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节 | 对谈范敬宜新闻教育奖获奖学生:当“做新闻”成为“做新闻?”
作者 | 高可婧
责编 | 奚之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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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1月8日,今天是第25个记者节,也是清新时报的22岁生日。
“做新闻”,三字便是对记者工作最简洁的概括。但如今随着媒介形态快速变迁、人工智能不断发展、社会语境深刻变化,“做新闻”背后所包含的专业和情怀,面临着越来越多的挑战:“新闻”的门槛似乎一降再降,声誉也变得模糊不清。当“做新闻”被频频打上问号,成为“做新闻?”的质疑,我们要如何回应?
不久前,第12届范敬宜新闻教育奖颁奖典礼于清华大学举行。来自全国各高校的8位青年学生获得本届新闻学子奖。在第25个记者节,清新时报邀请8位获奖学生共同回答了关于“做新闻”的5个问题。
访谈嘉宾
丁超逸 复旦大学
梁栋 暨南大学
刘子赫 中国传媒大学
陶思阅 重庆大学
汪莹 清华大学
薛思远 中国人民大学
袁航 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
张雨龙 南京大学
01
做新闻时,你最关注的选题是什么?
张雨龙:我写新闻评论居多,每天舆论场中有这么多话题,经常要面临选题的抉择。我最关注的选题,或者说我衡量选题的原则,是看选题是否有利于公共利益。我曾写过一句话来诠释这个原则:“在公共舆论场中,对私人道德的关注可以稍微放松,但对公权的监督则一刻也不能松懈。”
举个例子,2021年河南暴雨,不少企业、明星乃至普通人都在捐款捐物,想为河南人民出一份力。同时,在网上有一小部分“逼捐”的声音,认为某某明星赚这么高票房怎么才捐几十万。当时我就觉得这是一种“注意力资源的错位配置”。比起关心明星捐了多少钱,不如关心当地是怎么花钱的,因为后者才是更加关乎公共利益的议题。如果当地对于捐款使用不当,那灾区人民就很难感受到来自党和政府、来自全国人民的关心。果不其然,最担心的事情后来还是发生了,2023年光明网报道,河南近百亿元灾后重建资金的运用存在问题。
薛思远:我最关注的选题是那些和公众诉求、社会利益最相关,最紧密的选题。我觉得新闻选题应该至少能回答“公众想要知道”或“公众需要知道”中的某一个问题。
袁航:最关注的选题是农业、农村和农民。在中国,乡村是大多数中国人的出生地和成长地,乡村承载着厚重的文化,勾连着共通的情感。乡村对中国人而言是心灵和精神层面的寄托和归属感,只有深入解析乡村生活背后的文化根系和精神内核,才能达到对乡土文化深刻价值的洞察与共鸣。
汪莹:分两个阶段,我本科的时候是哲学专业的,那时是在校媒做新闻,选题主要和校园生活以及自己的文艺类爱好有关。后来我又在外面找了一家地方党报的实习,出去跑老旧小区改造、基层党建活动等各种各样的民生选题。就这样慢慢培养起了对新闻的兴趣,也系统地开始学习一些新闻方面的知识,再后来就通过考研去了新闻专业。
现在,我最关注的选题在社会民生领域,因为自己即将要毕业走上社会了,养老、教育、住房、医疗这些议题和未来的生活息息相关。另一方面,我仍然关注文化类的选题,以前本科时候的兴趣还在,经常会看一些文化类的报道。
汪莹在上海大剧院采访时拍摄
02
做新闻时,你的工作方法是什么?
陶思阅:我觉得亲和力是开展采访工作的法宝。在采访对象说到我了解的事物时,我会适时地插上一句话,不要多说,不要喧宾夺主,但是让采访对象感觉你是了解他、了解这个话题和领域的,他就会更来了兴致,愿意多说。
亲和力还体现在一种“天时地利人和”上,因为我在重庆进行新闻工作,所以根据采访对象说普通话还是重庆话,我会相应地调整话语。有的采访对象觉得采访是一件很正式的事情,最开始会说普通话,聊了几句,他们可能就会问我,“你是哪里人?”得知我是本地人之后,有好几个采访者都用如释重负的语气说:“那我们还说什么普通话哟。”
就我的观察来看,如果采访对象不太习惯用普通话,在组织语言的时候就会更字斟句酌,表达会更不流畅,也加剧了他们的紧张情绪,所以之后我也会主动在采访开始时说一些方言。如果他们还是在校学生,面对记者比较拘谨,我会主动“暴露”自己的年级,表明我也是在校生,我们随便聊聊。一般同龄人之间也好找共同话题,我记得我和采访对象聊过游戏、流行语、学校情况等。当然,亲和力最重要的基底是真诚待人、平等待人,而不是虚与委蛇。
陶思阅(右二)在世界灌溉工程遗产巨丰堰走访
袁航:深入基层调查研究。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基层是新闻的沃土。范敬宜前辈躬身力行,深入农村,倾听农民的呼声,了解农民的实情,提出了掷地有声的名言:“离基层越近,离真理越近”。真正打动人心的新闻,往往来自那些朴实、平凡和隐秘的角落。扎根基层是新闻人成长的“法宝”。
全国道德模范“板凳妈妈”许月华在袁航采访本上的留言
汪莹:“Less is more”, 信息不是越多越好。如果你写的这篇文章是有水平的,肯定是因为你在与这个选题相关的众多繁杂信息当中,筛选出了一条清晰的逻辑线。我觉得筛选素材的能力是写作能力和思维能力的综合体现。
刘子赫:我觉得在工作方法上首先就是离新闻现场或者新闻事实越近越好。能否深入一线,在现场见证,并通过相机镜头记录下那个决定性的瞬间,这些是我会特别关注的。
薛思远:不要预设任何的框架,也不要提前为报道预判任何的结论。就我个人经验来看,当你逐步走进新闻,走进人物的时候,思考、想法是会不断变化的。探索新闻的过程可能也是一个让记者从“抛弃原先观念”到“建立崭新立场”的过程。我之前有一篇稿件是关于罕见病患者的。最开始,我会觉得这里面书写的无外是他们艰苦的历程。但后来我发现,更值得着笔的是他们在这个过程中感受到的冷暖变化,以及目前残障社会工作方面的缺憾。
薛思远街采照片
03
你在做新闻遇到的最大的挑战是什么?
梁栋:我觉得最大的挑战还是知识储备太少。新闻采写技巧是经过训练后可以习得的,而对选题的判断和理解,则藏着一个人走过的路、读过的书。很多媒体喜欢跨专业的新闻人才,也正是出于此。在寻找选题时,由于对社会的理解不够深刻,我可能会忽略一些重要的选题,或者发现得比较慢。在操作选题的过程中,我也可能会忽略一些很重要的结构性因素。这些都和知识储备有关。
梁栋在广东云浮出差时拍摄
丁超逸:最大的挑战是很多时候会被拒绝。可能一开始采访对象同意了采访,但是后来因为各种原因很委婉地拒绝了,甚至是很直截了当没有理睬。所以有人说做新闻要“脸皮厚”,我觉得也有道理。
但从具体的操作层面来讲,我觉得记者还是要有抵达现场的能力。上周我去了世界顶尖科学家论坛,我们大团队有成员原定的采访环节无法照常进行。后来发现,那位科学家在化妆间的时候可以接受采访,就直接走进去礼貌地询问他。他本人表示没有被打扰,愿意和同学们聊聊,这也让我们获得了非常宝贵的一手内容。有时候,做新闻需要更大的主动性去应对这样的挑战。
陶思阅:怎样让新闻更有趣。我觉得做新闻就要做有趣的新闻,这个意义上的有趣是要让更多人愿意看、读得下去。坦白地讲,有一些会议稿、活动稿,我自己在看的时候都觉得很平淡、有些公式化,但我想通过提升自己的专业能力和新闻眼光去做有趣的、有意义的新闻。
刘子赫:尽管学生记者已经有很丰富的实习机会和平台支持,但还是有一个普遍的难点,就是如何取得前往一线现场报道的资格,毕竟正式场合通常会有出示记者证等各种要求。我在新华社欧洲总分社实习的时候,碰上习近平总书记对法国进行国事访问。作为学生记者,我其实完全没有权限进入现场最前线,但我拍了一张荣军院前中法两国旗帜高高飘扬的照片,也算是巧妙利用外围做了报道。有时候新闻事件发生的客观环境、背景也是一种报道对象。只要足够细心观察,就会发现不同的突破口。
刘子赫在荣军院前拍摄的照片
04
你在做新闻时最有成就感的时刻是什么?
张雨龙:成就感来自两方面。一是看到问题的解决。这当然不是我一个人能做到的,而是与诸多媒体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去推动解决一个很具体的问题。二是认可,既包括同学、老师等身边人的认可,也包括陌生网友的认可。有时候一篇评论或者报道发出来,他们会觉得你敢言善言,有媒体人的责任担当。很多时候我都认为自己写得一般,但可能因为在突发热点事件上,媒体不失声、不缺位就已经比较珍贵了。我觉得这对我的新闻实践也给予了很多启发。
丁超逸:当一篇报道让问题被更多人关注,能够推动多元主体共同参与社会治理,这是最有成就感的时候。我在做一些项目的时候也特别在强调这一点,要推动新闻产学研协同融合。我们不能只做纯粹的理论研究,应该同时关注国家和社会的现实问题,将新闻实践与学术研究相结合,这样我们的工作才有更大的意义。我们可以在具体实践中找到很多学术研究的问题,也可以通过科学研究推动产业界的发展,一些成果也可以作为报告供相关部门参考。做新闻的效果不应该是单一面向的,更应该取得多维度的成果。
薛思远:还是要回到我们做新闻是为了什么这个话题吧。有的时候我们是想影响一群人,有的时候我们可能只想改变一个人。如果我的报道被很多人看到了,我会觉得很有成就感,但哪怕只是被一个有需要的人看到、认可了,我也同样很有成就感。
做新闻是一个不断相遇的过程。还是那篇关于罕见病的稿子,我在结束那篇报道后,和那些采访对象保持了很长时间的联系,包括这次我获奖他们也有给我点赞。我想这也来自于他们对我当时报道的认可吧,这也让我觉得很有成就感。
我觉得这个问题特别好地总结了前几个问题,因为新闻给了我成就感,所以我选择做新闻;因为新闻能回应公众诉求,所以我选择做新闻;也因为新闻在当下受到了质疑,或者说不那么被认可,我更想和新闻一起去探索未知的明天。
05
是什么让你坚持做新闻?
汪莹:自我价值的实现。对我自己来说,新闻的魅力在于它可以满足你自己的好奇心,去探索一个全新领域的崭新知识。一直做新闻,就是保持了一种终身学习的习惯。从利他的角度来看,新闻确实是对这个社会有贡献的。在网络上舆论沸反盈天、价值观鱼龙混杂的时候,主流媒体能够引导舆论,起到正本清源的作用。
丁超逸:让我坚持做新闻的原因有两个。第一是非常希望通过青年学生的视角,去推动新闻传播学科的产学研的融合。这离不开青年的参与,我们不能指望天上掉下一个馅饼,需要我们自己去努力。所以我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真正走进新闻现场,产出一些作品。
第二是,做新闻能够让我永远站在社会发展的最前沿。很多新问题、新现象、新的事物,做新闻的人是第一时间接触、记录和传播的人。这也是我们能永远保持对社会的新鲜感,而不是一直炒冷饭的原因。我觉得应该有一批人,去观察、记录和剖析这些新鲜事,并且让更多的人更早、更及时地了解它们。
在2024奥运会资格系列赛上海站新闻中心,丁超逸在撰写媒体信息板
梁栋:在一线的新闻实践中,我才真正认识、了解社会,也开始深刻感受到社会的疼痛所在。今天很多难解的命题,其实历史上已经发生过多次——但无一例外都仍未找到解法。当宏大的社会问题落在每个个体身上,都是难以越过的困境。新闻可能无法解决这些困境,甚至难以提供帮助。但新闻可以连接不同的群体,呈现社会更多面的真实,让更多事实被看见。新闻的意义也在于记录,在记录中关注每一个个体,关注每一个“人”的存在。在对话中,构建遥远的勾连。
张雨龙:看到这个问题时,我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为什么坚持,而是有没有那么一瞬间不想再坚持。坦白来说,有段时间我对新闻有所怀疑,对新闻的力量有所怀疑。不是说“总有一种力量让人泪流满面”吗?为什么,这种力量如此薄弱,以至于它在让我们一次又一次泪流满面后,还没能解决那个存在的问题?很多教训我们用了近乎字字滴血的报道去总结,为什么同样的问题还会卷土重来?
后来,我慢慢把这个问题想明白了:要尊重事物的客观规律,不是新闻的力量不够大,而是沉疴旧疾太顽固。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那么问题的解决也并非是一日之功。我们不要否认任何一篇新闻报道与新闻评论的价值。有时,它们的作用是暴风骤雨式的,但更多时候,它们是细流长流、日拱一卒式的。没有这一篇篇新闻作品的积累,就不会有社会变革的发生。
也正因为充分认识到新闻的力量,我才坚持做新闻、坚持公共写作。因为我知道功不唐捐,所做的一切都会汇集起来,为问题的最终解决做出贡献。25年前,我们的国旗才第一次为普通民众而降;21年前,我们才废止了收容遣送条例;16年前,我们终于把三聚氰胺奶粉从小朋友身边赶走;6年前,我们让假疫苗不再威胁刚出生的婴幼儿;5个月前,我们又一次为公众确保了食用油安全……这些变革都离不开新闻的力量,都需要新闻媒体久久为功的努力。
从青涩的新手记者
到逐渐长出专业的羽翼
不变的是心中对“做新闻”最朴素的期待
立足校园,观察社会
我们是22岁的“校园观察家”
清新有你,一路同行
祝所有记者节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