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临欧洲大陆的第一束阳光,已经提前降临到我身上。因为我今天起了一个大早,也因为今天是我终于可以结束坎坷多难的欧洲浪游的日子。
归程在即,我却对这片曾经似乎噩梦连连的土地,生出无限眷恋。
不,不是一种“幸运的矫情”。——似乎我把人生交予的这场豪赌,眼看马上就要毫发无损地赌完了、甚至赌赢了,我需要表现一点胜利者的矜持;而是为着,本来是我故作“少不更事”状地给自己安排的这次欧洲历险,命运,却在我的不经意间,突然雷鸣电闪,让我窥见了人生中的许多严肃沉重的真面——恰恰就是被这些年所流行的、几成“主流意识形态”的“玩世现实主义”们所视为子虚乌有或者无足轻重的那些真面。
——仁爱。情义。推己及人的侧隐之心。自然生发的对于他人的责任。神圣的、不可玷污、不可讪笑的那些超越功利、也超越势利的情感。
在一场猝不及防的灾劫之中,正是这种同样让我感到猝不及防的幸运,使我蓦然在一片混沌之中,看见了如同这阳光一样自然而明亮的人性的本义。
我,真是不虚此行了。
晨七点,贝克尔先生如约到来,和我一起,在老板娘忙忙叨叨的热情里共进早餐。看着他掏出信用卡为我结算了两天的房费,我深觉一个谢字,并非多余,却显得苍白无比。小车绕城而走,贝克尔依然一路和早起的行人打着招呼。我提出要求,坚持要顺路经过他的住宅,亲自向夫人致谢、道别。他甚至很为我的提议所高兴,说:我要让我的妻子看到你的真诚的感激,减少一点她对我平日“太乐于助人”的抱怨。这话,让我心头微微一震。
晨风似乎是有色有味的,水灰色,蛋青味儿。贝克尔一路轻松地哼着歌,飞快说着话,我却一言不发,心情凝重。他开着他的系有特殊标志牌的奔驰车,从机场后门,通过层层关卡,一直把我送到登机舱口。但是,预料之中而力图避免的麻烦,仍然发生了。——因为一再耽搁,我在德国的过境签证早已过了期。尽管贝克尔动用了他的特殊权力为我“走后门”过关斩将,但登机前最后一道的验证警员,还是把我一把逮住了。
贝克尔亮出了他特殊的机场工作证。可海关警员并不认识他。恰值恐怖主义骚扰欧洲的季节,眼前这位持过期签证的东方人,居然可以混过重重关卡直抵机舱口,必定“来者不善”!一个电话,召来了五六位荷枪实弹的警员,登机口立时剑拔弩张。幸好,随后赶到的海关负责人一眼就认出了贝克尔,贝克尔用德文向他们解释着我的遭遇,终于释解了疑窦。他好像还为自己的“违规”,向警员们道歉。
一场骤起的风波,顷刻消散。
在警员发还护照,为我放行的一瞬间,我紧紧抱住了贝克尔,泪水盈眶而出。
贝克尔电紧紧地楼住了我,说:“你一觉醒来,就可以见到爸爸、妈妈啦。”
我抹着泪水说:“贝克尔,你什么时候退休?你退休后到中国来住一段时间吧,我愿意像陪伴我的爸爸一样,好好陪伴你、侍奉你!”
贝克尔哈哈大笑起来:“哎呀,炜,我有那么老么?我真像一个快要退休的人了么?哈,我告诉你吧,炜,如果你真要感谢我的话,再过二十五天,明年的一月五日,是我的五十周岁生日,你就为我的还不算太老,庆祝一番吧——我乐意收到一件你为我捎来的中国的生日?L物,那对于我,意义太特殊啦!”
我高兴地说:“好极了,我一定把礼物准时给你捎到!”
再次拥别,贝克尔把我搂得生疼。两天的生死之交,让我恍觉累积了半辈子的交情。用佛家的说法,这就是缘吧。大俗话里说:惜缘惜福。我应该怎样回报、怎样珍重这一段奇缘呢?
蓝天在上,绿野在下。我倚着舷舱,默默陷入了冥思。
多少年后,我读到捷克的“书生总统”哈维尔的一段话,曾经让我一下子闪过当日在万里碧空之上的这一段冥思。哈维尔在叙述他的政治理念的那篇著名的《失乐园》里这样说过:
“……死亡并不意味着结束。因为一切一切都在某处被永远记录下来,永远地给以评价。这某处在我们的‘上方’,我称之为‘神的记忆’。这是宇宙、大自然,以及生命的奥妙体系中完整的一面。信徒们称之为上帝,一切都要受它裁判。真诚的良知和真诚的责任感,总结起来,大致只有解释为一个无声的假定的表现,就是‘上面’有人在观察我们,而且‘上面’可以看到一切,没有一件事会被忘记。”(引自陆似羽中译)
在当时,经历给予我的启示也许是朦胧而微茫的,但我明确感受到的,正是这种“神的记忆”所昭告于我的——良知的律令。我对自己说:“学会感激”。“感激”,是人的良知的底线;学会感激,就是学会良知的真义。“偶然”是不可以儿戏视之的。你更不可以把“偶然”中充满的对你的善意,视为儿戏。
我在以后的一篇短文里这样写过:我不敢用玩世不恭的态度,去看待自己生命中这种种的“幸运”奇迹。毋宁说,每一次的“幸运”,都增添了我对于生命的虔敬和对于这个世界的善意。我应该报偿。不仅仅是用钱用心去报偿那些对我慷慨相助的人们;而且更应该以深蕴着太阳与大地予以自己生命的全部温热,去面对每一分每一寸阴晴圆缺的世界……
欧罗巴大陆渐渐远去。视野之下,就是碧如翡翠的地中海,仿佛可以看见爱琴海上的岛群,像撒落的白贝壳一样闪着亮光。我拿起路上随走随写的日记本,想为这旅途的结束记下一点什么,可刚刚提起笔,睡神已经袭来。朦胧中忽然闪过,我在雅典的旅途中曾经记下的古希腊诗人阿格洛科斯的短句——《诗人之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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