力,也没有被爱的担当,天使,妳早就被妳妈给毁了!』


美琦说罢摔上门反锁,留我一人独立客厅苦苦咀嚼她的话,年少时那种孤独、伤悲、恐惧和愤怒排山倒海而来,儿时被妈在言语和态度上遗弃的羞耻与无助汹汹将我击垮,我的内心还是个需要爱的脆弱婴孩,不能孤单,不能被拒绝,不能被遗弃,我疯狂的扑上房门猛拍着门:『开门!开门!快开门!快让我进去!快……』


美琦一开门我就将她扑倒床上动手去扯她的睡衣,她一把将我推开:『我不是妳泄欲的工具,而且,妳会传染性病给我。』


被拒的难堪让我整个人更沮丧地陷在床上不能动弹,美琦坐起身后抱起一个枕头毯子就往房门走,到门口时她站住了身子,缓缓转过头来说:『妳是被妳老妈随着她高兴用什么方式对待妳就用什么方式而长大的,但妳不能用她对妳的方法来对待我……』


我掀起床单将头埋住,听门喀的一声摔上,然后就这么在似梦半醒间,听着客厅里似远还近的切切低泣、隔璧房间若有若无的爱欲呻吟,俯趴一夜。


翌晨我又回复一副无所谓的调调,让别人看透真是一项可耻的弱点。
美琦接下来好几天仍旧不理我,不让我碰她一下,我也由她去,她必得向我妥协的,因为她需要我,只能在我的方式下生活。


事情照例是在大事化小至无的情况下不了了之,工作越来越忙,年龄也从二十这头靠往三十那头,体力显然比不上几年前那样燃不尽似的日夜两头的烧,渐渐鬼混的时间越来越少,尤其在连加几个星期班后,挨回住处,还能提起劲儿来办那回事的次数少之又少。


美琦又开始疑神疑鬼,半是哀怨半是撒娇的对我说:『妳没事就会在外面乱搞,心里根本没我!』


我看着报纸随意地答着:『有啊。』


『有?有什么?那妳有什么打算没有?』


我翻过另一页报纸,这次连答都懒得答了。


美琦却兴奋起来,一把将我手上的报纸扯下来:『就是这家!』她指着上头占着半张报纸的房地产广告:『我同事就是买这里,我陪她去看过现场了,地点很漂亮,也听销售小姐讲了付款方式,我盘算过了,我们买得起,自备款部份我来想办法,我有几十万存款不够的叫我妈添一点,剩下的贷款部份,以我们两个人的薪水──只要妳不乱花钱的话,尽够付利息啦,再两年的话我们就有花园大厦可以住,妳看!还有游泳池呢!』


美琦说说着自顾自地笑了起来,眼睛盯着广告闪着汉足陶醉的光芒,彷佛她已是那美轮美奂地产广告其中一户的主人。


我却不想弄个固定监牢关一辈子,还要被钱逼得几十年不能喘息:『妳干脆弄条铁链套住我脖子都要比买间房子舒服得多。』


『什么跟什么?』美琦一点都不生气,光做着买房子的美梦,在她想来两个人共同拥有自己的房子就是有家──一个正常的家庭,安分认真的跑都跑不掉的老公,原来她根本已经去看过那工地三次,差不多就要下订了。


我突然发觉她的可爱就在于此,未来对她来说如此美如此轻易,以至于她现在就可以完全的付出所有。


『好啦!好啦!』我把美琦揽在怀里,动手解开她的扣子,我们在沙发上爱抚起来。


『自从Angela她们搬过来,好久没在客厅里做了。』美琦半闭着唇呓语着,我用吻堵住她的话,顺着她玲珑曲线吻下来,她的身体因为兴奋而颤栗起来,在情欲狂流中,美琦不断地低语着:『我们有自己的房子,可以一辈子永远住一起。』


永远?我想起詹,补偿似的做得更卖力,美琦呻吟起来,电话铃声却在这时响了起来,我停顿了下动作,美琦把我按回怀里:『别理它,响响就停了。』电话却固执地响个不停,我一把抓着话筒喘着气问:『喂?』


『美琦在不在?』是美琦的妈。


『妳妈打来的。』我把话筒递给她,美琦一手按住话筒,深深吸气吐气,调匀了呼吸才敢对话筒讲话。


我捡起丢了一地的方服避到房间里去──即使同居,我总让美琦保留绝对隐私权──没有隐私的生活实在太令人害怕。电话挂断了我才出来,美琦坐着发愣,我过去轻轻替她把方服穿上。


『我得回去相亲。』


『什么?』我听得很清楚,却仍是忍不住叫出来。


『我妈叫我回去相亲。』美琦又说了一遍,泄了气般抑靠在沙发上,不知是因为高潮过后,还是听了她母亲的话。


『妳跟他们说没空啊!』


『不行!我已经推了好几次,而且这次我要回去顺我妈的意思做,她要是高兴了才会给我钱买房子,我是一定要买房子的。』


于是美琦周六时整理个提袋回台中去相亲,临行前她再次问我:『那房子妳也喜欢的对不对?』


『我可没说。』


『反正我一定要买就对了。』


美琦出门,徐姐和林仲薇也去看电影,我答应了美琦,她不在的时候不能去T BAR鬼混,一个人在家里穷极无聊,忽然想起好久没回家去看看了,我上次回去天厚不在,妈乘机对我又哭又骂,说什么我是回来看老爸不是来看她之类的陈腔滥调的废话,天厚在的时候她就扮演起忍气吞声任劳任怨的角色,我连屁股都没坐热就走了,妈跟上来将大门猛地踢上,我在门外听到她:『天哪──天哪──』像狼嗥般啼哭着,几个老邻居从门口过,看看大门又瞄瞄我,表情分明在说:这不孝女又回来惹她老母伤心了。


回家,遂成为一种难以忍受的折磨,而越久没回去我又更不敢回去,妈那张含泪带怨的脸真真让我怕到了极点。


门铃响了,我去应门,出乎意料的竟是老爸。


『爸!你怎么来了?』我很讶异,妈向来禁止爸来这看我,甚至电话也不能打,『你是不是想跟你女儿骗钱好寄回大陆?』妈会这样说。


『来坐坐。』爸手上握支拐杖跨进来,我吓了一跳,什么时候我的父亲已老到要拄杖的程度?而他身上的毛衣,两排扣子扣错了扣眼,一边高一边低地,更显得双肘都脱了线的烂毛衣更破旧,我低头看看身上的名牌衣饰,觉得无地自容。


爸不自在地端坐沙发上,像拘谨生疏的客人,我拚命端出美琦仲薇的花生糖蜜饯什么的掩饰莫名所以的心慌。


『啊!不忙──不用忙。』不吃甜食的老爸一边说一边客套性地动手塞了块花生糖进嘴里,龇牙咧嘴的咀嚼下去──然后望着我,我也望着他,空气突然冻结起来,呼吸都觉得不容易。


『妹妹啊!』爸粗嘎的嗓音打破沉默:『我要回大陆去看看──』


『妈知不知道?』爸要去那里我都没意见,问题在妈,我不知道她会采取什么激烈的行动。


『我不去不行啊!』爸从口袋里掏出张纸质极烂的相片递给我看,相片里是个瘦瘪的老太婆,也许这样还不足以形容,那凹陷的只颊鸡皮鹤发的老态简直像个风干的木乃伊人干,脸上深刻着一道道皱纹连这么烂的底片和照相技术都没办法遮掩,穿著一件东一块西一块补了好多补丁的破棉袄,坐在一张破旧的太师椅上,瘪下去的嘴巴,紧紧抿着,让人联想到打开一定是个光光秃秃的又深又暗的黑洞,两道深深的法令纹尤其显眼,像斧头凿出来的一样,瞇成线的眼睛看不见眼球,我禁怀疑她是不是根本瞎了,鼻子也只是两粒小小的洞,耳朵倒长,长而大,耳坠圆圆地,端的一副福禄寿喜的漂亮耳相,配在苦哈哈的苍者干瘦的脸上,像假的蜡制品般突兀,她就是老爸的母亲,我的祖母,我感觉不出血脉相连的那种承传的感应,甚至看不出她和爸和我在外形上有什么共同的特征,只带着怜悯的心情联想到垃圾堆里拾荒的流浪老人。爸将照片仔细收在口袋再一次坚决的说:『我不回去不行啊!……』


爸念着念着忽然老泪纵横:『……我不回去不行啊!……』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爸的眼泪,也是第一个在我面前流泪的男人──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


强烈震撼凶猛地袭伏住我,说不出话来,只能陪着垂泪,这也是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在人前落泪。


老爸擤着鼻子断断续续的说,难懂的乡音更模糊了:『……我母亲九十多岁已经……已经差不多不行了……』


爸泣不成声仍挣扎着继续:『……妳祖母自从不能走以来,叫妳大陆上的姐姐每天抱她到门口,说是要等我回来。她一件棉袄三十多年来补了又补,破得稀烂了还猛补就是舍不得丢,现在补得一件袄子重十多斤提都提不动。她一点钱留着,说是要给我回去的时候买鸡蛋吃,我想回去哇!……我要回去哇!……』


爸突然像孩子一样号啕起来,一个随国民党南征北战的老兵,一个常常自豪在坟墓死人堆里睡的老人,一个五十年没回过乡的游子,一个日薄西山的耄耄老者的愿望,我的心像铅一样沉动,突然觉得母亲的自私几近残忍。


我站起来,去房间翻美琦梳妆台的抽屉,我知道她银行有不少存款,她家境不错,赚的钱除了衣食住行外,剩的都是自己的。存折里有四十多万,我知道她的印章就藏在那件吊在衣橱最里面的黑色呢大衣口袋里。


『三十万够不够?』我知道老兵回乡除了旅费外还要买三大件回去风光,另外大大小小的红包也是免不了的。


『我没给你们好日子过,现在还来拿妳的钱,真的不应该,前几年本来还想做点工存点钱寄回去,但妳妈没给她钱她就吵闹,这一两年来,我老了,腿也不行了,想做点零工,人家都不要用我了。』爸揩掉泪吸着鼻涕说:『天厚根本不理我这个父亲,天明混不出个名堂,我只好来向妳想想办法,我老了没有用了,明知道不该跟妳拿钱,妳赚钱也不容易……』


『爸!』我打断他的话,他这样说让我觉得汗颜,他几十年来用劳力换的一点酬劳不都砸在我们几张嘴上吗?甚至连他那保存了一辈子的战士授田证,用血汗青春换来的那张破纸,最后政府终于施舍般让老兵换了点钱,当爸捧着那点钱像捧着他一生般呈献妈面前时,妈弯下嘴角不屑地哼道:『就这么一点哪?』这么一点儿,妈也理所当然地抽了去,连个好脸色都没有,是的,就这么一点儿,爸的人生就这么一点儿了。


『我有的是钱,每个月的薪水都用不完还给妈一万块。』


『我就是知道妳有给家用,身上一定没多少钱好花,所以……』


我挥挥手,要爸不要再说了,只有我自己明白那一万块是用来安我的心的,让我的不回家不是那么罪大恶极,一方面也有向妈示威的意思,让她看看她苛刻对待的不孝女,是怎样回馈她的。


『现在没地方领钱,星期一晚上你来拿吧。』


老爸含着泪点头撑着拐杖站起身,话题结束再坐下去似乎让他很尴尬,我看着他吃力地撑起身子忍不住叫了声:『爸!』


『什么?』老爸吸着鼻涕用混浊的眼睛看着我。


『没……没什么,外面风大,把夹克穿上吧!』说出那样的话,费了我好大的力气,像对一个不熟悉的人说我爱你。


老爸拿出条破布一样的脏手帕揩鼻涕,顺便在抹脸的时候偷偷擦掉眼泪,一面掩饰着什么说道:『呵──!外面真的风大,有点感冒,流鼻涕了!』


我看着爸拄着拐杖一步步的出去,破旧的夹克上是一块块的油污,自从我搬出家后,爸的衣服妈不替他洗,我逐渐模糊的双眼出现了爸蹲在地上搓衣服的捆瓶子的苍衰影像,不由自主地又叫了一声:『爸!』


老爸迟钝的回过身来:『什么事啊?』


『没什么!你慢走啊!』


爸的背影一消失在门外,妈的影像就当头罩下,我几乎能想见她决堤的泪水淹过我的下巴,不孝的鼎铜将我的头强压没顶,我心慌地在客厅里踱来踱去,最后夺门而出,却是溜到中华路买了一堆便宜的小电器,准备让老爸带回大陆去送礼,每花一笔钱心里就窜出一丝丝报复的快感,长期以来我和老爸就是在妈所筑的小小王国里,被流放边疆漠土的戍人,一个顶着不忠一个扛着不孝的罪名,罪大恶极生人回避,因为亲近者视为同罪。


妈现在要是知道了,会哭得多大声?骂得多凌厉?真的会吞下那包她准备了好多年的老鼠药吗?想到妈吞药后抽搐着从嘴角冒出一团团绵絮般的白泡沫,我竟在车阵滚滚人声沸腾的西门町上痛苦地兴奋起来。


星期一,爸来拿钱办手续,他还提了一个大旅行袋放在我这里,以免引起妈怀疑就走不了了。我帮他结了一大笔美金,美琦还没回来,一知道她知道了我用她的钱会作出什么感想,我忍不住上班时告诉徐姐这件事,徐姐拍拍我的肩告诉我:『是我也会这样做,这钱用得正当,我支持妳!』


隔天美琦回来听到我动用她的存款时,连问了三声:『什么?什么?什么?』问得我没办法说下去。


她转身冲进房里猛地拉开抽屉,拉得太猛了整个抽屉格子都离了梳妆台,杂物琳琳琅琅地散了一地,她顺手摔了抽屉跪在地上捡出存折匆匆忙忙地翻着,然后像失魂落魄般一屁股软坐下去,但是眼睛还是盯着存折上所剩的数字,好久好久她才抬眼起来望我,可又似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般不说话。


我看着她绝望到快死的表情,讷讷地说:『我会还妳──』


『妳用掉我买房子的钱?』美琦忽然尖声啼叫,人也似咻地一下像被怒气灌满的气球猛地从地上强力弹起到我面前盯住我说:『妳用了我买房子的钱?』


『我说了我会还……』


『妳把我买房子的钱用掉了﹗妳给我马上还来﹗』美琦跳着脚声嘶力竭地叫着。


『我说了要还妳就一定还妳的,每个月还妳两万,不过一两年就还清了,了不起我算利息给你啊﹗』美琦的激烈反应让我觉得不悦,恼羞成怒之余口气便硬了起来:『跟我妈一样死要钱﹗』


美琦的脸激动得通红起来:『妳说什么妳?妳没经过我的同意就用我的钱,妳知不知道不告而取就是偷?妳偷我要用来买房子的钱,妳把我整个计画整个梦都偷掉了,妳知不知道?妳到底有没有感觉啊?啊──﹗』


美琦尖叫着哭着进房,将门反锁,我只好睡在沙发上。徐姐很不以为然,挑着眉说:『不就是一点钱吗?吵得这样﹗』她向来不是很欣赏美琦,她嫌她长得一副上不了台面的小家子气,嫌她的脑袋不够聪明灵光。


不料美琦在房间听得分明,碰地一声就开了门,冷冷地应道:『妳管我们两个那么多﹗又不是用妳的钱,妳尽可以敲边鼓说风凉话。』说完又碰的一声锁上门。


林仲薇比较偏向美琦,夹在中间做和事佬:『小丁啊﹗妳不对啊﹗那是美琦的辛苦钱啊﹗妳不能不知会她就用啊,还不是笔小数目呢。』


『妳知道什么?钱不是小丁用的,是她老爸有急用,小丁老爸算得上美琦的公公吧?』


林仲薇嘟着嘴道:『妳知道﹗妳什么都知道﹗妳们两个哥俩好交心,我哪﹗什么都不是。』


『妳说这那门子的话?』徐姐过去揽住仲薇两个人亲亲密密的又进了房间。


两道上锁的房门都没动静,我一个人在客厅遗世独立般苍凉,真是不明白为什么从小到大我尽做些天怒人怨的烂事。


隔天上班,徐姐啪地一声,在我办公桌上丢了三捆钞票,『三十万,妳先拿去还美琦吧﹗我们两个的帐好算,我每个月扣妳薪水一万块,可以吧?』


我将钞票叠起,钞票敲在桌上发出跶跶厚实的声音:『三十万原来这么重?』


『不是,是我的情意重。』徐姐半开玩笑的说。


我从不会说什么感恩言谢的话,只暗下决心更努力加班作为回报。


晚上拿回家还美琦的时候,她却发脾气地将几叠钞票扔还我:『不是钱的问题﹗妳不懂吗?』


徐姐是个直性子皱着眉劈头就骂:『不然,妳要怎样?』


美琦对徐姐是新仇加上旧恨冷冷地说:『这是我租的房子,我爱怎样就怎样﹗』


我喝叱道:『美琦﹗』


『妳叫什么?她顶撞不得的?以为她对妳多好?利用妳罢了﹗她一声吆喝加班,妳还不没日没夜的赶?她随便几万块薪水找个人来,能找到像妳这样卖命的?』


徐姐哼道:『妳租的是妳租的,钱我们也分摊一半,不过既然妳下逐客令,我们也不会赖着,找到房子我们就搬出去。』


『好吧﹗既然妳们要搬那我也一块儿搬好了。』我把钞票扔回美琦面前:『三十万在这里,我不久妳什么,徐姐找到房子的时候我也搬去一块儿住。』


美琦气极败坏的吼道:『丁天使﹗妳敢﹗我就死给你看﹗』


这句话真正激怒了我,我最痛恨动不动就要寻死要胁的人,因为她们通常不会真的要死,只是以此来逼我就范,真的决心求死的人通常不吭声,走得让人措手不及,像詹。一股厌恶之情油然而生,我睁大眼睛死盯着美琦,好似至此一刻我才看清她不是詹清清的事实。


美琦被我的眼神吓坏了,徐姐也看出我的异常,拉住我的手臂问:『喂!妳不是要打她吧?没这么严重吧?』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回过神来,叹口气道:『没什么﹗只是对她觉得失望。』


徐姐点支烟,深深吸了口才说道:『好歹妳们也好了这么久了,在这个圈子里能真的投缘的其实并不多,今天这个事不能全怪美琦的。』


我点点头,美琦拿了三十万蹭到姐身旁嗫嚅着说:『徐姐,我并没有意思要赶妳们走,这钱还妳,请妳一定要拿回去,其实今天天使要是不用我的钱,或许我会更生气,她用我的,至少表示她当我是自己人,我气的也不是钱的问题,我只是痛心,我辛苦经营的梦,一下子就叫她给弄碎了,我真的很想一间自己的房子,那样才像家……』


家,是的,家,我突然感动起来,吻着她的额头:『我会很快的把这笔钱补回来的,过不久我们一定会拥有自己的家的。』


美琦在我怀里忍不住啜泣出来:『我真的不敢想象假如妳离开我,我会怎么样?妳不会搬走的对不对?永远不会对不对?』


我拥住她,避免掉点头还是摇头的抉择,爱如此脆弱不堪一击哪里有长久的呢?美琦毫不保留的真诚,总让我有种受宠若惊的不安,一种难以负荷的压力,甚至一丝丝莫名其妙的尴尬,就好象白拿人家的东西般的无法心安理得,也许就如美琦讲的:妳不能诚实面对自己,所以也无法诚实面对我,面对所有的人、事。


徐姐没搬走,向公司请了长假把公事丢给我,和林仲薇飞到欧洲去了。爸也去了大陆,就在徐姐出国的第三天。妈还蒙在鼓里,以为他出门到曾伯伯家打牌,老爸说他在床下留了封信,妈搜他房间时自然会看到,我不安地静待着酝酿中的风暴发生,而它要席卷的目标就是我。


果然第二天妈一大早就电话追到住处:『那狼心狗肺的死到大陆去了,妳知不知道?』


『是吗?我不知道啊!』我决定装死到底。


『他把家里所有的财产都带走了,小孩他全不要,我一个人要怎么过日子啊?』妈痛哭起来,我无动于衷,甚至觉厌烦,也或许是害怕。


『不会吧?妈!两栋房子一栋是妳的名字,一栋是天厚的,其它存款爸也都没份,他连个屁也带不走啊!』


『妳的意思是说我说谎吗?』妈恶狠狠地叫道:『我养妳这不孝女就是专门来忤逆我的是不是?破格乂!妳繴合那死人就是想逼死我是不是……』


我越来越觉得跟妈说话没意思,嗯嗯啊啊的应着妈一连串的自怨自叹命苦,妈哭了半天忽然话锋一转声音陡然而下:『是不是妳拿钱给他出去的?』


『我哪有钱啊?』我警戒起来:『爸又不是不回来,妳就当他是去曾伯伯家住一段时间,少碍妳一个月的眼不就得了?』


『妳怎么知道他要去一个月?他告诉妳的是不是?』我吓了一跳,惊觉到妈虽然不断悲泣着,但头脑还很清醒,一直伺机抓我话中的语病,她不是真的那么伤心,她只是要让我在松于防备时突破我的心防。


『不都是签证那么久的吗?邵伯伯也回去一个月啊!』


『是吗?我觉得妳的嫌疑最大。』妈讥刺地哼着说:『妳们父女情深啊!我那里比得过?妳从小就看我像妳的仇人似的。』


就算我从小就如此那也是妈促成的,亲子之间也是一种互动的关爱,我也不甘示弱的应着:『我也不是钱多,没必要缩衣节食地每个月还孝敬仇人,妈您讲这句话有意思吗?天厚吃住家里赚的钱也比我多,也没听过他拿过什么钱给妳啊!』


『妳有资格讲他吗?』妈火起来,电话里吼得我耳膜发疼:『没错!他是没给我钱用,但是他有孝心啊!妳和他比啊是天和地啦!妳以为我不知道,妳拿这些钱不是孝顺我的,是拿来同情可怜我的,看我过得比乞丐还穷,拿钱回来施舍我的。』


我淡淡的说:『既然妳觉得这样,我也不必心意让人家践踏,那钱我以后就不必花了,反正妳那么有钱,也不差我这点儿。』


『如果妳忍心让自己母亲流落街头的话,好!我倒要看看妳有多狠!』妈喀的一声挂断电话,我握着嘟嘟响的话筒呆愣好久,似乎我每和妈讲一回话脑袋就要空白一阵子,像缺氧大脑无法运作般,回过神来我才记起放听筒,却烦躁得无法网续工作,下班时间一到我就回住处去睡觉准备晚上去BAR玩个痛快,没想到刚阖上眼电话就来了,我拿起电话不耐烦的喂了一声。


『妳她妈的欺负人欺负到老妈头上来,信不信我揍妳!』


天厚劈头一阵乱骂将我的睡意赶跑,我没好气的应道:『你发什么神经?我欺负老妈什么?她不要骂我就行了我还欺负她咧!』


『妳骂她是乞丐看不起她,还挂她电话!还敢说没有!妳找死是不是!妈气得眼泪直掉,妳他妈的是吃了老爸的口水是不是?联合那老头来欺负妈!』


突然之间我对妈的反感达到了极点,她把话完全反过来说,为了争取天厚跟她同盟,她不惜诬蔑她的女儿,究竟妈当我是亲人还是仇人?我无力的觉得费唇舌解释根本是多余,在天厚眼中,慈母与不肖女,他该信谁?更何况我为什么要在意他对我的观感?天厚是什么东西?他是妈的宝,但在别人眼里他什么都不是!


我冷哼着:『你要揍我就来啊!我在这儿等你呢,我倒要看看你多大本事,敢来这里揍人,信不信我叫警察来抓你。』


天厚自然是恨得咬牙切齿的鬼叫着:『丁天使妳给我听着,妳最好一辈子不要回家,妳一回来让我碰到我准揍妳!妳试试看!』


『我记着了,我不会回去的,有你在一天我就不会回去的。』我抢先一步将电话挂断,天厚暴躁的脾气像妈,岂容人任意挂他电话,我乐不可支的在电话旁想象他气得横眉竖目的样子,电话铃又再度响起来,一定是天厚!他没骂着我今天晚上一定睡不着,我一把掀起话筒便对着它大叫:『神经病!』然后迅速挂断。太好了!活该!这不明是非的家伙,电话又响了,我准备再如法炮制一次,铁定将他气死了,替老爸出一口乌气,也报当日一掌之仇,我拿起话筒就喊:『神经病!』然后将要挂断的剎那我听见了美琦的声音。


『喂喂喂,天使!丁天使……』


『美琦,是妳啊?刚刚那通也是妳吗?』


『是啊!妳在骂谁?妳跟谁吵架了吗?』美琦关心的问。


『没什么!没有啦!』


『……妳什么都不跟我说,什么心事都不告诉我,在我心中我连徐姐也不如吧?是不是?』
『没有啦!妳不要一天到晚胡思乱想我好不好?』我心情本不佳,更懒得听美琦叨念这些,已经有个唠唠叨叨的老妈,不想再有一个这样的老婆,尤其是自从我动用她的钱后,她彷佛觉得我弄了她的钱就想一脚踹开她,她看我看得更紧,虽然嘴巴不再谈钱的事,但总动不动的提到她这个月买了什么花了多少钱,她赚的薪水几乎不够用等等,我觉得她好烦,不知是她越来越像老妈?还是女人有家庭便会越来越彼此相像?


『……天使如果有一天妳要离开我,一定要先告诉我,让我先作好心理准备……』


『告诉妳没这样的事就没有,妳老念这些不烦啊?』我嘴里虽这样说,心里却惊觉着女人对爱的的第六感的敏锐感应,我刚刚真的好想一脚将她踼开,就像想把老妈那一堆废话踼出我脑海。


『没有就好,但愿是我多心。我今天加班,晚点儿回来,妳一个人乖乖在家,别出去鬼混哟!拜拜!老公!』


『拜拜!』挂上电话我换了衣服就决定去BAR疯狂,BAR里我刚认识一星期的一个半老女人正等着我的恩泽,她暧昧的眼光吐着挑逗的欲火,我一进化妆间丽莎就尾随进来,双手像蛇一样地缠上来,我将她的上衣撩起,雪白的双峰依旧坚挺,是个保养得宜的富太太,听说年轻时还是个小有名气的歌星,她的大腿跨上我的腰际,双唇贪婪地噘起呻吟着,我将她的裙子掀至胸部,抚摸她滑腻的小腹,上面有细细的纹路,一条条地像白白的小蛇扭曲着。


『妳生过小孩?』


『噢……』她抑起头上半身整个后抑四十五度。


『妳的小孩呢?』


『什么?』她直起身子搂着我的肩。


『妳的小孩呢?』


她莫名其妙地看着我,半天才说:『在家啊!』


『自己在家?』我自己搞不清楚为什么要问这些废话。


『都上高中啰,还有他们爸爸。』


我将她的裙子拉下腰际:『妳该回去多陪陪孩子。』蠢话说完连自己都觉得好神经,丽莎大概也要当我是个变态了。


老女人整理好仪容,定定望着我,那仔细描绘的脸,透着阅历过的风霜,两道纹过的眉,毫无弧度的像两把剑般几乎划人发际里,黑眼线里的眼睛里太多的无奈与落寞,美容院刚做出的发卷还喷了几撮金粉,微满的两颊潮红正退,另一种参透世事的老女人的苍凉美法。


『唉!』她叹口气:『我是该多陪陪他们啦!不管他们是不是真的需要我,关心我,看得起我。』


她走前蔻丹涂得火红的双手轻轻捧住我的脸颊愣愣地望着,半晌才喟叹道:『暧!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我愣愣听着她细高跟鞋笃笃敲打着地板隐没在门外滚滚声浪中,突然弯下身子情不由已地用双手拥住自己哀哀号哭起来,像那里剧痛却说不出话。


那次以后我常常到BAR里想找那个叫丽莎的老女人,看不到,就这样消失了,只她留下的那句: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在我陷入无边无际的孤独无助时,一下一下地敲打着我的脑神经,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我越来越害怕看见老妈,她那泛层泪带着怀疑谴责的目光的眼珠紧紧地盯住我的脸,想从上面找出我赞助老爸回乡的蛛丝马迹,我被她灼灼的目光烧得受不了而转身时,她的凌厉目光依旧一波波地扫着我的背影,像要将我开膛剖腹挖出心肝来看我到底有没有说谎,我甚至恐惧她的声音,有时在深夜有时在凌晨,拿起话筒就是妈那厉如裂帛般的啼泣。


『是妳把妳老爸送到大陆去的,是吧?』


『没有啊!』


『没有?我养的好个孝顺父亲的好女儿啊!』妈在啼哭中喀地挂上电话,留下我握着嘟嘟响的话筒,彻夜不能眠。


妈后来周末、例假日,甚至平常晚上,觑着我在家的日子,不声不响地就来我的住处,一坐半天,我跟她向来少言,只得陪她在沙发上看她泪眼婆娑地切切诉着她的一生命苦,她生我的时候,连只麻油鸡也没吃到,苦了一辈子才被狼心狗肺的人坑光了钱无依无靠,说着说着她的目光又会像剑般扫刺过来,死死地钉在我的眼神上:『是谁唆使他拋妻弃子的,妳该有数吧?』


有好多次我想站起来对她大吼:够了没有?甚至有个冲动想掀起一大把桌上的面纸,用力将她脸上的泪和五官一并抹去,剩一张光秃秃的脸,再没有泪永不能哭,无法诅咒,或干脆告诉她,就是唆使的,看妳能怎么办?然而我无力无胆如此,只能安静,将所有愤怒怨恨藏于面无表情的冷漠上,将行将崩溃的不耐与厌倦发泄在BAR里猎获的女人身上,我回住处的次数越来越少,怕碰见老妈,也怕回去美琦那张疲惫无奈的脸告诉我:『妳妈在客厅等了妳好久,妳可不可以教她不要再这样?』


我如何告诉她,我的家就一直是个笑话,我的母亲就是那个夸张的丑角,我是那个笑不出来的观众,却身不由已地跟着无聊无奈的剧情起舞,无休无止的舞,不得喘息的舞。舞到精血耗尽的剎那,我都不知道能不能停下来喘口气闭上眼,不必再看不必再演妈编了一辈子的闹剧。


依我的外形在T BAR里要有斩获并不雈,尤其我是那种她们所谓『不拣吃』的那种,从上钓到认识到性交的程序越来越短,何必太在意那些欲迎还拒的虚假过程?不都是压抑太久极度渴望心灵肉体解放的空虚灵魂?形式不过是多余的。


再次遇到丽莎已是两个多月后的事,她叼根凉烟倚在吧台边,我像见到亲人般凑过去。


『丽莎──』


『噢!是妳呀,是妳好久没来了还是我好久没来了?』


『我来过几次都没看到妳。』我看着她眼角的沧桑,忽然被拥抱的渴望与被亲吻的安抚汹汹袭来,我做着暗号挑逗,她笑笑起身拿皮包。


『去我家吧!』


『妳……』


『我离了婚啦!』丽莎握着方向盘自顾自地说起来:『也二十年啰,也不晓得为什么说不能忍就不能忍了,大概想想没多少年好逍遥啦,也不能自欺欺人地过一辈子,孩子大了也不需要我跟前跟后地看着,老头子有点钱外面也有女人,我真该放下心来,过过我该过的日子啰──』


『妳可不可以抱抱我?』我打断她的话,急切地说。


她回过头来看看我,叹口气,了然于胸的笑着将车停在郁暗的中山北路底的树荫下,将我环揽于胸,紧紧地,一手轻抚着我的背,像对待个孩子一样。我靠着她温暖的乳房,在她的臂弯下,突然感动得啜泣起来,啊!终于有人将我这样紧紧环住,像对个婴孩般对待我,那颗被冷战刺伤遗弃的心,被至爱用尽心机挖苦揶揄的自尊,冷冻在灵魂深处,一滴滴地融化成泪水,洗礼着我的悲苦。人生为什么这么难?而我只是个需要爱的孩子呀!我紧抱住丽莎的身躯,一发不可收拾地呜咽起来。


她像母亲一样吻着我的发:『……是的……是的……我都了解,啊!可怜的孩子,有多少委屈啊……可怜的孩子,哭吧……哭吧……哭到妳高兴为止,可怜的孩子……』


在她同情的爱怜与了解中我获得庇护,那充满母爱的拥抱与包容的笑容是能抚慰我长期亲情受挫而沮丧的梦想天堂,我在丽莎天母的家赖了五天才回家,一个星期后她就要去美国找她嫁给老外的妹妹。我没有依依不舍,走了也好,我所有的软弱无依、孤独无助都教她打包,带往太平洋的另一边──哭泣与求援于我,都是带有无限罪恶与羞耻的事,她最后留下一句话给我:人不能就这样自欺欺人地过一辈子。


我又是一个冷漠漠大刺刺无所谓的人晃回了住处。


门一开美琦徐姐仲薇都在。


『我昨天上班还没看到妳呢?什么时候回来的?欧洲好不好玩?』


徐姐叼根烟斜睨着我:『昨天晚上一进门美琦就说妳差不多一个星期没回来了,是不是?妳在搞什么?』


我抿起嘴巴不回话。


『妳到底混到那里去──』


美琦忽然尖叫起来两手摀住耳朵:『不要问了!妳不要问了!我不想知道──』说完像逃窜般闪进房间。


徐姐一脸的疲惫:『我看妳们散了算了!哎!──大家都作鸟兽散吧!』


我向来不屑于解释,淡淡地说:『看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老妈最近闹得厉害,吵得这里不得安宁,我是个独行动物,只要想交配的时候才想到该找伴,其它时候只适合独居。』


仲薇拉着徐姐进房间:『累死了!一回来就她的事情,过几天找到房子就搬走吧!』


客厅悄悄地,无名的恐惧又掩了上来,四周无形的重物不断向我压来,一层层地覆盖着我叹嗤嗤乱颤的心,受不了这深重如山的负荷,我颓然被压倒在沙发上,连头也被压落在双腿间。


美琦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跪在我身边,轻轻地问:『妳为什么越变越离谱了?是不是在躲妳妈妈?』


我无力回答,勉力抬眼起来看美琦那张痛苦忧伤的脸,那只血丝满布、哀愁盈眶的小眼睛,一种毫无缘由的空洞痛快与无形的虐人快感窜了出来,将我带离恐惧的泥淖里,我像挣脱了什么似的猛地站了起来,一把将她从地上拖起便要动手扯她的睡衣。


美琦手一甩往后蹬了一步:『我说过了,妳不能像妳妈对妳一样,高兴用什么方式就用什么方式来对我。』


我定定地看着那张愤怒哀伤欲绝的像母亲的脸,突然好想逃开,可是我又怕我一走她的泪会揪着我的心,无时无刻地紧紧尾随住我。


静默在两人之间流淌,好似在挑衅着彼此的情绪,美琦的泪终于汩汩涌出,我像躲洪水猛兽般咻地窜出了门,好似她的泪藏着致死的病毒。


美琦的声音在我身后尖拔响着:『妳去吧!去吧!但是妳找不到爱妳的人,因为妳没有资格爱什么人,妳连自己都不爱……』

在我几天没回住处的同时,老妈的造访和电话也停了一个星期,然后突然地出现在公司,她一天打十几通电话到公司,总机小姐期期艾艾地摸到我位置上来小心翼翼地问我:『妳妈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我望着她天真好奇的脸庞,鼓足勇气腼腆地拜托她:『她再打来,就说我不在好不好?』
她点点头,隔天她又按了内线给我,语气颇为不耐:『丁小姐,妳妈,我说了妳不在,她不信,她说她从昨天打到今天都不在,是不是在骗她,她一定要妳接电话啦。』


我盯着闪了又闪的那线电话,半晌才下定决定心伸手去接时,红灯变成了绿灯,徐姐接了去。


『不在!』她干脆地答着,然后顺手喀啦一声挂上电话。


我望着话机忍不住恨起来,恨电话恨徐姐恨所有眼前的一切,我起身到化妆间洗手,不断地洗,足足洗了二十分钟,巴不得洗脱层皮,换张外皮变为另一个人自在地活着。回到座位上每个人都用奇怪的眼神望着我,有的还窃窃私语着什么,总机小姐踅过来站我身边说:『妳妈在电话里哭……她说随便接给什么人都可以,我就按到陈辉的分机上,好象刚刚她跟很多人都讲过电话……』她望望我,突然带着怒意质问起来:『妳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妳妈妈?怎么可以这样欺负自己的母亲?』


我无法回答什么,也不去问她听了什么,我只是神色冷然,徐姐坐在我身后幽幽长长地叹了口气,既含着怜悯又带着无奈,那次以后我妈的电话统统转给徐姐接。


于是,徐姐每次一拿起话筒我遂变得提心吊胆,甚至无法回头去看她讲电话的表情是喜欢怒?是安慰还是不耐?终于一个星期后,我听见她卡地摔上电话,然后怒气冲冲地冲到总机面前指着她的鼻子骂道:『妳再把她的电话接给办公室的任何一个人,妳就不用再坐在这里上班了!』


我不能问也不敢问,妈是骂了徐姐还是怎么了,徐姐也不说,电话不再接进来,我的心却更惴惴不安,办公室同仁看我的眼神也益发不友善,原本见了面就对我甜甜地笑的总机,现在碰了面头一甩,既鄙夷又嫌恶,一次我从她身旁走过,彷佛听到她低低地骂道:『人妖!不孝女!』


人妖,不孝女。


我再度沉迷于T BAR的情欲世界,没有感情的包袱,可以放得更多的自由,和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地方,引起我极度的兴奋,藉这种激烈的感受,让我忘记那种羞耻骯脏的感觉。


美琦不再管我了,她渐渐明白我追求的是激情,激情只是短暂的爱情,我害怕长久的爱情,真爱久了会升华成一种类似亲情的维系,爱情遂成了责任,成了束缚,我总在激情过后逃之夭夭,她越看透我,越能包容我的放纵,像个溺爱孩子的母亲。我还是一样鬼混,却也终于深深明白,也许这辈子大概都离不开她,这种感觉一方面令人恐惧,一方面又让我觉得踏实,有个人信赖真好。


美琦真的像个母亲,不同老妈的是,她从不遗弃我。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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