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一小时:紫荆公寓火情纪实
记者|邱雨诺 戎渐歆 林希颖 刘纬博 罗依凡
张志浩 车熙嘉 殷瀚迪 吴丹 范璟雯
责编|戎渐歆
排版|黄睿宝
3月2日清晨,住在清华大学紫荆公寓九号楼201A的宋希雨(化名)被一阵剧烈的喧哗声吵醒:有什么东西“哐”的一下摔碎了,几声喊叫之后,楼上楼下都开始踢里哐啷地响个没完没了。刚刚为了今天的早八课程熬夜做完PPT的宋希雨睡眼惺忪地摸过手机,看了一眼屏幕上显示的“6:13”,翻了个身试图回到难得的梦乡之中。“大早上的开什么party啊。”她在心里嘀咕。
门外的吵闹依然没有停歇,高声说话的人越来越多。宋希雨的室友刘雅婷(化名)睡在门边,忍无可忍地提前爬下了床,打算和今天早上“莫名躁动”的同学们好好理论几番。
带着一股怒气拉开了门,刘雅婷看到了她从未想象过的画面:对面宿舍大开着门、没有开灯,透过昏暗的寝室,火光冲上了直对着门的窗户。对门宿舍的同学仍在进进出出拿着东西,走廊里蔓延的白烟扑向了她。
刘雅婷猛地冲回寝室抓起了手机和外套,向还在床上的室友大喊:“着火了!”
6时28分,事故现场紫荆公寓九号楼外景。
图源:苏冉(化名)
悄无声息
“要么是被叫醒的,要么是被呛醒的。”
这是紫荆公寓九号楼的住户们对3月2日清晨的那一小时的共同回忆。
在清华大学保卫处随后发布的通告中写道:3月2日早上6时左右,清华大学紫荆公寓9号楼102A与102B两房间共用的中厅起火,无人员受伤。截止早上6时40分左右,现场明火已被扑灭,清华大学保卫处初步判断系中厅物品起火。
胡晶(化名)住在紫荆公寓九号楼101A,事发地的正对门。6时09分左右,她被剧烈的拍门声叫醒。
叫醒她的正是102A和102B的同学们。“6时02分的时候已经有很浓的烟了。”她们后来告诉胡晶。发现起火之后,两间宿舍的同学在房间内寻找起火点未果,立刻冲上走廊试图叫醒其他同学。她们一边忙乱地敲响周围宿舍的门、大喊着“拿灭火器”。没有人记得带手机,同学们请求路过的保洁人员帮忙报上了火警。
但灭火器并没有成功发挥作用。或许是拿来的太迟,或许是起火原因不明,又或许是慌乱中的操作不及时,总之,当胡晶醒来的时候,火势早已超出了能够自行控制的范畴。
“我打开寝室门的时候,走廊里的浓烟立刻蔓延到了室内。”胡晶和室友一起跑到了空气状况更好的阳台。由于101A和102A两间寝室都在宿舍楼的边缘,阳台凸起的形状让她能够直接看到起火寝室阳台上的滚滚浓烟。“我们听到了玻璃炸碎的声音。”胡晶说,“然后就试图往身上绑被子,想要从阳台顺下去。”
玻璃炸裂的声音同样叫醒了住在起火宿舍正上方、宋希雨对门的曹艺轩。半梦半醒之间的她闻到了东西烧着的焦糊味,也听到了噼里啪啦的炸裂动静。
“我一开始还以为谁失恋了一个人买醉。”曹艺轩说,“火苗蹿了老高了,都还在想,真的着火了吗?”她甚至还拿起了手机拍下了窗外的景象,而那张火与烟交织而上的照片的拍摄时间,已经是6时18分。
直到推开宿舍门,走廊里浓重的烟味才让她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来不及多想,曹艺轩裹上羽绒服,开始往二单元狂奔。“当时楼道里还没有那么多烟,觉得自己还来得及还有余力,就挨个敲了关着灯的宿舍叫人起来。”她回忆道。
烟雾报警器没有响。消防广播也没有响。这是绝大多数同学的共同反馈。除了来回奔跑的脚步声,拍门的动静和已经醒来的同学“起火了”的大声喊叫之外,没有任何足够响亮、尖锐或刺耳的警报声穿透楼板,叫醒沉睡中的九号楼。所有的消息,都顺着烟雾和底下楼层的跑动,缓慢地向上传递着。
等四楼的同学发现火情,留给她们从容逃生的时间已经非常少了。苏冉(化名)是被烟和屋外的吵闹声弄醒的,等她迷迷糊糊睁眼,回过神来走出寝室时,四层楼道里的烟已经浓得几乎彻底失去了能见度。
“只有贴近地面的一层看起来是透明的。”苏冉说,“互相看不见室友,出了宿舍门我们就走散了。”
6时30分,住在五楼的谢妍(化名)被终于呛醒的室友叫了起来。她跑出门时甚至没来得及抓毛巾,再返回寝室也来不及,只好一路上吸着走廊里的黑烟。
“走廊里甚至连火光都没有。”谢妍说,“全程没有听到火警或者广播。”
她成为了最后几批逃出来的人。而只有那些比她更晚离开的同学提到,“模糊地听到了广播的声音”。
迷途得返
“因为九号楼常开的大门是二单元,所以就习惯性地往那里跑了。”住在紫荆公寓九号楼402A的许楠(化名)回忆道,“往二单元跑的过程中路过了快二十几个寝室,大家都比较熟,一路喊过去。”
门的轮廓、墙壁、头顶和脚边绿色的“安全出口”标识,是逃生中的同学们为数不多的能够看见的东西。烟雾充满了整个走廊,被“安全出口”标志染成昏暗的绿色。应急灯没有亮,在极低的能见度下寻找墙上的警报按钮、消防广播,几乎是天方夜谭。
五楼走廊长曝光拍摄,会比实际情况亮上许多。拍摄者回忆,实景几乎什么都看不清。
图源:胡屹飞
楼梯间的情况比楼道更糟。九号楼403B的程芸(化名)顺着往日的习惯,先从一单元下楼,计划走到二楼再朝常开的二单元移动。由于眼睛被烟熏得很厉害,她不停地流眼泪,完全无法睁大;没有应急灯,也没有注意到安全出口标志的任何亮光,昏暗的天色和浓烟的共同影响下,程芸“基本连脚下的路都看不见”。
“在楼梯间里完全是摸黑在走,拽着那个扶手,中间踩空了好几个。”她说。终于抵达安全地带后,程芸发现,和她一同摸黑下楼的同学们的左手袖口上,都留下了一道很深的黑色印记,那是“靠在扶手上蹭到的烟灰”。
在顺着一单元的楼梯走到二楼时,程芸也有过“碰碰运气”、直接从一单元下楼的想法,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更加稳妥的方案。“二单元的门一定开着。”她说,“而且往那里走的话,烟会少一些。”
她的判断是准确的。出于疫情防控需求,紫荆公寓九号楼一单元的门暂停使用。而在3月2日的清晨,据信源回忆,或许是因为管理人员需要一定时间了解火情信息,一单元的门禁也确实没有在第一时间打开。“我知道的同学有真的下到一单元的。”程芸说,“烟非常非常浓,他们去摸的时候发现门是锁着的,只好慢慢折回来。”
许楠赞同了这一说法。“听说确实是有人下到了一单元,也试过去开应急的消防门。”她说,“但是似乎没能弄碎按钮上的那层玻璃,总之没有成功。”
而早在6时10分被惊醒的林依(化名)住在三单元一层,忘记带门禁卡的她和室友无法刷开三单元的门禁,“三四个人就堵在那等”,直到后来的同学替她们打开了大门。
不过,随着火情的发展,宿舍楼的管理人员也开始响应。据多个从楼内逃生的同学回忆,6时30分至7时,一二三单元的单元门与消防通道均陆续打开,无需门禁即可出入。
高层同学的逃生路更不顺利。
“我差点晕在楼道里。”居住在三单元五层的米卡(化名)说,“湿毛巾也没有用,一出寝室门就全干了。”
由于烟雾报警器和消防广播并未响起,没有得到任何消息的米卡是被呛到自然醒的。当她和室友浸湿毛巾跑出房门时,已经过了6时30分,整个走廊里都是浓烟。
除了因防疫需求而暂停使用的一单元大门,男女混住的紫荆九号楼在三单元的楼道门上也额外加了锁,凡是经过三单元男生居住区的进出行为都需要刷卡。火情发生时,三单元的楼道门禁并没有解除。
楼梯间里的情况比楼道更糟。在第一次用学生卡刷开三单元的楼道门,尝试向下逃生时,扑面而来的浓烟彻底阻挡了米卡前进的脚步。慌乱之中,她的学生卡掉在了地上,而已然合上的楼道门没有办法再次徒手推开。根据米卡后来的描述,当时紫荆公寓走廊的常用灯的亮度远不足以穿破浓烟,应急灯也根本不知道应该等谁来开启,一片漆黑中,她只能摸出手机,尝试着打开手电。
“我根本看不见。”米卡回忆道,“烟太大没法面容识别,密码键盘也不知道为什么调不出来。”手足无措的她趴在地上摸,终于找到学生卡、刷开楼道门后,眼前的景象让她确信自己已经失去了通过楼道逃生的可能性。
米卡决定折回空气相对清新的阳台。直到火势得到控制,七点之后烟雾逐渐散去,她才得以用湿毛巾捂住口鼻,离开寝室。至今,回想起第一次试图逃生的经历,米卡依然心有余悸:如果当时摸不到学生卡,如果想不到要回阳台,自己可能真的就“凉在楼道门那儿了”。
“第二次缓过来了,心态还行。”米卡说,“就是感觉五楼怎么那么高啊,要跑好久才能下去。”
顶层自救
七层是紫荆公寓九号楼的最顶层。四个房间、一个厕所,窄得像个阁楼,从外面看就像是楼顶上凸出的一块,平常进出只能通过一单元的楼梯间。
由于住在着火地点的正上方,701寝室的林敏芝6时20分就闻到烟味醒了过来,比五楼的部分同学还要早上十分钟。但床帘把烟味从“火情”过滤到了“或许有人在烧香”,而隐约传来的楼下同学逃生和呼喊的声音,在寝室楼群里也一度被认为是“晨跑队在喊号子”。没有收到任何警报信号的林敏芝和室友甚至又这么在床上躺了几分钟、闲聊了好多句,直到拉开床帘,发现宿舍里全都是灰蒙蒙的烟,才意识到出事了。但当时的她们,以为只是别的楼起火。直到站上阳台,通过对面楼宿舍窗户上的反光,林敏芝才意识到火源就在她们脚底下。
离开寝室是她们的第一反应。卫生间就在寝室对面,林敏芝抓起毛巾冲到水池边,替全寝室的同学打湿了它们。
“楼梯间里也全是烟,一单元正下方起的火,楼梯那里烟特别浓,我们又只有这一条楼梯,就跟个烟囱一样。”林敏芝描述道。
烟囱口的浓烟把林敏芝熏回了寝室,她们很快意识到,无论是七楼的层高还是楼梯间的状况,都并不支持自行逃生。她们在宿舍里呆了一会儿,穿好了衣服,决定去往阳台暂避。
住在隔壁702的王皓雯也醒了,左右两间宿舍的八九个人挤在阳台上,用尽一切办法试图让楼下的人注意到她们。
“烟太大了,整个阳台都铺满了。”王皓雯说,“我们不知道楼下有没有人能看到我们,也不知道冲下面喊话有没有人能听见。”
身边的同学有的在给父母打电话,有的在联系辅导员、拨打119,还有同学打开了手机的闪光灯不断冲楼下被疏散的人群打信号,期待能穿过浓烟,让人注意到被困在顶层的她们。
透过黑烟,她们能隐约看到楼下一直有人在跑出来。林敏芝试图在九号楼的群里发消息,但立刻就被混乱的信息流淹没。阳台的状况好于室内,但呼吸依然困难,必须用湿毛巾捂住口鼻。“过一会儿毛巾就干了。”林敏芝说,“我们只能回到状况更差的中厅,用饮水机重新打湿。”
七层的楼高限制了她们在火情初期获知信息的可能,也很大程度上阻碍了她们的呼救。林敏芝和室友试着朝楼下喊,她们的呼救并没有得到回音。林敏芝隐约看见有人在朝楼上喊,但由于缺乏扩音设备,她们什么都听不见。
困在宿舍阳台时,楼下有大叔搬来梯子救援。
图源:胡晶(化名)
6时35分左右,消防员开始用高压水枪扑灭明火,等到真正进楼救援,据估计已是6时40分之后。找到林敏芝和她的同伴时,隔着厚厚的面具,消防员用混着浓重杂音的声音问她,“七层还有没有其他人”。
“我爬阳台爬到别的寝室了,”林敏芝说,“我的两个室友还在原来的房间,是我指给消防员说701还有人他们才知道的。”
被困在顶层的她们完整经历了火情的全过程。意识到起火之后,王皓雯的第一反应是“怎么和消防演习完全不一样”——没有声音、没有警报,“演习的时候那么响、整栋楼都能听见”;实际灾难中高层的逃生与呼救也远比演练的要更为绝望。
等到她平安离开寝室楼,去校医院做完呼吸道检查之后,王皓雯依然在复盘这次火情。“我现在想,还好起火的是一单元。那扇门本来就常闭,大家不会往哪里跑。”她说,“如果起火的是一层二单元的寝室,可能会更加危险。”
从早上8时30分开始,紫荆公寓九号楼的同学接到通知,陆续回到寝室。
住在火源对门的胡晶九点才回到自己的寝室,看到了对面火情过后的景象。起火的102A寝室已经成了一片焦黑的废墟,两侧仅剩的金属床架夹着中间倾倒、堆叠到难以辨认原身的物品。寝室与阳台的隔断门窗不见了,暖气片孤零零地杵在中间。
火被扑灭后102A屋内情况
“全是烟味。”胡晶说。
傍晚,她们收到了辅导员发来的后续通知,因为房间烟味太大而选择出去住宿的,可以凭借发票报销不超过350元/天的费用;更换被褥产生的费用,学校也将统一报销。胡晶补充道。
“所有接触到空气的东西都有灰。”林依跑出去的时候号召室友拿上了有着答辩材料和很多作业的电脑,八点半的时候又跑回来拿充电器。“刷牙杯变成了烟灰缸,小白鞋变成了小灰鞋。”寝室的板凳都坐不下去,她只好拿上充电器,去C楼上网课。
逃生的学生们咳嗽着,自发前往校医院检查,“都没事。但医生说间隔的时间太短了,真的有什么创伤可能要隔几天才能查出来。”宋希雨说。她也有早八,但由于火情,老师同意了延后上课。她习惯戴着耳坠睡觉,今早上跑出来后耳坠也跟她一样画了个全身的烟熏妆,在朋友宿舍的淋浴间里才得以“洗尽铅华”。C楼的理发店排起了洗头长队,曹艺轩听完洗头小哥对她们一身烟味的评论,跟室友去下馆子压惊,看着牛肉火锅下面跳跃的一团火,依然有点打怵,“我觉得我有点创伤性应激反应。”
3月2日傍晚,清华大学校长办公室发布《关于加强防火安全的情况通报》,其中写到“火情发生后,学校迅速召开紧急会议,对加强校园安全工作进行部署,立刻阻止开展学生宿舍安全大检查,排除安全隐患”。
图源:info-办公通知
逃生自救的经历会成为未曾亲历者日后的宝贵参考,演练与实战的差距能为提高安全意识、加强设施检查提供契机。希望对一次灾难的记录与反思,能够成为防止重蹈覆辙的有力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