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变女郎”花木兰 | 鼠年大家谈

“百变女郎”花木兰

迪士尼木兰是一个关于女孩成长的故事，在中国故事框架中，融入了美国人追寻自我价值的个人英雄主义。

作者：张静 民俗学博士

*原文刊登于《VISTA看天下》2020年8月28日刊

幼时初读《木兰辞》，我一直很困惑：木兰真的存在过吗，她姓什么，是哪里人，最后怎样了？一首《木兰辞》，寥寥二十多行，诗化的语言、艺术化的表现手法，留下了大量的意义空白。这促使我开始研究木兰，十五年过去了，我发现有那么多人和我一样试图去寻找答案，去填补木兰故事的叙事空白。在数千年的流传史中木兰故事不断演化，由一首北方民歌流传到全中国，甚至跨越大洋，在美国经过百年发展后，终于产生了世界性的影响，衍化为一个庞大的故事系统。

木兰故事最早的记载源自北朝民歌《木兰辞》，在长期流传过程中又逐渐经过民间和文人的修改润色，一直到明中期，诗歌都是木兰故事流传的主要方式。魏晋南北朝时期，国家分裂，战火纷飞，同时也是一个文化交融、思想发展的时代。《木兰诗》中既有金戈铁马、边塞苦寒的戎马岁月，也有当户理红妆、对镜贴花黄的闺阁生活。诗中的木兰孝亲慈幼、豪迈乐观、勇敢坚毅。

唐代白居易写有《戏题木兰花》：“紫房日照燕脂坼，素艳风吹腻粉开。怪得独饶脂粉态，木兰曾作女郎来。”在开放包容的大唐盛世，木兰有着英姿飒爽的气质。两宋王朝与西北少数民族政权的对立，持续的动乱激发了宋代文人的爱国热情，他们爱戴、歌颂驰骋疆场、骁勇善战的木兰。北宋时期，《木兰诗》被选录入《文苑英华》、《乐府诗集》等文集。《木兰辞》在文人的传播和品评中完成了文学经典化的过程。

明清时期，木兰故事由上层文人走向下层百姓，在通俗戏曲和小说中大放光彩。徐渭做杂剧《雌木兰替父从军》，开篇木兰亮相时说道：“妾身姓花名木兰。祖上在西汉时，以六郡良家子，世住河北魏郡。”木兰自此有了名姓和家世，故事也日益丰满起来，增添了与王郎喜结连理的大团圆结局。同时期有关木兰的戏曲达十多部，还有了一些小说。但是明清文人将木兰塑造为“忠孝勇节”的精神偶像，为国尽忠，为父尽孝，为将英勇，为女守节，附加了多重封建伦理的外衣，渐失女儿本色。

近现代以来，中国沦落为半封建半殖民地国家，国家危难，民族救亡，爱国思想、民主思想和女性主义广泛传播，木兰再次成为时代的楷模，《木兰辞》也进入了学校课本。1917年梅兰芳的京剧《木兰从军》首演，塑造的爱国女性形象和抵御外敌侵略的情节成为时代的写照。1930年代，民新公司拍摄电影《木兰从军》，木兰发出“国事千钧重，头颅一掷轻，为家为国何光荣”的呼喊。上海孤岛时期，1939年《木兰从军》上映，周期长达 83 天，刷新了国产影片票房新纪录。主创导演卜万苍和编剧欧阳予倩在保家卫国的时代语境与抗战救亡的国家话语中，借古喻今，对木兰形象予以重构，凝聚着整个民族自我抗争的历史想象。那个年代，上海三部木兰电影的主演，胡珊、李旦旦和陈云裳，兼具传统美与时代气息，李旦旦更是现实中的“花木兰”，驾驶飞机翱翔蓝天，为抗战筹款。

豫剧《花木兰》应是国人最熟悉的剧目了，一段“谁说女子不如男”的铿锵唱词和当时新中国兴起的解放妇女、主张“妇女能顶半边天”的时代潮流相契合。1951年常香玉率领剧团全国义演，1956年摄制为电影，到1958年止观众人数达到了1.14亿人次。

20世纪之交，木兰故事流传到美国，在大洋彼岸历经了百年的演变与发展，呈现出于中国完全不同的特色，摆脱中国文化中严肃的伦理色彩而回归女性的成长和解放。19世纪晚期，《木兰辞》译为英文出版，1921 年纽约世纪剧院演出了英文舞台剧《木兰从军》。1976年，华裔女作家汤亭亭(Maxine Hong Kingston)发表其成名作《女勇士》(The Woman Warrior:Memoirs of a Girlhood among Ghosts)，获得了当年的美国国家图书奖，成为美国学校讲授亚裔文学的经典作品。汤亭亭坚持在自己的中文名中使用“亭亭”，弃用“女”字，彰显其摆脱中国文化中根深蒂固的性别禁锢，寻求女性自由和平等的努力。

1998年迪士尼推出动画电影《Mulan》，这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木兰，她不再是中国故事中那个在疆场自由驰骋屡立战功的英雄，有点笨拙，有点胆怯，有点犹豫，无论是家人还是战友都不看好她，但最终凭借着勇气和智慧，完成了英雄壮举，实现了自我价值。迪士尼木兰是一个关于女孩成长的故事，在中国故事框架中，融入了美国人追寻自我价值的个人英雄主义，解构了原有故事中“忠孝勇节”的伦理色彩，回归女性自身，使其具有了跨越国别、民族和文化的艺术魅力。

中国民间历来有将自己崇敬的历史人物奉为神灵的传统，建衣冠冢、修庙立碑，无不是为了将内在的崇敬外化为信仰。这与知识分子因崇敬木兰而反复书写其故事的原因并无二致，与西方翻译、重写和改编这个故事的内在驱动力想必也大体相似。我曾多次与西方的朋友们聊起木兰，我讲述中国木兰故事的千年历史，他们阐释对木兰这一英雄的理解。正因为每个人对木兰有着各自的理解，在她的身上发掘出不同的精神价值，这个人物的故事才能在时代的洪流中焕发出持久的生命力。

—往期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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