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金瓶梅》第四十八回
【编按】:
《金瓶梅》是中国第一部文人独立创作的长篇白话世情章回小说。成书约在明朝隆庆至万历年间,作者署名兰陵笑笑生。
《金瓶梅》借《水浒传》中武松杀嫂一段故事为引子,通过对兼有官僚、恶霸 、富商三种身份的市侩势力的代表人物西门庆及其家庭生活的描述,揭露了明代中叶社会的黑暗和腐败,具有深刻的认识价值以及极高的社会价值和文学价值,曾被推崇为第一奇书。
《金瓶梅》行世主要有两个版本:词话本和崇祯本,本公众号不定期连载,以供读友们方便阅读和参考,敬请关注。
【注】:
词话本,又称万历本,一般认为是原始文本,说唱气息明显,文字和情节较为粗陋,行文有多处错讹,但更富有生活气息。
崇祯本,又称绣像本,一般认为经过文人和出版商增删修订,行文更整洁,情节更合理紧凑,减少了情节上的错讹,更富有艺术性,有文人创作的艺术特点。
通常专家学者重视词话本,普通读者则更喜读崇祯本
【词话本】《金瓶梅》
第四十八回
曾御史参劾提刑官
蔡太师奏行七件事
格言:
知危识险,终无罗网之门;誉善荐贤,自有安身之地。施恩布德,乃后代之荣昌;怀妒藏奸,为终身之祸患。损人利己,终非远大之图;害众成家,岂是长久之计?改名异体,皆因巧语而生;讼起伤财,盖为不仁之召。
话说安童领着书信,辞了黄通判,往山东大道而来。打听巡按御史在东昌府察院住札,姓曾,双名孝序,乃都御史曾布之子,新中乙未科进士,极是个清廉正气的官。这安童自思:「我若说下书的,门上人决不肯放。不如我在此等着放告牌出来,我跪门进去,连状带书呈上。老爹见了,必然有个决断。」于是早已把状子写下,揣在怀里,在察院门首,等候多时。只听里面打的云板响,开了大门、二门,曾御史坐厅。头面牌出来,大书:告亲王皇亲驸马势豪之家;第二面牌出来,告都布按并军卫有司官吏;第三面牌出来,纔是百姓户婚田土词讼之事。这安童就随状牌进去。待把一应事情,发放净了,方走在丹墀上跪下。两边左右,问:「是做甚么的?」这安童方纔把书双手举得高高的呈上。只听公座上曾御史叫:「接上来!」慌的左右吏典下来,把书接上去,安放于事案上。曾公拆开观看,端的上面写着甚言词?书曰:
「寓都下年教生黄美端肃书,奉大柱史少亭曾年兄先生大人门下:违越光仪,倏忽一载,知己难逢,胜游易散。此心耿耿,常在左右,去秋忽报瑶章华扎,开轴启函,捧诵之间,而神游恍惚,俨然长安对面时也。每有感怆,辄一歌之,足舒怀抱矣!未几,年兄省亲南旋,复闻德音。知年兄按巡齐、鲁,不胜欣慰,叩贺,叩贺!惟年兄忠孝大节,风霜贞操,砥砺其心,耿耿在廊庙,历历在士论。今兹出巡,正当摘发官邪,以正风纪之日。区区爱念,尤所不能忘者矣。窃谓年兄平日,抱可为之器,当有为之年;值圣明有道之世,老翁在家康健之时。不乘此大展才猷,以振扬法纪。勿使舞文之吏,以挠其法;而奸顽之徒,以逞其欺。胡乃如东平一府,而有挠大法如苗青者;抱大冤如苗天秀者乎!生不意圣明之世,而有此魍魉!年兄巡历此方,正当分理冤滞,振刷为之一清可也。去伴安童,持状告诉,幸垂察。不宜。仲春望后一日具。」
这曾御史览书已毕,便问:「有状没有?」左右慌忙下来问道:「老爷问你有状没有?」这安童向怀中取状递上。曾公看了,取笔批:「仰东平府府官,从公查明,验相尸首,连卷详报。」喝令安童:「东平府伺候。」这安童连忙磕头起来,从便门放出。这里曾公将批词连状装带封套内,钤了关防,差人赍送东平府来。府伊胡师文见了上司批下来,慌得手脚无措。即调委阳谷县县丞狄斯彬,本贯河南舞阳人氏,为人刚而且方,不要钱,问事糊突,人都号他做狄混。明文下来,沿河查访苗天秀尸首下落。也是合当有事,不想这狄县函率领一行人,巡访到清河县城西河边。正行之际,忽见马头前,起一阵旋风,团团不散,只随着狄公马走。狄县丞道:「怪哉!」遂勒住马,令左右公人:「你去随此旋风,务要跟寻个下落。」那公人真个跟定旋风而来,七八将近新河口而止。走来回复了狄公话。狄公即拘了里老来,用锹掘开岸土深数尺,见一死尸,宛然颈上有一刀痕,命仵作检视明白,问:「前面是那里?」公人禀道:「离此不远,就是慈惠寺。」县丞即令拘寺中僧行问之。皆言:「去冬十月中,本寺因放水灯儿,见一死尸从上流而来,漂入港里。长老慈悲,故收而埋之。不知为何而死。」县丞道:「分明是汝众僧谋杀此人,埋于此处。想必身上有财帛,故不肯实说。」于是不由分说,先把长老一箍两拶,一夹一百敲,余者众僧都是二十板。俱令收入狱中,回复曾公,再行报看。各僧皆称冤不服。曾公寻思:「既是此僧谋死,尸必弃于河中,岂反埋于岸上?」又说:「于碍人众,此有可疑。」因令将众僧收监。将近两月,不想安童来告此状,即令委官押安童前至尸所,令其认视。这安童见其尸,大哭道:「正是我的主人,被贼人所伤,刀痕尚在。」于是检验明白,回报曾公,即把众僧放回。一面查刷卷宗,复提出陈三、翁八审问。执称苗青主谋之情。曾公大怒,差人行牌,星夜往扬州提苗青去了。一面写本参劾提刑院两员问官,受赃卖法。正是:
污吏赃官滥国刑,曾公判刷雪冤情。
虽然号令风霆肃,万里输赢总未真。
话分两头,都表王六儿自从得了苗青干事的那一百两银子,四套衣服,夜间与他汉子韩道国,就白日不闲,一夜没的睡,计较着要打头面,治簪环,唤裁缝来裁衣服,从新抽银丝{髟狄}髻,用十六两银子又买了个丫头,名唤春香使唤。早晚教韩道国收用不题。一日,西门庆韩道国家,王六儿接着里面吃茶毕,西门庆往后边净手去,看见隔壁站台,问道:「是谁家的?」王六儿道:「是隔壁乐三家站台。」西门庆分付王六儿:「你对他说,若不与我即便拆了,如何教他遮住了这边风水?不然我教地方分付他。」这王六儿与韩道国说:「邻舍家,怎好与他说的?」韩道国道:「咱不如瞒着老爹,庙上买几根本植来,咱这边也搭起个站台来。上面晒酱,下边不拘做马坊,做个东净,也是好处。」老婆道:「呸!贼没算计的!此时搭站台,买些砖瓦来盖上两间厦子,都不好?」韩道国道:「盖两间厦子倒不好,是东子房子。不如盖一层两间小房罢!」于是使了三十两银子,又盖了两间平房起来。西门庆差玳安抬了许多酒肉烧饼来,与他家犒乐匠人。那条街上,谁人不知。夏提刑得了几百两银子在家,把儿子夏承恩,年十八岁,干入武学肄业,做了生员。每日邀结师友,习学弓马。西门庆约会刘、二薛二内相,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合卫官员,出人情与他挂轴文庆贺,俱不必细说。
西门庆因坟上新盖了山子卷棚房屋,自从生了官哥,并做了千户,还没往坟上祭祖。教阴阳徐先生看了,从新立了一座坟门,砌的明堂神路,门首栽的柳,周围种松柏,两边迭的坡峰。清明日上坟,要更换锦衣牌面,宰猪羊,定卓面。三月初六日清明,预先发柬,请了许多人,推运了东西,酒米下饭菜蔬。叫的乐工杂耍扮戏的:小优儿是李铭、吴惠、王柱、郑奉,唱的是李桂姐、吴银儿、韩金钏、董娇儿。官家请了张团练、乔大户、吴大舅、花大舅、吴二舅、沈姨夫、应伯爵、谢希大、傅伙计、韩道国、云离守、贲地传、并女婿陈经济等,约二十余人。堂客请了张团练娘子、张亲家母、乔大户娘子、朱台官娘子、尚举人娘子、吴大妗子、二妗子、杨姑娘、潘姥姥、花大妗子、吴大姨、孟大姨、吴舜臣媳妇郑三姐、崔本妻、段大姐、并家中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西门大姐、春梅、迎春、玉箫、兰香,奶子如意儿抱着官哥儿,里外也有二十四、五顶轿子。先是月娘对西门庆说:「孩子且不消教他往坟上去罢。一来还不曾过一周;二者刘婆子说这孩子脑门还未长满,胆儿小。这一到坟上路远,只怕諕着他。依着我,不教他去。」留下奶子和老冯在家,和他做伴儿。只教他娘母子一个去罢。」西门庆不听,便道:「此来为何?他娘儿两个不到坟前与祖宗磕个头儿去?你信那婆子老淫妇胡说,可可就是孩子脑门未长满!教奶子用被儿裹着在轿子里。按的孩儿牢牢的,怕怎的?」那月娘便道:「你不听人说,随你!」
从清早晨,堂客都从家里取齐,起身上了轿子,无辞出南门到五里外祖坟上,远远望见青松郁郁,翠柏森森。新盖的坟门,两边坡峰上去,周围石墙,当中甬路。明堂、神台、香炉、烛台,都是白玉石凿的。坟门上新安的牌面,大书:「锦衣武略将军西门氏先茔。」坟内正面,土山环抱,林树交枝。西门庆穿大红冠带,摆设猪羊祭品,卓席祭奠。官家祭毕,堂客才祭。响器锣鼓,一齐打起来。那官哥儿諕的在奶子怀里磕伏着,只倒咽气,不敢动一动儿。月娘便叫:「李大姐,你还不教奶子抱了孩子往后边去罢哩!你看諕的那腔儿!我说且不教孩儿来罢,恁漒的货,只当教抱了他来。你看諕的那孩儿这模样!」李瓶儿连忙下来,分付玳安,且叫把锣鼓住了。连忙撺掇掩着孩儿耳朵,快抱了后边去罢。须臾祭毕,徐先生念了祭文,烧了布。西门庆邀请官客在前客位。月娘邀请堂客,在后边卷棚内。由花园进去,两边松墙普筑,竹径栏杆。周围花草,一望无际。正是:
桃红柳绿莺梭织,都是东君造化成。
当下扮戏的,在卷棚内扮与堂客们瞧。两个小优儿在前厅官客席前,唱了一回。四个唱的,轮番递酒。春梅、玉箫、兰香、迎春四个,都在堂客上边,执壶斟酒,立在大姐卓头,同吃汤饭点心。吃了一回,潘金莲与玉楼、大姐、李桂姐、吴银儿同往花园里,打了回秋千。原来卷棚后边,西门庆收拾了一明两暗三间床炕房儿。里边铺陈床帐,摆放卓椅梳笼抿镜妆台之类,预备堂客来上坟,在此梳妆歇息。或闲常接了妓者,在此顽耍。糊的犹如雪洞般干净,悬挂的书画琴棋潇洒。奶子如意儿看守官哥儿,正在那洒金床炕儿,铺着小褥子儿睡。迎春也在傍,和他顽耍。只见潘金莲独自从花园蓦地走来,手中拈着一枝桃花儿。进屋里,看见迎春便道:「你原来这一日没在上边伺候。」迎春道:「有春梅、兰香、玉萧在上边哩,俺娘教我下边来看哥儿。拏了两碟下饭点心,与如意儿吃。」金莲看见那边卓上放着一碟子鹅肉,一碟蹄子肉 ,并几个菓子。奶子见金莲来,便抱起官哥儿来。金莲便戏他说道:「小油嘴儿,头里见打起锣鼓来,諕的不则声,原来这等小胆儿!」于是一面解开藕丝罗袄儿绡金衫儿,接过孩儿,抱在怀里,与他两个嘴对嘴亲嘴儿。忽有陈经济掀帘子走入来,看见金莲鬬孩子顽耍,也鬬那孩子。金莲道:「小道儿,你也与姐夫个嘴儿。」可霎作怪,那官哥儿便嘻嘻望着他笑。经济不由分说,把孩子就搂过来,一连亲了几个嘴。金莲骂道:「怪短命,谁家亲孩子,把人的鬓都抓乱了。」经济笑戏道:「你还说,早时我没错亲了哩。」金莲听了,恐怕婢子瞧科,便戏发讪,将手中拏的扇子,倒过把子来,向他身上打了一下,打的经鲫鱼般跳。骂道:「怪短命,谁和你那等调嘴调舌的!」经济道:「不是你老人家摸量惜些情儿,人身上穿着恁单衣裳。就打恁一下!」金莲道:「我平白惜甚情儿?今后惹着我。只是一味打。」如意儿见他顽的讪,连忙把官哥儿接过来抱着。金莲与经济两个,还戏谑一处。金莲将那一枝桃花儿做了一个圈儿,悄悄套在经济帽子上。走出去,正值孟玉楼和大姐、桂姐三个从那边来。大姐看见,便问:「是谁干的营生?」经济取下来,去了,一声儿也没言语。堂客前戏文,扮了四大折。看看:
窗外日光弹指过,席前花影座间移。
看看天色晚来,西门庆分付贲四,先把抬轿子的,每人一碗酒,四个烧饼,一盘熟肉。俵散停当,然后才把堂客轿子起身。官家骑马在后。来兴儿与厨役慢慢的抬食盒。然后玳安、来安、画童、棋童儿跟月娘众人轿子,琴童并四名排军,跟西门庆马。奶子如意儿,独自坐一顶小轿,怀中抱着哥儿,用被裹的紧紧的进城。月娘还不放心,又使回画童儿来,叫他跟定着奶子轿子,恐怕进城人乱。且说月娘轿子进了城,就与乔家那边众堂客轿子分路。来家,先下轿进去。半日,西门庆、陈经济才到家下马。只见平安儿迎门就禀说:「今日掌刑夏老爹亲自下马到厅,问了一遍去了。落后又差人问了两遍,不知有甚勾当?」西门庆听了,心中犹豫。到于厅上,只见书童儿在傍接衣服。西门庆因问:「今日你夏老爹来,留下甚么话来?」书童道:「他也没说出来,只问:『爹往那去了?使人请去,我有句要紧话儿说。』小的便道:『今日都往坟上烧布去了,至晚才来。』夏老爹说:『我到午上还来。』落后又差人来问了两遭,小的说还未来哩。」西门庆心中不足,心下转道:「都是甚么?」正疑惑之间,只见平安来报:「夏老爹来了!」那时已有黄昏时分,只见夏提刑便衣坡巾,两个伴当跟随,下马到于厅上叙礼。说道:「长官今日往宝庄去来?」西门庆道:「今日先茔祭扫。不知长官下降,失迎。恕罪恕罪!」敢来有一事,报与长官知道。」因说:「咱每往那边客位内坐去罢。」西门庆令书童开卷棚门,请往那里说话。左右都令下去。夏提刑道:「今朝县中李大人到学生那里,如此这般,说大巡新近有参本上东京,长官与学生,俱在参例。学生令人抄了个邸报在此,与长官看。」西门庆听了,大惊失色,急接过邸报来。灯下观看,端的上面写着甚言词?
巡按山东监察御史曾孝序一本,参劾贪肆不职武官,乞赐罢黜以正法纪事:臣闻巡搜四方,省察风俗,乃天子巡狩之事也;弹压官邪,振扬法纪,乃御史纠政之职也。昔春秋载天王巡狩,而万邦怀保,民风协矣,王道彰矣,四民顺矣,圣治明矣。臣自去岁奉命巡按山东齐鲁之邦,一年将满。历访方面有司,文武官员贤否,颇得其实。兹当差满之期,敢不循例甄别,为我皇上陈之。除参劾有司方面官员,另具疏上请参照,山东提刑所掌刑金吾卫正千户夏延龄,阘茸之材,贪鄙之行;久于物议,有玷班行。昔者典牧皇畿,大大肆科扰,被属官阴发其私;今省理山东刑狱,复着狼贪,为同僚之箝制。纵子承恩,冒籍武举,倩心代考,而土风扫地矣!信家人夏寿,监索班钱,被军腾詈,而政事不可知乎!接物败奴颜婢膝,时人有『丫头』之称;问事则依违两可,群下有『木偶』之诮。理刑副千户西门庆,本系市井棍徒,夤缘升职,滥冒武功。菽麦不知,一丁不识。纵妻妾嬉游街巷,而帷薄为之不清;携乐妇而酣饮市楼,官箴为之有玷;至于包养韩氏之妇,恣其欢淫,而行检不修;受苗青夜赂之金,曲为掩饰,而赃迹显著。此二臣者,皆贪鄙不职,久乖清议,一刻不可居任者也。伏望圣明垂听,勅下该部,再加详查。如果臣言不谬,将延龄等亟赐罢斥,则官常有赖,而裨圣德永光矣。
西门庆看了一遍,諕的面面相觑,默默不言。夏提刑道:「长官,似此如何计较?」西门庆道:常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事到其间,道在人为,少不的你我打点礼物,早差人上东京,央及毛爷那里。」于是夏提刑急急作辞,到家拏了二百两银子,两把银壶。西门庆这里是金镶玉宝石闹妆一条,三百两银子。夏家差了家人夏寿,西门庆这里是来保。将礼物打包端正,西门庆修了一封书与翟管家,两个早顾了头口,星夜往东京干事去了不题。且表官哥儿自从坟上来家,夜间只是惊哭,不肯吃奶,但吃下奶去,就吐了。慌的李瓶儿走来告诉月娘。月娘道:「我那等说,还未到一周的孩子,且休带他出城门去。独漒货,他生死不依。只说:『此来今日坟上祭祖为甚么来。不教他娘儿两个走走?』只像那里搀了分儿一般,睁着眼和我们两个叫。如今都怎么好?」李瓶儿正没法儿摆布。况西门庆又是因巡按御史参本参了,和夏提刑在前边说话,往东京打点干事。心上不遂,家中孩子又不好。月娘使小厮叫刘婆子来看,又请小儿科太医。开门阖户,乱了一夜。刘婆看了,说:「哥儿着了些惊气入肚;又路上撞见五道将军。不打紧,烧些布儿,退送退送就好了。又留了两服朱砂丸药儿,用薄荷灯心汤送下去。那孩儿方才宁贴。睡了一觉,不惊哭吐奶了,只是身上热还未退。李瓶儿连忙拏出一两银子,教刘婆子备布去。后的带了他老公,还和一个师婆来,在卷棚内与哥儿烧布跳神。那西门庆早五更打发来保、夏寿起身,就乱着和夏提刑往东平府胡知府那里,打听提苗青消息去了。吴月娘听见刘婆说孩儿路上着了惊气,甚么抱怨如意儿,说他不用心看孩儿:「想必路上轿子里諕了他了。不然,怎的就不好起来?」如意儿道:「我在轿子里将被儿裹得紧紧的,又没〔石店〕着他。娘便回画童儿来跟着轿子,他还好好的,我按着他睡。只进城内七八到家门首,我只觉他打了个冷战。到家就不吃奶,哭起来了。」
按下这里家中烧布与孩子下神。且说来保、夏寿一路攒行,只六日就赶到东京城内。到太师府内见了翟管家,将两家礼物交割明日,翟谦看了西门庆书信,说道:「曾御史参本还未到哩,你且住两日。如今老爷新近条陈奏了七信事在这里,旨意还末曾下来。待行下这个本去,曾御史本到,等我对老爷说,要老爷阁中只批与他该部知道;我这里差人再拏我的帖儿,分付兵部余尚书,把他的本只不覆上来。交你老爹只顾放心,管情一些事儿没有。」于是把二人管待了酒饭,还归到客店安歇那里。等到一日,蔡太师条陈本,圣旨准下来了。来保央府中门吏抄了个邸报,带回家与西门庆瞧。端的上面奏行那七件事?
崇政殿大学士吏部尚书鲁国公蔡京一本,陈愚见,竭愚衷,收人才,臻实效,足财用,便民情,以隆圣治事:
第一曰罢科举取士,悉由学校升贡:
窃谓教化凌夷,风俗颓败,皆由取士不得真才,而教化无以仰赖。书曰:『天生斯民,作之君,作之师。』汉学孝廉,唐兴学校。我国家始制考贡之法,各执偏陋,以致此辈无真才,而民之司牧何以赖焉?今皇上寤寐求才,宵旰图治。治在于养贤,养贤莫如学校。今后取士,悉遵古,由学校升贡。其州县发解礼闱,一切罗之。每岁考试上舍,则差知贡举,亦如礼闱之式。仍立八行取士之科。八行者,谓孝、友、睦、婣、任、恤、忠、和也。士有此者,即免试,率相补大学上舍。
二曰罢讲议财利司:切惟国初定制,都堂置讲议财利司,蓄谓人君节浮费惜民财也。
今陛下即位以来,不宝远物,不劳逸民,躬行节俭以自奉。盖天下亦无不可返之俗,亦无不可节之财。惟当事者以俗化为心,以禁令为信。不忽其初不弛其后。治隆俗美,丰亨豫大。又何讲议之为哉!悉罢。
三曰更盐钞法:切惟盐钞乃国家之课,以供边备者也!今合无遵复祖宗之制,盐法者,诏云中、陕西、山西,三边上纳粮草,关领旧盐钞,易东南、淮、浙新盐钞。每钞折派三分,旧钞搭派七分。今商人照所派产盐之地,下场支盐,亦如茶法赴官秤验纳息。请批引限日行盐之处贩卖。如遇过限并行拘收。别买新引增贩者,俱属私盐。如此则国课日增,而边储不乏矣。
四曰制钱法:切谓钱货乃国家之血脉,贵乎流通,而不可淹滞。如扼阻淹滞不行者,则小民何以变通?而国课何以仰赖矣!自晋末鹅眼钱之后,至国初琐屑不堪,甚至杂以铅铁夹锡。边人贩于虏,因而铸兵器,为害不小。合无一切通行禁之也。以陛下新铸大钱崇宁大观通宝,一以当十,庶小民通行,物价不致于踊贵矣。
五曰行结粜俵籴之法:切惟官粜之法,乃赈恤之义也。近年水旱相仍,民间就食,上始下赈恤之诏。近有户部侍郎韩侣题覆钦依,将境内所属州县,各立社会,行结粜俵籴之法。保之千党,党之于里,里之于乡,倡之结也。每乡编为三户。按上上、中中、下下。上户者纳粮,中户者减半,下户者递派。粮数关支,谓之俵粜。如此则敛散便民之法,得以施行。而皇上可广不费之仁矣!惟责守令,覆切举行,其关系盖匪细矣。
六曰诏天下州郡纳免夫钱:切惟我国初寇乱未定,悉令天下军徭丁壮,集于京师,以供运馈,以壮国势。今承平日久,民各安业。合颁诏行天下州郡,每岁上纳免夫钱。每名折钱三十贯,解赴京师,以资边饷之用,庶两得其便矣,而民力少苏矣!
七曰置提举御前人舡所:切惟陛下自即位以来,无声色犬马之奉。所尚花石,皆山林间物,乃人之所弃者。但有司奉行之过,因而致扰,有伤圣治。陛下节其浮滥,仍请作御前提举人舡所。凡有用悉出内帑,差官取之。庶无扰于州郡。伏乞圣裁。
奉圣旨:乡言深切时艰,朕心加悦,足见忠猷。都依拟行该部知道。
来保抄了邸报,等的翟管家,写了回书,与了五两盘缠,与夏寿取路回山东清河县来。有日到家中,西门庆正在家耽心不下。那夏提刑一日一遍来问信。听见来保二人到了,叫至后边问他端的。来保对西门庆悉把上项事情诉说一遍:「府中见翟爹,看了爹的书,便说此事不打紧,交你爹放心。见今巡按也满了,另点新巡按下来了。况他的参本还未到。等他本上时,等我对老爷说了,随他本上参的怎么重,只批了该部知道。老爷这里再拿帖儿,分付兵部余尚书,只把他的本立了案,不覆上去。随他有拨天关本事,也无妨。」西门庆听了。方才心中放下。因问:「他的本怎倒还不到?」来保道:「俺每一去时,昼夜马上行去,只五日就赶到京中,可知在他头里。俺每回来,见路上一簇响铃驿马过,背着黄包袱,插着两根雉尾,两面牙旗,怕不就是巡按衙门进送实封才到了。」西门庆道:「到得他的本上的迟,事情就停当了。我只怕去迟了。」来保道:「爹放心,管情没事。小的不但干了这件事的,又打听的两桩好事来,报爹知道。」西门庆问道:「端的何事?」来保道:「太师老爷新近条陈了七件事,旨意已是准行。如今老爷亲家户部侍郎韩爷。题准事例,在陕西等三边,开引种盐,各府州郡县设立义仓,官粜粮米。令民间上上之户,赴仓上米,讨仓钞,派给盐引支盐。旧仓钞七分,新仓钞三分。咱旧时和乔亲家爹高阳关上纳的那三万粮仓钞,派三万盐引,户部坐派到好,趁着蔡老爹巡盐下场支种了罢。倒有好些利息。」西门庆听言,问道:「真个有此事?」来保道:「爹不信,小的抄了个邸报在此。」向书箧中取出来,与西门庆观看。因见上面许多字样,前边叫了陈经济来,念与他听。陈经济念到中间,只要结住了,还有几个眼生字不认的。旋叫了书童儿来念。那书童到还是门子出身,荡荡如流水不差,直念到底。端的上面奏着那七件事云云。西门庆听了喜。又看了翟管家书信,已知礼物交得明白,蔡状元见朝,已点了两淮巡盐,心中不胜欢喜。一面打发夏寿回家,报与你老爹知道。一面赏了来保五两银子,两瓶酒,一方肉,回房歇息,不在话下。正是:
树大招风风损树,人为名高伤丧身。
有诗为证:
得失荣枯命里该,皆因年月日时栽。
胸中有志终须到,囊内无财莫论才。
毕竟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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