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勒书店主理人昏迷后的日子

10月10日是雨后转晴的一天，对浙江金衢盆地的生活来说，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子。

如很多独立书店一样，马勒书店由主理人陈沛宝独力操持。书店不大，但一个人负责全部环节还是有些工作量。结束店里一整天的工作后，他与朋友一起吃了晚饭。饭后晚8点半，去接11岁的孩子下课，之后回到家中给孩子补习。

晚10点左右，陈沛宝突然倒地昏迷。家人拨打120，紧急送至义乌中心医院，查为脑出血中最严重的的脑干出血。

至今，陈沛宝仍躺在ICU接受生命维持和治疗。长时间的昏迷不醒，家人的呼救，引起了书友读者们的关注。

马勒书店是一家小型独立书店，位于义乌市江滨中路180号文化园江滨悦廊119号，由陈沛宝于2010年一手创立，主要经营人文社科类图书，在义乌本地极具影响力，与杭州、宁波、嘉兴的同类书店也多有串联协作。陈沛宝因突发情况住院，其实体书店也因无人运营陷入停滞状态。

几周来，我们时刻关切着陈沛宝的情况，也陆续收到了许多消息与故事。在这期间，我们与陈沛宝的家人、朋友和书业同行友人进行了交流，没想到，聊起来彼此就像老朋友。对他们来说，陈沛宝是“陈老师”“陈兄”“胖狗”，也是“哥哥”，无论哪样称谓的背后，他都是那个专业精臻的卖书匠、负责任却不善言谈的家人、情感细腻重情重义的好朋友，是一位“似乎不太会做生意，与周边有点格格不入”的书店人。

亲朋好友之外，许多因书结缘却未必谋面的朋友，也在互联网上开始了自发的爱心接力。

好消息是，陈沛宝目前各项体征都比较平稳，感染情况也在正常范围内。家属表示，在10月24日的ICU视频连线中，陈沛宝第一次睁开了眼睛。直到现在，家人与其交流的时候，还会有眼神反馈。包括医生在内，大家都认为这是一个奇迹。目前，根据进一步情况，陈沛宝也将转送杭州的康复医院进行康复治疗。

为众人抱薪者，不使其冻毙于风雪。在许多个时刻，“我们都是马勒书店的朋友”成了大家的心照不宣。

我们希望与本文的众多讲述者一起，将祝福和温暖传递下去。

01PART ONE

见字如面，

跨越千里的“书缘”

讲述者：疫情两年里亦客亦友的远方书友

2021年初，我和胖狗兄由微信群认识，是那种其乐融融插科打诨的书友群，那时我还不认得他和他的店，只知是书圈中人。他加了我，我打招呼：陈老师好。出版和书店圈里，一般互称老师，不喊某总。

老陈明显有点无语，回了个“额”。大概是预设以朋友相处的姿势，我这样客气嘴甜的人均“老师”有点“绿茶”，有点生分。

之后，同群场合蛮多，总能互相见到，共同朋友亦多，我们就以“兄”互称。胖狗兄，文森兄。

胖狗兄日常在朋友圈推书。去年春天，他在朋友圈推荐了《胡汉中国与外来文明》，精装函套版，五折在售，我一眼瞧中。

我截图问：“陈兄，我想购买一套，可以微信支付吧？”，他为人非常爽快，“好，你把收货信息给我”。这是头回在他这买书。相对于网购平台，我习惯在实体书店买书。买书是微小的但实实在在的支持。

下单后我问：“冒昧请教下，咱们书店真的叫马勒书店吗？”多少有点吞吞吐吐了，“这个名字很少见……挺讲究的。”

其实这个名字大家一看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他把这个词语化用在书店的名字当中，有趣，随性，略带戏谑和嘲讽。

果然他回我：“书店名字是10年前的旧故事，那会儿流行羊驼，有个朋友开了一间‘隔壁酒吧’，我就把书店取名马勒书店，应景。” 他说：“感觉你在骂人，哈哈哈。”

当然我不是在骂人，“侬这创意太佳，黑也黑不动的，哈哈。”

马勒书店的英文缩写“MLGB”，My Life’s Getting Better。

近两年，在书店买书变难了。书店也都在寻找出路，在没有形成系统性或一招见效的方案前，大家都在凭本能挣扎，许多实体书店开始做线上业务，赶时髦的开直播，牌子大的做网店，小型书店则原地转微商，依托微信售书的办法已经有些年，野草书店、豆瓣书店，是这方面的先行先试者。后来认得了浙江开书店的小药师、乌托邦书店、马勒书店，也都是既有实体店面，同时也大量线上走货。

聊到这个，他说：“渠道变革了，现在因为不会拍照，很是踌躇。得会拍书，不然销量不行。还没上直播呐，如果要卖给不懂书的人，估计以后还得上直播。”

我说，“去年好多书店仓促上马，直播一时高热。到现在看，坚持下来的不多。高质量的直播，想想也是很耗精力。”

“其实能选出好书，就已经很难了。好的直播，前提是好书，还要对书以及学问有基本的了解，太难了。”胖狗兄虽然没涉足直播，但对此颇有见地。“另外，直播也在要有门槛的，罗辑思维、樊登读书都有一堆人帮着写稿子。我觉得首先要做的还是选好书，这也是最核心的。让书店去做很多其他的营销，成本太大了，有好书慢慢做，还可以维持。”

我很赞同这个观点，时代变迁，方式变革，选好书仍然是核心。做出花花架子、吹得天花乱坠，固然也有人买单，但恐怕难以持续。

在线上、实体书店买书，我会尽量一次性多买一点，少次下单，压低物流成本。这些书店都很好，都是默认包邮。

2021年7月16号，我再次在马勒书店买书，看上三种，转账，但胖狗兄手头只有两种，于是他把书款整个退给我了，顺便还回我：“这几天在医院陪护，回去联系你。”之后几天，我又添了几种，一次下单。他回：“明天给你弄好，现在回家照顾孩子了。”

我和陈兄更多是在书事上交流，生活上没有交集，也未曾见过。他愿意谈及上有老、下有小的家事日常，让我有点感动，这是真当朋友。虽然未能见面，也有“见字如面”之感。

之后的日子，我们仍然常在各种书群里见面。我仍在不断从胖狗这里买书。他对历史、法政、女性等图书热点主题非常了解，听他讲书界往事，随聊随荐，常能针对我的偏好定向推荐新好书。这正是我感到受益于他的地方。胖狗好像跟法政文史领域的作者关系也都不错，经常有签名本，很是难得。

2022年，跟国内很多地方一样，陈兄好像多次被封控在小区内，书店运营因此受到了很大的影响。实体店大家都知道，等于是封几天就瘫几天，至于线上其实也算堵死了，封控起来物流都停了，攥着订单，发不出货。

这期间，稀奇古怪的破事儿不少，大家都没少骂。看胖狗兄骂的算少的，更多的好像是沮丧。在这期间，他一条吐槽的朋友圈下面，友人问，怎么了？他回复说：“没什么，生计断了。”

直到10月10号，惊闻胖狗兄急病住院，生命垂危。听友人讲详细情况，又见他10月7日在朋友圈写道：“感觉熬不过十月的寒冬了”，直接泪眼模糊。

10月下旬，朋友们组织起来为他捐款，需要一些时间。了解到微信号正由其妹代持，遂给他的微信发了一句话：“与令兄有书缘，……先聊表心意。祝康复，祝顺利。”

对方回复感谢“对哥哥一直的惦记和支持”。讲话有点啰嗦且平实，对于陌生人最大的诚意不过如此吧？我的悲伤不及胖狗家人之万一。

02PART ONE

“哥哥的身边有一个磁场”

讲述者：陈沛宝妹妹陈祝琴

哥哥之前因书店租房到期的事情非常着急。书店10月24日必须要搬了，哥哥一直在找地方。这个事情还没做完，他就出事了。

10月10日，我们接到电话，到医院已经晚上11点多了。哥哥住进了义乌中心医院，当天晚上安排进了急诊科，次日下午两点左右转入重症监护室。从出事当晚一直到次日凌晨两点，有近10位朋友赶到医院探望。一位朋友还在凌晨两点致电她的父亲，帮忙联系义乌中心医院的一位主任医生，希望可以更好地了解病情、实施治疗。

当天晚上医生告知后续的治疗和抢救，需要立马安排插呼吸机。插管的过程并不顺利，哥哥因此嘴里喷出深咖啡色的血液，医生说这是脑干出血引起的胃出血，接下来并发症还会继续增多，而且情况会越来越严重。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家可能要失去我哥了。从接到电话说哥哥进医院，到陪着哥哥进急诊科病房，我更多的是不接受，我觉得哥哥只是生病了，他没事的。

刚到医院和进ICU的时候，医生反复告知，这种情况下，病人的存活率非常低。哪怕切开气管，存活下来，大概率离不开呼吸机，最好最好最好的结果就是植物人。入住ICU后，每次去探视，医生都说哥哥的情况稳定，不过还在昏迷状态，有微弱的自主呼吸，除了脑干出血，其他身体机能都是好的。医生告知我们的治疗方案是在7-14天内必须决定是否切开气管治疗。只要自身情况不恶化，不拔呼吸机，哥哥就会一直以植物人的状态活着。当时家人备受煎熬，如果继续治疗，实际情况是非常难以支撑的，不管是在精力还是费用方面。当时每次询问病情，医生都表示没有任何好转迹象，也明确告知后续需要家庭承担的一系列负担。

10月24日早上，家人去医院决定签署放弃治疗。医生告知早上哥哥眼睛有动，我们争取和哥哥进行了一次视频，发现哥哥睁开了双眼。

那一刻，我相信世界上真的有奇迹。

当时我们和哥哥说：“如果听到我们说话了，就眨眨眼睛。”哥哥居然真的眨动了双眼。那一刻，我强烈地感觉到哥哥想告诉我们他醒了，他在努力，他在坚持。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哥哥的朋友，所有知道哥哥醒来的朋友几乎全都哭了。因为这14天里，所有人都在默默接受他出事的噩耗，虽然相互不过问更多情况，但一直在牵挂着和难过着。看到哥哥睁眼的视频，所有人都觉得我哥太牛了，不愧是他们眼里的“胖狗”“胖哥”，朋友说他这辈子就是在和命运抗争。从知道哥哥出事一直到现在，我始终坚信我哥会挺过来，他会好的，他只是在经历人生中最大的磨难，但是他需要时间。只要给他时间，他依然会站起来。

10月24日当天，我们没有签署放弃治疗，而是告诉医生我们想要做气切手术（气管切开术），既然他自己睁眼了（在我们看来是哥哥醒了），我们就一定要全力救他。

10月28日，医院安排了气切手术，去手术室的路上，我们叫哥哥名字时，他又睁眼看向了我们。

10月29日再次做CT，与10月15日的结果对比，显示哥哥脑部的出血面积从30×40mm，缩小到了30×20mm，颅内血块面积少了一半，奇迹再次出现了。这天的早上，医生进行了脱离呼吸机测试，发现哥哥呼吸比较局促，后续他们会每天进行脱离操作，慢慢增加脱离时间，直到完全脱机。医生表示脱离概率挺高的，因为身体各方面机能都没有问题。插管18天，肺部也没有感染，这已经是极难达到的情况。

10月31日再去医院探视的时候，医生告知早上已经完全脱机，开始自主呼吸了，情况稳定。

11月3日去探视，ICU病房主任说这可能是个奇迹，这两天哥哥的手脚都有反应了，后续要考虑好去哪里的康复医院，尽快进行康复治疗。

哥哥开书店以后，住在农村的父母和我们姐妹都能感受到哥哥的压力很大，也非常理解开实体书店是非常困难的事。但家里人不懂卖书，没有足够的经济实力支撑哥哥的书店，所以家人都是宽慰哥哥：“不要急，做事慢慢来，做生意总有顺和不顺的时候”。父母总和哥哥说：“有事情不要自己扛着，和家人多商量些，有困难一起扛过去。不要让自己那么累，压力那么大。”但是哥哥几乎不说自己的压力和难处，因为他不想让父母担心，应该也觉得没有更好的能力照顾家人，有所亏欠。

哥哥出事以后，我拿到了他的手机，才知道他有这么多关心他，也爱阅读的朋友。

哥哥的同门师弟陈文全联系了我，他是这两年和哥哥接触最多的朋友。当时我问他，有没有朋友可以帮忙处理下哥哥的书，因为家人实在不懂卖书。如果有朋友可以接手，直接按照进货价卖出，因为家人不知道后续的治疗还需要多少费用，想着是否可以把书尽快变现筹措医药费。后来陈文全告知身边的朋友没有那么大的资源和实力可以一下全部接手，而且哥哥的书量比较大。

当时，我和陈文全表示，哥哥最爱书、最懂书。我希望这些书可以到懂它的人手里，哪怕是一本、两本都可以。

一直到现在，每天都有好多哥哥的微信好友发来信息问他的情况。虽然我不认识他们，但是能强烈感觉到他们对哥哥的关心和惦记，他们大都和我说“希望哥哥一切安好，家人也要各自保重”。哥哥认识的一位作家羽戈，他和我讲在书友群里给哥哥进行了筹款，后续还需要帮助的话，书友群还会再筹集力量，让我有需要了就找他。对于关心和帮助过哥哥的每一位朋友，我和家人都万分感激。

从哥哥出事以来，我好像不认识我哥了。我比哥哥小6岁，他从来没和我讲过他和朋友之间的事情。但是哥哥出事后，我感觉到各行各业的人跟哥哥都有交集，他们都非常关心哥哥，自发地想要帮助哥哥，这让我们全家人感到非常温暖和骄傲。

我们一家都很爱书，我绝不会、也绝不希望把哥哥的书当成废品卖掉，沦为无用之物，我想要哥哥的书能有一个好的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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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挣到钱了，还是想再开一家书店”

讲述者：陈沛宝生活中最亲近的朋友

2010年，陈沛宝27岁，那个时候我和他还不认识，他在义乌开了一家马勒书店。他特别喜欢书，我刚认识他时，他的藏书差不多有1万册。2014年，我和他一起在淘宝和天猫平台卖书，那几年在电商促销、图书打折的情况下，网店很难赚到钱，实体书店在义乌这样的四线城市，更难生存。

实体书店这几年一直比较惨淡，马勒书店的书又主要以人文社科类图书为主，还有许多学术专著，经营压力非常大。

2014年，他亏了很多钱，书店的生意经营不下去了，电商卖书也没有太大起色。他先后去了金融行业、保险行业工作，工作几年，他认为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书店始终是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哪怕是在其他行业做生意那会儿，他也想着要是挣到钱了，还是再开一家书店。

陈沛宝物欲比较低，是一位追求精神生活的人。2020年，对书店心心念念的他，还是把马勒书店重新开张了，不过书店的经营状况依然不好，实体店一天的营业额有两三百是不错的，还经常遇到零营业额的情况，线上偶尔好一些，但是也无法支撑现金流周转。

多重压力下，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和精神都出了一点问题，有高血压的症状，情绪低落，常常深夜喝闷酒。但他依然努力想从泥淖中挣扎出来，会约朋友出去跑步、打球和健身。

他的律师朋友何远和书店朋友小药师，喜欢称呼他为“败类”“胖狗”。何远的家离书店很近，时常在他那里买书，甚至经常将自己的孩子放在马勒书店里，陈沛宝还陪着何远的儿子玩三国杀，他喜欢孩子，很宠自己的女儿。何远有时带孩子去江边散步，顺路会去书店玩，常看到他跟女儿在一起写作业的场景。小药师是书店同行，在宁波开了一家书店，进货的时候有好书都会想着要带给胖狗一些。而在他的同门师弟陈文全看来，他更像是自己圈子里的一位意见领袖，关注当下，关注社会和国家。

他是一位心思细腻敏感的人，朋友以前常开玩笑，说他长了一副卖猪肉的老板的面孔，但是有一颗少女心。他对待朋友很真诚，愿意把自己真实的想法和情况告诉朋友，从来不会刻意隐瞒和回避。如果有人愿意听他说，他会毫无保留地跟朋友分享。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开了马勒书店。虽然经营困难，但他还想着找一个好位置，把书店搬过去，所以整个9月和10月初，他一直在找合适的位置。如果一切正常的话，10月24日，应该是租房到期了的马勒书店搬家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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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言

2014年，我因机缘巧合来到图书行业，得以和做书、卖书的朋友们近距离接触。多年来，我们一直用书业的视角，去发现这些深刻城市肌理的、鲜活的、有力的文化力量。

在全国各地许多不被大众注意到的角落里，我们观察到有许多如星星一般存在的书店。这些书店是无数个“马勒书店”，主理人们尽心尽力卖书，传递阅读推广这件看似微不足道但影响深远的事情。我更愿意称他们为“卖书匠”，是爱书的卖书人，也是匠人。

10月10号至今，陈沛宝的生活和他的马勒书店都被迫按下了暂停键。我们看到许多同行和读者朋友们在此期间做了很多事情，为此感激也感动，祈愿这位书店主理人早日康复并与大家再次见面。

本文内容整理：黄小菲、唐文森

感谢青年学者、作家羽戈及所有提供帮助的朋友

如果您能提供帮助

目前，马勒书店主理人陈沛宝家人正在为其寻找康复医院，后续将转入浙江本地的康复医院中。

因急需治疗费用，现寻找可以从马勒书店进货的书店或者采购方，最好为浙江本地尤其是杭州、金华、义乌等地的采购方，需现款提货。

如果您能提供帮助，请联系陈沛宝妹妹陈祝琴（联系电话：[phone]）

或者您可以识别二维码进入采购群：

因家人有小孩和住院的陈沛宝要照顾，可能无法及时回复信息，还请谅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