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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览阅读|船坞废墟

OCAT研究中心 OCAT研究中心 2021-0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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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届“研究型展览:策展方案入围展”是“2020研究型展览策展计划”六份入围方案的公开展示。六份方案的策展人/团队从不同的研究视角和路径出发,或是对后疫情时代人类与其生存环境之间的关系进行思考,敏锐地捕捉到当下社会环境中因疫情触发的各种问题;或是反思理论与实践间的差异,并结合对于某种艺术形式以及方法论的思考,作用于自身的研究对象。在进入入围展的准备段后,六组策展人/团队对原有方案进行了调整和深化,在接下来近三个月的展出时间中也将在此基础上继续促进对话、推进研究。最终评选优胜方案将于2021年实施。


策展札记丨“城市、声音、轻盈: 移动边界与虚构叙事”
“城市、声音、轻盈: 移动边界与虚构叙事”贯穿了我对2020年记忆一半的时间,城市的中心难以维系,想象涌现于日常生活的缝隙。本雅明《拱廊街计划》中的漫步者在城市的变迁中再次闪现,行动的自由与游离的审视被重新察觉。城市漫步者“旅行的越远,就越趋向于静止”。《船坞废墟》记述了对城市生活和景观的奇想,来自现代性的消散、记忆中的历史与废墟,以及展览中“不可靠的叙述者”。


船坞废墟

文/ 于潍颖 



正文约:6300字

预计阅读时间:15分钟


亨特角造船厂,Hunter's Point Shipyard

二战遗留的造船厂在海湾边归于平静,浮动着残留隐匿的化学气体。碧空无云,海水轻柔的拍打声阵阵袭来,萦绕一座座废弃的厂房骨架。海风日月侵蚀后的碎玻璃窗闪烁着静谧的微光,无人进出的门独自开开合合,传来咿咿呀呀、飘忽不定的呜咽声。船坞一隅,排着几栋艺术家驻地的矮楼,这里不是世界的尽头,只是与艺术制造的些许幻想相伴。

 

站在废弃的船坞边,现实中驻足过的城市与阅读中虚构的城镇,此起彼伏地纷涌而来——二月间的热带海岛夏威夷,六月里宇宙的中心太古(《太古和其他的时间》),七月或晨雾朦胧或明丽清澈的伊斯基亚岛(《我的天才女友》),八月至九月的小镇马孔多(《百年孤独》),以及始终贯穿,难以消解的旧金山。夏威夷末代女王利留卡拉尼在被软禁的宫殿中作曲,伊斯基亚岛的友情绵延纠葛了半个世纪,太古与马孔多离奇沉重的仿佛不存在的身世,在叙述中游荡,终将消散,被一阵风卷起,成为“风景转瞬即逝的梦”。



中心难再维系


城市在失序与幻象中丧失中心。全球化城市构建中的“想象的共同体”向着虚拟社群体迁移,一个时时刻刻制造电子废墟的蓬勃网络,现实的割裂在虚拟空间中被不断构建。济慈在《第二次圣临》(The Second Coming)中以“中心难再维系”(The Center Cannot Hold)捕捉20世纪初动荡混乱的时代危机,琼·狄迪恩(Joan Didion)在《缓缓走向伯利恒》(Slouching Towards Bethlehem)继而描绘了60年代分崩离析的开始——从人类战争的旋涡到加州尘世乐园般无所依的文化丧失。明丽的阳光穿过雾霭层层,街道上缓缓前行的人们渐渐失去重力,从一个城市漂泊到另一个城市,蔓延着不安彷徨的“乌托邦”幻影。

 

“中心难再维系”是现代性的意象——人类文明与社会发展看似一个巨大的螺旋体上升、停滞——不断坠落的部分在旋涡中心投来深渊的凝视。在科技更迭、资本分化、环境失衡的语境下,去中心化成为对观念、历史、网络讨论实践的全球思潮。只是寻常瞬间的分崩离析对于城市中的个体如漂浮半空的肥皂泡,顷刻破裂。狄迪恩无论对自身还是对群体于城市生活和时代变迁的描述,都是克制疏离的,又是在无法被忽视的现代文明脆弱感边缘的踽踽独行,一种保持距离的观看与审视。



城市替身与文学想象


没有纯粹的虚构,城市只是由故事和叙述而生的人物。空间、建筑、街道、过客、居住者、记忆构成了城市的替身。奥尔罕·帕慕克(Orhan Pamuk)建造纯真博物馆将虚构的故事作为档案,安放对伊斯坦布尔1970年代城市日常生活的一切记忆。作家对城市的缱绻如同小说中凯末尔对芙颂的爱偏执绵长,在纯真博物馆中收集她触碰过的一切、地图上出现过的地点和她抽过的4213根香烟。在非虚构自传《一座城市的记忆》中,帕慕克将“呼愁”融入对伊斯坦布尔城市本质情感的写照:

 

“看见‘呼愁’,并对表现在城市街头、景色、人民身上的种种形态表达敬意,于是我们终于处处察觉到它:隆冬之晨,当阳光忽然照耀博斯普鲁斯海,微微的水雾从海面升起时,你几乎触摸得到深沉的‘呼愁’,几乎看得见它像一层薄膜覆盖着居民与景观。” [1]

 

奥尔罕·帕慕克,《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档案照片


铺路的卵石下是细沙,“呼愁”、“中心难再维系”贯穿着城市在文明废墟与彷徨中强烈深切的呼喊。亦如贝拉·塔尔(Béla Tarr)黑白影像诗中迷雾笼罩的城镇,在忧伤与纯净里是无处可寻的中心。


城市终究是居住者的逆旅,触发记忆与想象,变幻模样。伊塔洛·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说《看不见的城市》(Invisible Cities)是他“献给城市的最后一首爱情诗”。城市的面貌与身世在全球化与城市化的现代性中隐匿于虚构的叙事。艺术家与作家在城市的创作中试着捕捉被遗忘不易察觉的细碎生活时刻,提取融入庞杂的讯息,将思考的精致与断裂敞开于读者与观者面前。《新千年文学备忘录》(Six Memos for the Next Millennium)第一讲中,卡尔维诺精心阐释了他的写作哲学“轻盈”(Lightness):“让我们骑上我们木桶来面对未来一千年;我们能够往里面装多少东西就装多少,不可抱更大的希望。”[2] 城市的重量已不言而喻,借以“轻盈”,西西和董启章的书写在童话与寓言中投射出香港奇幻的身世。《浮城志异》(A Marvels of Floating City)中[3],西西挪用比利时超现实画家雷尼·马格利特(René Magritte)的十三幅绘画,将城市化为一座飞起来的“异托邦”。董启章的《地图集: 一个想像的城市的考古学》则以理论,街道,城市和符号为隐喻开展了一次“伪考古”城市身世的讲述。当我谈论城市的记忆时,文学中对城市的描述与现实的体验共同交映。纷繁的城市肖像与身世不再是明信片上的旅游风景,定格于地图上的坐标点,它属于经过或停留之人每时每刻的观看和与之重叠的想象


《他们在岛屿写作:我城》,纪录片静帧



不可靠的叙述者关于城市的未来、记忆与幻想


“城市,声音,轻盈:移动边界与虚构叙事”策展计划缘起于阿拉斯泰尔·雷诺兹(Alastair Reynolds)小说中的艺术家齐马和香港的九龙城寨。前者是未来艺术家面对终极创作与个人记忆饱和的回应,后者则是由拆除城市建筑所产生的回响及科幻反乌托邦的隐喻。未来世界里,齐马的家是宇宙中的一座人造小岛,它仿造于水城威尼斯,这也许与卡尔维诺小说主人公马可波罗的家乡并无过多关联,而个体与集体记忆的留存、与万物交集的纯粹体验却始终不言而喻地显现。齐马在太空星系中创作着波澜壮阔的艺术景观,而记忆的谬误与饱和无可逃脱。齐马完成了最后一件作品,回归于遥远的最初记忆——清扫蓝色泳池瓷砖的原始机器人。马可波罗向可汗描述55座亦真亦幻的城市,最终只在诉说一个城市,一切都是关于威尼斯轻逸的想象。齐马与马可波罗是“不可靠的叙述者”,讲述关于存在本源的虚幻秩序。


“城市、声音、轻盈: 移动边界与虚构叙事”,OCAT研究中心展览现场


历法、贸易、语言、权利边界构成百科全书式的城市图景及被其隐藏的街角。香港九⻰城寨(Kowloon Walled City,约1668-1994)的历史与重现回溯着属于城市虚构意象并不遥远的过去和不安的未来隐喻。1994年对九⻰城寨这块飞地的“拆除”(demolition)开启了对其想象的可能,随之逐步以流行文化的形式传播,成为隐秘黑暗且具代表性的城市科幻视觉文化符号。《攻壳机动队》和《银翼杀手》中,鳞次栉比的居⺠住宅楼与上世纪80年代末商牌横肆的街道景观频繁出现,标志着赛博朋克具象征性的城市影像,附带对亚洲文化的猎奇感及符号化的挪用。以“拆”作为城市化进程的显著文字标志,对于城市记忆更为广泛的讨论⻅于拆后“废墟”在当代艺术中的重组,构建与再现:例如艺术家尹秀珍与宋冬的作品,张大力基于1990年代末北京的大面积建筑拆迁的创作。对流逝的城市空间记忆的重现与延续,或对城市废墟的视觉重构与颠覆,反映了个体经验与城市历史之间破碎的共时性连接。而不同于北京的胡同及四合院所处的拆后“废墟”创作语境,九⻰城寨有着难以被忽视的特定社会历史环境和失序中有序的建筑生态结构,被研究、传播和纪念。另一方面,艺术家对城市境遇与未来想象的表达及创作开展于视觉艺术对科技和审美边界的探索。尤其在科技急速发展的时代中,如弗朗克·波佩尔(Frank Popper)提出对沉浸虚拟现实(immersion virtual reality)作为新型艺术媒介及平台的思考仍在继续:视觉艺术以科技为载体和表达方式所探讨的本体,心理及生态意义。[4]


《齐马蓝》,Zima Blue,影视截图


未来的城市处于隐匿之所,首章“科幻诗意,香港·九⻰城寨,城市未来考古”中,艺术家的创作以虚拟现实和未来考古开启对城市的虚构叙事。Tomás Laurenzo, Alejandro RodríguezTatjana Kudinova的合作作品《离奇意外一个关于香港的虚拟现实隐喻》以虚拟现实作为视觉载体探索香港迥异的城市体验与日常景观的碎片性共存状态。对九⻰城寨的科幻想象与重建出现在曲渊澈(Vvzela Kook)的多屏影像作品《机密录:双城》中,城市记忆迎来了人工智能与人类遭遇的不确定未来。由李汭璇、张梦尼和宋卓希合作的未来城市考古影像装置及现场行为表演作品《愚公计划》则探讨了数千年后的深圳如何被后世人类再次发现与考察的历程。


《离奇意外: 一个关于香港的虚拟现实隐喻》,Extraordinary Accident:An Immersive Metaphor of Hong Kong,影像静帧


《机密录:双城》,Confidential Records:Dual Metropolitans,影像静帧


《愚公计划》,The Foolish Old Man Project,影像静帧


“间幕曲: 城市·隐匿的声音”中,郭颖佳与张孟泰合作作品《>19980》捕捉转化城市日常生活中的声音场域,并使用计算机图像来视觉化声波。洪梓倪《未来的凌迟》结合声音装置和即时行为表演,展现未来人类身体、听觉、意识在生物科技发展下的抵抗。穿行于雨夜,聆听“雨声”,留意黑暗中闪烁的微光,隐匿的回忆在艺术家李姿玲装置作品《夜雨》中与观者相遇。


《夜雨》,Flowing III丨Night Rain,装置档案照片


“章二: 意识的游离,城市的剧场”中,日常生活意象被结构重组成城市与它的替身。由现实生活的单一漫游至人类幻想及意识的边缘。章二中,陈滢如的《致幻记II:刻幻象》以意识幻觉游走的视⻆探索潜在的无意识体验。李承亮的《月球太空计画》与《路上的万年站》是对日常生活轻逸的想象与构造,对当下人们在城市中如何体验生活的写照。


《月球太空计画》,Out Space and Moon Series,装置档案照片


“终章: 轻逸的叙述: 关于虚构的城市身世与想象”中,终章作品中, 艺术家的创作展现的不仅是诗意及抽象化的意境,抑或是视觉体验在科技演化下的语境与创作方法;景观与现实挪用还指涉个人的生命体验,以及对时空的再造,更隐蕴了对“地球栖居”和“未来旅程”富有想象力的构画——对“栖居之之所”的归巡。莱德·亨利(Ryder Henry)工作居住于宾夕法尼亚州匹兹堡,他的科幻装置作品《离散》利用回收的废弃硬纸盒和颜料创造了一个穿越了虫洞的中间地带,国际性都市交界区(cosmopolitan intersection)和一座座浮游空中的居所(floating dwelling)。


《离散》,Diaspora,装置档案照片


《转生树》,Reborntree,装置档案照片


庄志维的《转生树》则以诗意的叙述隐喻缓慢生⻓轮回背后的思考。此次展览中的创作媒介以影像及装置为主,同时还包含两组小尺幅板面油画系列作品:遠山氷(Haley Toyama)的《悬浮城市》和《蓝色》。作品表达了对香港的多重情感,以细腻的笔触和精确的微缩构图描绘城市空间及建筑,提供给观者细节之处的亲密度。


《悬浮城市》与《蓝色》绘画作品及书箱,OCAT研究中心展览现场


经由“不可靠的叙述者”,观者观察和思考看到、听到、感知到的作品形态,并将其转化为开拓虚构叙事的多元线索。游访于涌动的叙述边界,过渡到对现实的轻逸想象,终于人与城市,城市与日常。

 


「你会发现没有新的土地,

你会发现没有别的大海。

这城市将尾随着你,

你游荡的街道。」

——康斯坦丁《城市》


在城市生活的追赶中,消解自我。策展实践与写作思考的关系也许是不断地在观察世界的绝对视角中进入跳出。布朗肖写道,“现在,文学摒弃了作家;它不再是工作中的灵感,自我断言的否定和铭写在世界之中——就好像它是整个世界的绝对视角一样——的理念。它不在世界之外,但它也不是世界本身:它是世界存在前事物的在场,是世界消失后事物的坚守,是在万物消逝后残余下来的东西的倔强,是在什么也不存在的时候出现的东西的哑然。”[5] 策展人作为创造者进行实践的一个身份,持久而深刻的思考是想象力生成的根茎,阳光透过绿茵幢幢的缝隙投下,叶子在风中起舞。在“白天的房子”里,创造生长;在“夜晚的房子”里,隐匿独行。“以艺术和文学的方式在场,对艺术作品的阅读、观看与聆听,要求的更多是无知而非知识,它要求一种充满了无边的无知的知识,以及一种不被预先给定的天赋,每一次,这种天赋都会在自我遗忘中被接受、被紧握又陷入迷失。”[6]

 

“在没有船的文明里,梦将会干涸,间谍取代了探险,警察取代了海盗。”科技塑造自由虚构改造真实。城市消解于重建,成为个人记忆中时间的废墟,在反身隐匿之所轻盈闪烁。船坞面朝平静许久的海湾,翻滚的云海将寂寂的暮色吞没。

明日世界,Tomorrow Land,笔者摄于上海迪士尼乐园

(“明日世界”园区传达的是希望、乐观和未来的无穷潜力)



注释:


[1]《伊斯坦布尔: 一座城市的记忆》,奥尔罕·帕慕克,何佩桦译,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3月版

[2]《新千年文学备忘录》,伊塔洛·卡尔维诺,黄灿然译,译林出版社,2019年3月版。“我读到了萨满和民间故事中的人物,读到了被转化为轻松、使飞翔进入一个神奇的、有求必应的境界这样的事成为可能的困苦。我谈到了乘着普通家常用具——如一只木桶——飞翔的巫师。但是,卡夫卡故事的主人翁看来没有被赋予萨满教或者巫术的力量;大冰山后面的国度看起来是一个空木桶有可能被装满的地方。事实上,那木桶装得越满,就越不可能飞翔。就这样吧,让我们骑上我们的木桶,来面对未来一千年;我们能够往里面装多少东西就装多少,不可抱更大的奢望。例如,轻逸;于轻逸的好处,在这里我已经用尽心思谈论了一番。”

[3]《浮城志异》收录于1988年小说集《手卷》。于展览透明书箱中展示(其他书目包括《看不见的城市》、《地图集: 一个想像的城市的考古学》、《新千年文学备忘录》)。

[4]摘自「城市, 声音, 轻盈: 移动边界与虚构叙事」展览目录

[5]朴弥: 《谁是布朗肖?这位著名的失踪者影响了整个法国当代思想界》,澎湃网,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521353

[6]《莫里斯·布朗肖:阅读》,王立秋译



      关于策展人



于潍颖,策展人,写作者。旧金山艺术学院当代艺术史及理论硕士,匹兹堡大学教育学硕士。目前策展写作计划关注城市记忆想象与科幻文学在当代艺术中的实验性虚构叙事。现于旧金山卡蒂斯特艺术基金会(KADIST Art Foundation)进行亚洲收藏研究项目。学术研究文论受邀参加发表于檀香山东西方文化中心(East West Center),夏威夷大学马诺阿分校(University of Hawai‘i at Mānoa)太平洋及东亚研究, 中国美术学院等国际会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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