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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 : 词话本《金瓶梅》第七十八回

李子有毒 2021-10-23

《金瓶梅》原序


《金瓶梅》,秽书也。袁石公亟称之,亦自寄其牢骚耳,非有取于《金瓶梅》也。然作者亦自有意,盖为世戒,非为世劝也。如诸妇多矣,而独以潘金莲、李瓶儿、春梅命名者,亦楚《檮杌》之意也。盖金莲以奸死,瓶儿以孽死,春梅以淫死,较诸妇为更惨耳。借西门庆以描画世之大净,应伯爵以描画世之小丑,诸淫妇以描画世之丑婆、净婆,令人读之汗下。盖为世戒,非为世劝也。余尝曰:读《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欢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兽耳。余友人褚孝秀偕一少年同赴歌舞之筵,衍至《霸王夜宴》,少年垂涎曰:“男儿何可不如此!”褚孝秀曰:“也只为这乌江设此一着耳。”同座闻之,叹为有道之言。若有人识得此意,方许他读《金瓶梅》也。不然,石公几为导淫宣欲之尤矣!奉劝世人,勿为西门庆之后车,可也。 


——东吴弄珠客题 


(注:此序在万历词话本《新刻金瓶梅词话》中,落款为:“万历丁巳季冬东吴弄珠客漫书于金阊道中”。) 


第七十八回

林太太鸳帏再战 

如意儿茎露独尝

词曰: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

去来窗下笑来扶,爱道画眉深浅入 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

等闲含笑问狂夫,笑问欢情不减 旧时么? 


话说西门庆陪大舅饮酒,至晚回家。到次日,荆都监早辰骑马来 拜谢,说道:“昨日见旨意下来,下官不胜欢喜,足见老翁爱厚,费心之 至,实为衔结难忘。”说毕,茶汤两换,荆都监起身,因问:“云大人到几 时请俺们吃酒?”西门庆道:“近节这两日也是请不成,直到正月间罢 了。”送至大门,上马而去。西门庆宰了一口鲜猪,两坛浙江酒,一匹大 红绒金豸员领,一匹黑青妆花纻丝员领,一百果馅金饼,谢宋御史。就 差春鸿拿贴儿,送到察院去。门吏人报进去,宋御史唤至后厅火房内, 赏茶吃。等写了回帖,又赏了春鸿三钱银子。来见西门庆,拆开观看, 上写着:


两次造扰华府,悚愧殊甚。今又辱承厚贶,何以克当?外令亲 荆子事,已具本矣,相已知悉。连日渴仰丰标,容当面悉。使旋谨 谢。 

——侍生宋乔年拜大锦衣西门先生大人门下 宋御史随即差人,送了一百本历日,四万纸,一口猪来回礼。


一日,上司行下文书来,令吴大舅本卫到任管事。西门庆拜去,就 与吴大舅三十两银子,四匹京段,交他上下使用。到二十四日,封了印 来家,又备羊酒花红轴文,邀请亲朋,等吴大舅从卫中上任回来,迎接 到家,摆大酒席与他作贺。又是何千户东京家眷到了,西门庆写月娘 名字,送茶过去。到二十六日,玉皇庙吴道官十二个道众,在家与李瓶 儿念百日经,整做法事,大吹大打,各亲朋都来送茶,请吃斋供,至晚方 散,俱不在言表。 


至廿七日,西门庆打发各家送礼,应伯爵、谢希大、常峙节、傅伙 计、甘伙计、韩道国、贲第传、崔本,每家半口猪,半腔羊,一坛酒,二包米,一两银子,院中李桂姐、吴银儿、郑爱月儿,每人一套衣服,三两银 子。吴月娘又与庵里薛姑子打斋,令来安儿送香油、米面、银钱去,不在 言表。看看到年除之日,穿梅表月,檐雪滚风,竹爆千门万户,家家贴春 胜,处处挑桃符。西门庆烧了纸,又到于李瓶儿房,灵前祭奠。祭毕,置 酒于后堂,合家大小欢乐。手下家人小厮并丫头媳妇,都来磕头。西门 庆与吴月娘,俱有手帕、汗巾、银钱赏赐。


到次日,重和元年新正月元旦,西门庆早起冠冕,穿大红,天地上 烧了纸,吃了点心,备马就拜巡按贺节去了。月娘与众妇人早起来,施 朱傅粉,插花插翠,锦裙绣袄,罗袜弓鞋,妆点妖娆,打扮可喜,都来月 娘房里行礼。那平安儿与该日节级在门首接拜贴,上门簿,答应往来 官长士夫。玳安与王经穿着新衣裳,新靴新帽,在门首踢毽子,放炮仗, 磕瓜子儿。众伙计主管,伺候见节者,不计其数,都是陈敬济一人管待。约晌午,西门庆往府县拜了人回来,刚下马,招宣府王三官儿衣巾着来 拜。到厅上拜了西门庆四双八拜,然后请吴月娘见。西门庆请到后边, 与月娘见了,出来前厅留坐。才拿起酒来吃了一盏,只见何千户来拜。西门庆就叫陈敬济管待陪王三官儿,他便往卷棚内陪何千户坐去了。王三官吃了一回,告辞起身。陈敬济送出大门,上马而去。落后又是荆 都监、云指挥、乔大户,皆络绎而至。西门庆待了一日人,已酒带半酣, 至晚打发人去了,回到上房歇了一夜。到次早,又出去贺节,至晚归来, 家中已有韩姨夫、应伯爵、谢希大、常峙节、花子繇来拜。陈敬济陪在厅 上坐的。西门庆到了,见毕礼,重新摆上酒来饮酒。韩姨夫与花子繇隔 门,先去了。剩下伯爵、希大、常峙节,坐个定光油儿不去。又撞见吴二 舅来了,见了礼,又往后边拜见月娘,出来一处坐的。直吃到掌灯已后 方散。 


西门庆已吃的酩酊大醉,送出伯爵,等到门首众人去了。西门庆见 玳安在旁站立,捏了一把手。玳安就知其意,说道:“他屋里没人。”这 西门庆就撞入他房内。老婆早已在门里迎接进去。两个也无闲话,走 到里间,脱衣解带就干起来。原来老婆好并着腿干,两只手扇着,只教 西门庆攮他心子。那浪水热热一阵流出来,把床褥皆湿。西门庆龟头 蘸了药,攮进去,两手扳着腰,只顾揉搓,麈柄尽入至根,不容毫发,妇人瞪目,口中只叫“亲爷。”那西门庆问他:“你小名叫甚么?说与我。” 老婆道:“奴娘家姓叶,排行五姐。”西门庆口中喃喃呐呐,就叫叶“五 儿”不绝。那老婆原是奶子出身,与贲四私通,被拐出来,占为妻子。今 年三十二岁,甚么事儿不知道!口里如流水连叫“亲爷”不绝,情浓一 泄如注。西门庆扯出麈柄要抹,妇人拦住:“休抹,等淫妇下去,替你吮 净了罢。”西门庆满心欢喜,妇人真个蹲下身子,双手捧定那话,吮咂得 干干净净,才系上裤子。因问西门庆:“他怎的去恁些时不来?”西门庆 道:“我这里也盼他哩。只怕京中你夏老爹留住他使。”又与了老婆二、 三两银子盘缠,因说:“我待与你一套衣服,恐贲四知道不好意思。不 如与你些银子儿,你自家治买罢。”开门送出来。玳安又早在铺子里掩 门等候。西门庆便往后边去了。 


看官听说,自古上梁不正则下梁歪,原来贲四老婆先与玳安有奸, 这玳安刚打发西门庆进去了,因傅伙计又没在铺子里上宿,他与平安 儿打了两大壶酒,就在老婆屋里吃到有二更时分,平安在铺子里歇了, 他就和老婆在屋里睡了一宿。有这等的事!正是: 

满眼风流满眼迷,残花何事滥如泥? 

拾琴暂息商陵操,惹得山禽绕树啼。


却说贲四老婆晚夕同玳安睡了,因对他说:“我一时依了爹,只怕 隔壁韩嫂儿传嚷的后边知道,也似韩伙计娘子,一时被你娘们说上几 句,羞人答答的,怎好相见?”玳安道:“如今家中,除了俺大娘和五娘不 言语,别的不打紧。俺大娘倒也罢了,只是五娘快出尖儿。你依我,节 间买些甚么儿,进去孝顺俺大娘。别的不稀罕,他平昔好吃蒸酥,你买 一钱银子果馅蒸酥、一盒好大壮瓜子送进去达初九日是俺五娘生日, 你再送些礼去,梯己再送一盒瓜子与俺五娘。管情就掩住许多口嘴。” 这贲四老婆真个依着玳安之言,第二日赶西门庆不在家,玳安就替他 买了盒子,掇进月娘房中。月娘便道:“是那里的?”玳安道:“是贲四嫂 子送与娘吃的。”月娘道:“他男子汉又不在家,那讨个钱来,又交他费 心。”连忙收了,又回出一盒馒头,一盒果子,说:“上覆他,多谢了。” 


那日西门庆拜人回家,早又玉皇庙吴道官来拜,在厅上留坐吃酒。刚打发吴道官去了,西门庆脱了衣服,使玳安:“你骑了马,问声文嫂儿去:‘俺爹今日要来拜拜太太。’看他怎的说?”玳安道:“爹,不消去, 头里文嫂儿骑着驴子打门首过去了。他说明日初四,王三官儿起身往 东京,与六黄公公磕头去了。太太说,交爷初六日过去见节,他那里伺 候。”西门庆便道:“他真个这等说来?”玳安道:“莫不小的敢说谎!”这 西门庆就入后边去了。


刚到上房坐下,忽来安儿来报:“大舅来了。”只见吴大舅冠冕着, 束着金带,进入后堂,先拜西门庆,说道:“我吴铠多蒙姐夫抬举看顾, 又破费姐夫,多谢厚礼。昨日姐夫下降,我又不在家,失迎。今日敬来 与姐夫磕个头儿,恕我迟慢之罪。”说着,磕下头去。西门庆慌忙顶头 相还,说道:“大舅恭喜,至亲何必计较。”拜毕,月娘出来与他哥磕头。慌的大舅忙还半礼,说道:“姐姐,两礼儿罢,哥哥嫂嫂不识好歹,常来 扰害你两口儿。你哥老了,看顾看顾罢。”月娘道:“一时有不到处,望 哥耽带便了。”吴大舅道:“姐姐没的说,累你两口儿还少哩?”拜毕,西 门庆留吴大舅坐,说道:“这咱晚了,料大舅也不拜人了,宽了衣裳,咱 房里坐罢。”不想孟玉楼与潘金莲两个都在屋里,听见嚷吴大舅进来, 连忙走出来,与大舅磕头。磕了头,径往各人房里去了。西门庆让大 舅房内坐的,骑火盆安放桌儿,摆上菜儿来。小玉、玉箫都来与大舅磕 头。月娘用小金镶钟儿,斟酒递与大舅,西门庆主位相陪。吴大舅让 道:“姐姐你也来坐的。”月娘道:“我就来。”又往里间房内,拿出数样配 酒的果菜来。饮酒之间,西门庆便问:“大舅的公事都停当了?”吴大舅 道:“蒙姐夫抬举,卫中任便到了,上下人事,倒也都周给的七八。只有 屯所里未曾去到到任。胆日是个好日期,卫中开了印,来家整理些盒 子,须得抬到屯所里到任,行牌拘将那屯头来参见,分付分付。前官丁 大人坏了事情,已被巡扶侯爷参劾去了。如今我接管承行,须要振刷 在册花户,警励屯头,务要把这旧管新增开报明白,到明日秋粮夏税, 才好下屯征收。”西门庆道:“通共约有多少屯田?”吴大舅道:“太祖旧 例,为养兵省转输之劳,才立下这屯田。那时只是上纳秋粮,后吃宰相 王安石立青苗法,增上这夏税。而今济州管内,除了抛荒、苇场、港隘, 通共二万七千顷屯地。每顷秋税夏税只征收一两八钱,不上五百两银 子。到年终总倾销了,往东平府交纳,转行招商,以备军粮马草作用。”西门庆又问:“还有羡余之利?”吴大舅道:“虽故还有些抛零人户不在 册者,乡民顽滑,若十分征紧了,等秤斛斗量,恐声口致起公论。”西门 庆道:“若是多寡有些儿也罢,难道说全征?”吴大舅道:“不瞒姐夫说, 若会管此屯,见一年也有百十两银子。到年终,人户们还有些鸡鹅豕 米相送,那个是各人取觅,不在数内的。只是多赖姐夫力量扶持。”西 门庆道:“得勾你老人家搅给,也尽我一点之心。”说了回,月娘也走来 旁边陪坐,三人饮酒。到掌灯已后,吴大舅才起身去了。西门庆就在金 莲房中歇了一夜。到次日早往衙门中开印,升厅画卯,发放公事。先是 云理守家发贴儿,初五日请西门庆并合卫官员吃庆官酒。次日,何千 户娘子蓝氏下贴儿,初六日请月娘姊妹相会。


且说那日西门庆同应伯爵、吴大舅三人起身到云理守家。原来旁 边又典了人家一所房子,三间客位内摆酒,叫了一起吹打鼓乐迎接,都 有桌面,吃至晚夕来家。巴不到次日,月娘往何千户家吃酒去了。西 门庆打选衣帽齐整,骑马带眼纱,玳安、琴童跟随,午后时分,径来王招 宣府中拜节。王三官儿不在,送进贴儿去。文嫂儿又早在那里,接了 贴儿,连忙报与林太太说,出来,请老爷后边坐。转过大厅,到于后边, 掀起明帘,只见里边氍毹匝地,帘幕垂红。少顷,林氏穿着大红通袖袍 儿,珠翠盈头,与西门庆见毕礼数,留坐待茶,分付:“大官,把马牵于后 槽喂养。”茶罢,让西门庆宽衣房内坐,说道:“小儿从初四日往东京与 他叔岳父六黄太尉磕头去了,只过了元宵才来。”西门庆一面唤玳安, 脱去上盖,里边穿着白绫袄子,天青飞鱼氅衣,十分绰耀。妇人房里安 放桌席。须臾,丫鬟拿酒菜上来,杯盘罗列,肴馔堆盈,酒泛金波,茶烹 玉蕊。妇人玉手传杯,秋波送意,猜枚掷骰,笑语烘春。话良久,意洽情 浓;饮多时,目邪心荡。看看日落黄昏,又早高烧银烛。玳安、琴童自有 文嫂儿管待,等闲不过这边来。妇人又倒扣角门,僮仆谁敢擅入。酒酣 之际,两人共入里间房内,掀开绣帐,关上窗户,轻剔银缸,忙掩朱户。男子则解衣就寝,妇人即洗牝上床,枕设宝花,被翻红浪。原来西门庆 带了淫器包儿来,安心要鏖战这婆娘,早把胡僧药用酒吃在腹中,那话 上使着双托子,在被窝中,架起妇人两股,纵麈柄入牝中,举腰展力,一 阵掀腾鼓捣,连声响亮。妇人在下,没口叫亲达达如流水。正是:

招海旌幢秋色里,击天鼙鼓月明中。 


但见: 

迷魂阵罢,摄魄旗开。迷魂阵上,闪出一员酒金刚,色魔王能 争惯战;摄魂旗下,拥一个粉骷髅,花狐狸百媚千娇。这阵上,扑 冬冬,鼓震春雷;那阵上,闹挨挨,麝兰叆叇。这阵上,复溶溶,被 翻红浪精神健;那阵上,刷剌剌,帐控银钩情意乖。这一个急展 展,二十四解任徘徊;那一个忽剌剌,一十八滚难挣扎。斗良久, 汗浸浸,钗横鬓乱;战多时,喘吁吁,枕侧衾歪。顷刻间,肿眉𦣘 眼;霎时下,肉绽皮开。正是:几番鏖战贪淫妇,不是今番这一遭。 


当下西门庆就在这婆娘心口与阴户烧了两炷香,许下胆日家中摆 酒,使人请他同三官儿娘子去看灯耍子。这妇人一段身心已被他拴缚 定了,于是满口应承都去。西门庆满心欢喜,起来与他留连痛饮,至二 更时分,把马从后门牵出,作别回家。正是: 

尽日思君倚画楼,相逢不舍又频留。 

刘郎莫谓桃花老,浪把轻红逐水流。


西门庆到家,有平安拦门禀说:“今日有薛公公家差人送请贴儿, 请爹早往门外皇庄看春。又是云二叔家送了五个贴儿,请五位娘吃节 酒。”西门庆听了,进入月娘房来。只见孟玉楼、潘金莲都在房内坐的。月娘从何千户家赴了席来家,正坐着说话。见西门庆进来,连忙道了 万福。因问:“你今日往那里,这咱才来?”西门庆没得说,只说:“我在 应二哥家留坐。”月娘便说起今日何千户家酒席上事:“原来何千户娘 子年还小哩,今年才十八岁,生的灯上人儿也似,一表人物,好标致,知 今博古,见我去,恰似会了几遍,好不喜洽。嫁了何大人二年光景,房里 到使着四个丫头,两个养娘,两房家人媳妇。”西门庆道:“他是内府生 活所蓝太监侄女儿,嫁与他陪了好少钱儿!”月娘道:“明日云伙计家, 又请俺每吃节酒,送了五个贴儿业,端的去不去?”西门庆说:“他既请 你每,都去走走罢。”月娘道:“留雪姐在家罢,只怕大节下,一时有个人 客闯将来,他每没处挝挠。”西门庆道:“也罢,留雪姐在家里,你每四个 去罢。明日薛太监请我看春,我也懒待去。这两日春气发也怎的,只害 这腰腿疼。”月娘道:“你腰腿疼只怕是痰火,问任医官讨两服药吃不是,只顾挨着怎的?”西门庆道:“不妨事,由他。一发过了这两日吃,心 净些。”因和月娘计较:“到明日灯节,咱少不的置席酒儿,请请何大人 娘子。连周守备娘子,荆南岗娘子,张亲家母,云二哥娘子,连王三官儿 母亲,和大妗子、崔亲家母,这几位都会会。也只在十二三,挂起灯来。还叫王皇亲家那起小厮扮戏耍一日。去年还有贲四在家,扎几架烟火 放,今年他东京去了,只顾不见来,却教谁人看着扎?”那金莲在旁插口 道:“贲四去了,他娘子儿扎也是一般。”这西门庆就瞅了金莲道:“这个 小淫妇儿,三句话就说下道儿去了。”那月娘、玉楼也不采顾,就罢了。因说道:“那王官儿娘,咱每与他没会过,人生面不熟,怎么好请他?只 怕他也不肯来。”西门庆道:“他既认我做亲,咱送个贴儿与他,来不来, 随他就是了。”月娘又道:“我明日不往云家去罢,怀着个临月身子,只 管往人家撞来撞去的,交人家唇齿。”玉楼道:“怕怎的,你身子怀的又 不显,怕还不是这个月的孩子,不妨事。大节下自恁散心,去走走儿才 好。”说毕,西门庆吃了茶,就往后边孙雪娥房里去了。那潘金莲见他 往雪娥房中去,叫了大姐,也就往前边去了。西门庆到于雪娥房中,交 他打腿捏身上,捏了半夜。一宿晚景题过。


到次日早辰,只见应伯爵走来,对西门庆说:“昨日云二嫂送了个 贴儿,今日请房下陪众嫂子坐。家中旧时有几件衣服儿,都倒塌了。大 正月不穿件好衣服,惹的人家笑话。敢来上覆嫂子,有上盖衣服,借约 两套儿,头面簪环,借约几件儿,交他穿戴了去。”西门庆令王经:“你里 边对你大娘说去。”伯爵道:“应宝在外边拿着毡包并盒儿哩。哥哥,累 你拿进去,就包出来罢。”那王经接毡包进去,良久抱出来,交与应宝, 说道:“里面两套上色段子织金衣服,大小五件头面,一双环儿。”应宝 接的去了。西门庆陪伯爵吃茶,说道:“今日薛内相又请我门外看春, 怎么得工夫去?吴亲家庙里又送贴儿,初九日年例打醮,也是去不成, 教小婿去罢了。这两日不知酒多了也怎的,只害腰疼,懒待动旦。”伯 爵道:“哥,你还是酒之过,湿痰流注在这下部,也还该忌忌。”西门庆 道:“这节间到人家,谁肯轻放了你,怎么忌的住?” 


正说着,只见玳安拿进盒儿来,说道:“何老爹家差人送请贴儿来, 初九日请吃节酒。”西门庆道:“早是你看着,人家来请,你怎不去?”于是看盒儿内,放着三个请贴儿,一个双红佥儿,写着“大寅丈四泉翁老 先生大人”,一个写“大都阃吴老先生大人”,一个写着“大乡望应老先 生大人”,俱是“侍教生何永寿顿首拜”。玳安说:“他说不认的,教咱这 里转送送儿去。”伯爵一见便说:“这个却怎样儿的?我还没送礼儿去 与他,怎好去?”西门庆道:“我这里替你封上分帕礼儿,你差应宝早送 去就是了。”一面令王经:“你封二钱银子,一方手帕,写你应二爹名字, 与你应二爹。”因说:“你把这请贴儿袖了去,省的我又教人送。”只把 吴大舅的差来安儿送去了。须臾,王经封了帕礼递与伯爵。伯爵打恭 说道:“又多谢哥,我后日早来会你,咱一同起身。”说毕,作辞去了。午 间,吴月娘等打扮停当,一顶大轿,三顶小轿,后面又带着来爵媳妇儿 惠元,收叠衣服,一顶小轿儿,四名排军喝道,琴童、春鸿、棋童、来安四 个跟随,往云指挥家来吃酒。正是: 

翠眉云鬓画中人,袅娜宫腰迥出尘。 

天上嫦娥元有种,娇羞酿出十分春。


不说月娘众人吃酒去了。且说西门庆分付大门上平安儿:“随问 甚么人,只说我不在。有贴儿接了就是了。”那平安经过一遭,那里再 敢离了左右,只在门首坐的。但有人客来望,只回不在家。西门庆因 害腿疼,猛然想起任医官与他延寿丹,用人乳吃。于是来到李瓶儿房 中,叫迎春拿菜儿,筛酒来吃。迎春打发了,就走过隔壁,和春梅下棋 去了。要茶要水,自有如意儿打发。西门庆见丫鬟不在屋里,就在炕 上斜靠着。露出那话,带着银托子,教他用口吮咂。一面斟酒自饮,因 呼道:“章四儿,我的儿,你用心替达达咂,我到明日,寻出件好妆花段 子比甲儿来,你正月十二日穿。”老婆道:“看他可怜见。”咂弄勾一顿 饭时,西门庆道:“我儿,我心里要在你身上烧炷香儿。”老婆道:“随爹 拣着烧。”西门庆令他关上房门,把裙子脱了,仰卧在炕上。西门庆袖 内还有烧林氏剩下的三个烧酒浸的香马儿,撇去他抹胸儿,一个坐在 他心口内,一个坐在他小肚儿底下,一个安在他盖子上,用安息香一 齐点着,那话下边便插进牝中,低着头看着拽,只顾没棱露脑,往来迭 进不已。又取过镜台来旁边照看,须臾,那香烧到肉根前,妇人蹙眉啮 齿,忍其疼痛,口里颤声柔语,哼成一块,没口子叫:“达达,爹爹,罢了我了,好难忍他。”西门庆便叫道:“章四淫妇儿,你是谁的老婆?”妇人 道:“我是爹的老婆。”西门庆教与他:“你说是熊旺的老婆,今日属了我 的亲达达了。”那妇人回应道:“淫妇原是熊旺的老婆,今日属了我的亲 达达了。”西门庆又问道:“我会㒲不会?”妇人道:“达达会㒲。”两个淫 声艳语,无般言语不说出来。西门庆那话粗大,撑得妇人牝中满满,往 来出入,带的花心红如鹦鹉舌,黑似蝙蝠翅,翻复可爱。西门庆于是把 他两股扳拘在怀内,四体交匝,两厢迎凑,那话尽没至根,不容毫发,妇 人瞪目失声,淫水流下,西门庆情浓乐极,精邈如泉涌。正是: 

不知已透春消息,但觉形骸骨节熔。


西门庆烧了老婆身上三处春,开门寻了一件玄色段子妆花比甲儿 与他。至晚,月娘众人来家,对西门庆说:“原来云二嫂也怀着个大身 子,俺两今日酒席上都递了酒,说过,到明日两家若分娩了,若是一男 一女,两家结亲做亲家;若都是男子,同堂攻书;若是女儿,拜做姐妹, 一处做针指,来往亲戚耍子。应二嫂做保证。”西门庆听的笑了。话休饶舌。到第二日,却是潘金莲上寿。西门庆早起往衙门中去 了,分付小厮每抬出灯来,收拾揩抹干净,各处张挂。叫来兴买鲜果,叫 小优晚夕上寿。潘金莲早辰打扮出来,花妆粉抹,翠袖朱唇,走来大厅 上。看见玳安与琴童站在高凳上挂灯,因笑嘻嘻说道:“我道是谁在这 里,原来是你每挂灯哩。”琴童道:“今日是五娘上寿,爹分付叫俺每挂 了灯,明日娘生日好摆酒。晚夕小的每与娘磕头,娘已定赏俺每哩。” 妇人道:“要打便有,要赏可没有。”琴童道:“耶嚛,娘怎的没打不说话, 行动只把打放在头里,小的每是娘的儿女,娘看顾看顾儿便好,如何只 说打起来。”妇人道:“贼囚,别要说嘴,你好生仔细挂那灯,没的例儿扯 儿的,拿不牢吊将下来。前日年里,为崔本来,说你爹大白里不见了, 险了险赦了一顿打,没曾打,这遭儿可打的成了。”琴童道:“娘只说破 话,小的命儿薄薄的,又唬小的。”玳安道:“娘也会打听,这个话儿娘怎 得知?”妇人道:“宫外有株松,宫内有口钟。钟的声儿,树的影儿,我怎 么有个不知道的?昨日可是你爹对你大娘说,去年有贲四在家,还扎 了几架烟火放,今年他不在家,就没人会扎。吃我说了两句:‘他不在 家,左右有他老婆会扎,教他扎不是!’”玳安道:“娘说的甚么话,一个伙计家,那里有此事!”妇人道:“甚么话?檀木靶,有此事,真个的。画 一道儿,只怕㒲过界儿去了。”琴童道:“娘也休听人说,只怕贲四来家 知道。”妇人道:“可不瞒那王八哩。我只说那王八也是明王八,怪不的 他往东京去的放心,丢下老婆在家,料莫他也不肯把𣭈闲着。贼囚根 子们,别要说嘴,打伙儿替你爹做牵头,引上了道儿,你每好图躧狗尾 儿。说的是也不是?敢说我知道?嗔道贼淫妇买礼来,与我也罢了,又 送蒸酥与他大娘,另外又送一大盒瓜子儿与我,要买住我的嘴头子,他 是会养汉儿。我就猜没别人,就知道是玳安这贼囚根子,替他铺谋定 计。”玳安道:“娘屈杀小的。小的平白管他这勾当怎的?小的等闲也 不往他屋里去。娘也少听韩回子老婆说话,他两个为孩子好不嚷乱。常言‘要好不能勾,要歹登时就’,‘房倒压不杀人,舌头倒压人’,‘听者 有,不听者无’。论起来,贲四娘子为人和气,在咱门首住着,家中大小 没曾恶识了一个人。谁不在他屋里讨茶吃,莫不都养着?倒没处放。” 金莲道:“我见那水眼淫妇,矮着个靶子,像个半头砖儿也是的,把那水 济济眼挤着,七八拿杓儿舀。好个怪淫妇!他和那韩道国老婆,那长大 摔瓜的淫妇,我不知怎的,掐了眼儿不待见他。”正说着,只见小玉走来 说:“俺娘请五娘,潘姥姥来了,要轿子钱哩。”金莲道:“我在这里站着, 他从多咱进去了?”琴童道:“姥姥打夹道里进去的。一来的轿子,该他 六分银子。”金莲道:“我那得银子?来人家来,怎不带轿子钱儿走!”一 面走到后边,见了他娘,只顾不与他轿子钱,只说没有。月娘道:“你与 姥姥一钱银子,写帐就是了。”金莲道:“我是不惹他,他的银子都有数 儿,只教我买东西,没教我打发轿子钱。”坐了一回,大眼看小眼,外边 挨轿的催着要去。玉楼见不是事,向袖中拿出一钱银子来,打发抬轿 的去了。不一时,大妗子、二妗子、大师父来了,月娘摆茶吃了。潘姥姥 归到前边他女儿房内来,被金莲尽力数落了一顿,说道:“你没轿子钱, 谁教你来?恁出丑划划的,教人家小看!”潘姥姥道:“姐姐,你没与我 个钱儿,老身那讨个钱儿来?好容易筹办了这分礼儿来。”妇人道:“指 望问我要钱,我那里讨个钱儿与你?你看七个窟窿到有八个眼儿等着 在这里。今后你看有轿子钱便来他家来,没轿子钱别要来。料他家也 没少你这个究亲戚!休要做打踊的献世包!‘关王卖豆腐——人硬货不硬’。我又听不上人家那等𣭈声颡气。前日为你去了,和人家大嚷大 闹的,你知道也怎的?驴粪球儿面前光,却不知里面受凄惶。”几句说 的潘姥姥呜呜咽咽哭起来了。春梅道:“娘今日怎的,只顾说起姥姥来 了。”一面安抚老人家,在里边炕上坐的,连忙点了盏茶与他吃。潘姥 姥气的在炕上睡了一觉,只见后边请吃饭,才起来往后边去了。


西门庆从衙门中来家,正在上房摆饭,忽有玳安拿进贴儿来 说:“荆老爹升了东南统制,来拜爹。”西门庆见贴儿上写:“新东南统制 兼督漕运总兵官荆忠顿首拜。”慌的西门庆连忙穿衣,冠带迎接出来。只见都总制穿着大红麒麟补服、浑金带进来,后面跟着许多僚掾军牢。一面让至大厅上叙礼毕,分宾主而坐,茶汤上来。荆统制说道:“前日 升官敕书才到,还未上任,径来拜谢老翁。”西门庆道:“老总兵荣擢恭 喜,大才必有大用,自然之道。吾辈亦有光矣,容当拜贺。”一面请宽尊 服,少坐一饭。即令左右放卓儿,荆统制再三致谢道:“学生奉告老翁, 一家尚未拜,还有许多薄冗,容日再来请教罢。”便要起身,西门庆那里 肯放,随令左右上来,宽去衣服,登时打抹春台,收拾酒果上来。兽炭顿 烧,暖帘低放。金壶斟下液,翠盏贮羊羔,才斟上酒来,只见郑春、王相 两个小优儿来到,扒在面前磕头。西门庆道:“你两个如何这咱才来?” 问郑春:“那一个叫甚名字?”郑春道:“他唤王相,是王桂的兄弟。”西 门庆即令拿乐器上来弹唱。须臾,两个小优哥唱了一套“霁景融和”。左右拿上两盘攒盒点心嗄饭,两瓶酒,打发马上人等。荆统制道:“这 等就不是了。学生叨扰,下人又蒙赐馔,何以克当?”即令上来磕头。西 门庆道:“一二日房下还要洁诚请尊正老夫人赏灯一叙,望乞下降。在 座者惟老夫人、张亲家夫人、同僚何天泉夫人,还有两位舍亲,再无他 人。”荆统制道:“若老夫人尊票制,贱荆已定趋赴。”又问起:“周老总 兵怎的不见升转?”荆统制道:“我闻得周菊轩也只在三月间有京荣之 转。”西门庆道:“这也罢了。”坐不多时,荆统制告辞起身,西门庆送出 大门,看着上马喝道而去。 


晚夕,潘金莲上寿,后厅小优弹唱,递了酒,西门庆便起身往金莲 房中去了。月娘陪着大妗子、潘姥姥、女儿郁大姐、两个姑子在上房会 的饮酒。潘金莲便陪西门庆在他房内,从新又安排上酒来,与西门庆梯己递酒磕头。落后潘姥姥来了,金莲打发他李瓶儿这边歇卧。他陪 着西门庆自在饮酒,顽耍做一处。


却说潘姥姥到那边屋里,如意、迎春让他热炕上坐着。先是姥姥 看明间内灵前,供摆着许多狮仙五老定胜桌,旁边挂着他影,因向前道 了个问讯,说道:“姐姐好处生天去了。”进来坐在炕上,向如意儿、迎春 道:“你娘勾了。官人这等费心追荐,受这般大供养,勾了。他是有福 的。”如意儿道:“前日娘的生日,请姥姥,怎的不来?门外花大妗子和 大妗子都在这里来,十二个道士念经,好不大吹大打,扬幡道场,水火 炼度,晚上才去了。”潘姥姥道:“帮年逼节,丢着个孩子在家,我来家中 没人,所以就不曾来。今日你杨姑娘怎的不见?”如意儿道:“姥姥还不 知道,杨姑娘老病死了,从年里俺娘念经就没来,俺娘们都往北边与他 上祭去来。”潘姥姥道:“可伤,他大如我,我还不晓的他老人家没了。嗔道今日怎的不见他。”说了一回,如意儿道:“姥姥,有钟甜酒儿,你老 人家用些儿。”一面叫:“迎春姐,你放小卓儿在炕上,筛甜酒与姥姥吃 杯。”不一时取到。饮酒之间,婆子又题起李瓶儿来:“你娘好人,有仁 义的姐姐,热心肠儿。我但来这里,没曾把我老娘当外人看承,一到就 是热茶热水与我吃,还只恨我不吃。晚间和我坐着说话儿,我临家去, 好歹包些甚么儿与我拿了去,再不曾空了我。不瞒你姐姐每说,我身上 穿的这披袄儿,还是你娘与我的。正经我那冤家,半分折针儿也迸不 出来与我。我老身不打诳语,阿弥陀佛,水米不打牙。他若肯与我一个 钱儿,我滴了眼睛在地。你娘与了我些甚么儿,他还说我小眼薄皮,爱 人家的东西。想今日为轿子钱,你大包家拿着银子,就替老身出几分 便怎的?咬定牙儿只说没有,到教后边西房里姐姐,拿出一钱银子来, 打发抬轿的去了。归到屋里,还数落了我一顿,到明日有轿子钱,便教 我来,没轿子钱,休叫我上门走。我这去了不来了。来到这里没的受他 的气。随他去,有天下人心狠,不似俺这短寿命。姐姐你每听着我说, 老身若死了,他到明日不听人说,还不知怎么收成结果哩!想着你从 七岁没了老子,我怎的守你到如今,从小儿交你做针指,往余秀才家上 女学去,替你怎么缠手缠脚儿的,你天生就是这等聪明伶俐,到得这步 田地?他把娘喝过来断过去,不看一眼儿。”如意儿道:“原来五娘从小儿上学来,嗔道恁题起来就会识字深。”潘姥姥道:“他七岁儿上女学, 上了三年,字仿也曾写过,甚么诗词歌赋唱本上字不认的!”


正说着,只见打的角门子响,如意儿道:“是谁叫门?”使绣春:“你 瞧瞧去。”那绣春走来说:“是春梅姐姐来了。”如意儿连忙捏了潘姥 姥一把手,就说道:“姥姥悄悄的,春梅来了。”潘姥姥道:“老身知道他 与我那冤家一条腿儿。”只见春梅进来,见众人陪着潘姥姥吃酒,说 道:“我来瞧瞧姥姥来了。”如意儿让他坐,这春梅把裙子搂起,一屁股 坐在炕上。迎春便挨着他坐,如意坐在右边炕头上,潘姥姥坐在当中。因问:“你爹和你娘睡了不曾?”春梅道:“刚才打发他两个睡下了。我 来这边瞧瞧姥姥,有几样菜儿,一壶儿酒,取过来和姥姥坐的。”因央及 绣春:“你那边教秋菊掇了来,我已是攒下了。”绣春去了,不一时,秋菊 用盒儿掇着菜儿,绣春提了一锡壶金华酒来。春梅分付秋菊:“你往房 里看去,若叫我,来这里对我说。”秋菊去了。一面摆酒在炕卓上,都是 烧鸭、火腿、海味之类,堆满春台。绣春关上角门,走进在旁边陪坐,于 是筛上酒来。春梅先递了一钟与潘姥姥,然后递如意儿与迎春、绣春。又将护衣碟儿内,每样拣出,递与姥姥众人吃,说道:“姥姥,这个都是 整菜,你用些儿。”那婆子道:“我的姐姐,我老身吃。”因说道:“就是你 娘,从来也没费恁个心儿,管待我管待儿。姐姐,你倒有惜孤爱老的心, 你到明日管情一步好一步。敢是俺那冤家,没人心没人义,几遍为他 心龌龊,我也劝他,就扛的我失了色。今日早是姐姐你看着,我来你家 讨冷饭来了,你下老实那等扛我!”春梅道:“姥姥,罢,你老人家只知其 一,不知其二。俺娘是争强不伏弱的性儿。比不的六娘,银钱自有,他 本等手里没钱,你只说他不与你。别人不知道,我知道。想俺爹虽是有 的银子放在屋里,俺娘正眼儿也不看他的。若遇着买花儿东西,明公 正义问他要。不恁瞒瞒藏藏的,教人看小了他,怎么张着嘴儿说人!他 本没钱,姥姥怪他,就亏了他了。莫不我护他?也要个公道。”如意儿 道:“错怪了五娘。自古亲儿骨肉,五娘有钱,不孝顺姥姥,再与谁?常 言道,要打看娘面,千朵桃花一树儿生,到明日你老人家黄金入柜,五 娘他也没个贴皮贴肉的亲戚,就如死了俺娘样儿。”婆子道:“我有今年 没明年,知道今日死明日死?我也不怪他。”春梅见婆子吃了两钟酒,正说着,只见打的角门子响,如意儿道:“是谁叫门?”使绣春:“你 瞧瞧去。”那绣春走来说:“是春梅姐姐来了。”如意儿连忙捏了潘姥 姥一把手,就说道:“姥姥悄悄的,春梅来了。”潘姥姥道:“老身知道他 与我那冤家一条腿儿。”只见春梅进来,见众人陪着潘姥姥吃酒,说 道:“我来瞧瞧姥姥来了。”如意儿让他坐,这春梅把裙子搂起,一屁股 坐在炕上。迎春便挨着他坐,如意坐在右边炕头上,潘姥姥坐在当中。因问:“你爹和你娘睡了不曾?”春梅道:“刚才打发他两个睡下了。我 来这边瞧瞧姥姥,有几样菜儿,一壶儿酒,取过来和姥姥坐的。”因央及 绣春:“你那边教秋菊掇了来,我已是攒下了。”绣春去了,不一时,秋菊 用盒儿掇着菜儿,绣春提了一锡壶金华酒来。春梅分付秋菊:“你往房 里看去,若叫我,来这里对我说。”秋菊去了。一面摆酒在炕卓上,都是 烧鸭、火腿、海味之类,堆满春台。绣春关上角门,走进在旁边陪坐,于 是筛上酒来。春梅先递了一钟与潘姥姥,然后递如意儿与迎春、绣春。又将护衣碟儿内,每样拣出,递与姥姥众人吃,说道:“姥姥,这个都是 整菜,你用些儿。”那婆子道:“我的姐姐,我老身吃。”因说道:“就是你 娘,从来也没费恁个心儿,管待我管待儿。姐姐,你倒有惜孤爱老的心, 你到明日管情一步好一步。敢是俺那冤家,没人心没人义,几遍为他 心龌龊,我也劝他,就扛的我失了色。今日早是姐姐你看着,我来你家 讨冷饭来了,你下老实那等扛我!”春梅道:“姥姥,罢,你老人家只知其 一,不知其二。俺娘是争强不伏弱的性儿。比不的六娘,银钱自有,他 本等手里没钱,你只说他不与你。别人不知道,我知道。想俺爹虽是有 的银子放在屋里,俺娘正眼儿也不看他的。若遇着买花儿东西,明公 正义问他要。不恁瞒瞒藏藏的,教人看小了他,怎么张着嘴儿说人!他 本没钱,姥姥怪他,就亏了他了。莫不我护他?也要个公道。”如意儿 道:“错怪了五娘。自古亲儿骨肉,五娘有钱,不孝顺姥姥,再与谁?常 言道,要打看娘面,千朵桃花一树儿生,到明日你老人家黄金入柜,五 娘他也没个贴皮贴肉的亲戚,就如死了俺娘样儿。”婆子道:“我有今年 没明年,知道今日死明日死?我也不怪他。”春梅见婆子吃了两钟酒,韶刀上来,便叫迎春:“二姐,你拿骰盆儿来,咱每掷个骰儿,抢红耍子 儿罢。”不一时,取了四十个骰儿的骰盆来。春梅先与如意儿掷,掷了 一回,又与迎春掷,都是赌大钟子。你一盏,我一钟。须臾,竹叶穿心, 桃花上脸,把一锡瓶酒吃的罄净。迎春又拿上半坛麻姑酒来,也都吃 了。约莫到二更时分,那潘姥姥老人家熬不的,又早前靠后仰,打起盹 来,方才散了。


春梅便归这边来,推了推角门,开着,进入院内。只见秋菊正在明 间板壁缝儿内,倚着春凳儿,听他两个在屋里行房,怎的作声唤,口中 呼叫甚么。正听在热闹,不防春梅走到根前,向他腮颊上尽力打了个耳 刮子,骂道:“贼少死的囚奴,你平白在这里听甚么?”打的秋菊睁睁的, 说道:“我这里打盹,谁听甚么来,你就打我?”不想房里妇人听见,便问 春梅,他和谁说话。春梅道:“没有人,我使他关门,他不动。”于是替他 摭过了。秋菊揉着眼,关上房门。春梅走到炕上,摘头睡了。正是:

鸧鹒有意留残景,杜宇无情恋晚晖。


一宿晚景题过。次日,潘金莲生日,有傅伙计、甘伙计、贲四娘子、 崔本媳妇、段大姐、吴舜臣媳妇、郑三姐、吴二妗子,都在这里。西门庆 约会吴大舅、应伯爵,整衣冠,尊瞻视,骑马喝道,往何千户家赴席。那 日也有许多官客,四个唱的,一起杂耍,周守备同席饮酒。至晚回家,就 在前边和如意儿歇了。


到初十日,发贴儿请众官娘子吃酒,月娘便问西门庆说:“趁着十 二日看灯酒,把门外的孟大姨和俺大姐,也带着请来坐坐,省的教他知 道恼,请人不请他。”西门庆道:“早是你说。”分付陈敬济:“再写两个 贴,差琴童儿请去。”这潘金莲在旁,听着多心,走到屋里,一面撺掇潘 姥姥就要起身。月娘道:“姥姥你慌去怎的?再消住一日儿是的。”金莲 道:“姐姐,大正月里,他家里丢着孩子,没人看,教他去罢。”慌的月娘 装了两个盒子点心茶食,又与了他一钱轿子钱,管待打发去了。金莲 因对着李娇儿说:“他明日请他有钱的大姨儿来看灯吃酒,一个老行货 子,观眉观眼的,不打发去了,平白教他在屋里做甚么?待要说是客人, 没好衣服穿。待要说是烧火的妈妈子,又不像。倒没的教我惹气。”因 西门庆使玳安儿送了两个请书儿,往招宣府,一个请林太太,一个请王三官儿娘子黄氏。又使他院中早叫李桂儿、吴银儿、郑爱月儿、洪四儿 四个唱的,李铭、吴惠、郑奉三个小优儿。不想那日贲四从东京来家,梳 洗头脸,打选衣帽齐整,来见西门庆磕头。递上夏指挥回书。西门庆问 道:“你如何这些时不来?”贲四具言在京感冒打寒一节,“直到正月初 二日,才收拾起身回来,夏老爹多上覆老爹,多承看顾。”西门庆照旧还 把钥匙教与他管绒线铺。另打开一间,教吴二舅开铺子卖绸绢,到明 日松江货舡到,都卸在狮子街房内,同来保发卖。且叫贲四叫花儿匠 在家攒造两架烟火,十二日要放与堂客看。


只见应伯爵领了李三见西门庆,先道外面承携之事。坐下吃毕茶, 方才说起:“李三哥今有一宗买卖与你说,你做不做?”西门庆道:“甚么 买卖?”李三道:“你东京行下文书,天下十三省,每省要几万两银子的 古器。咱这东平府,坐派着二万两,批文在巡按处,还未下来。如今大 街上张二官府,破二百两银子干这宗批要做,都看有一万两银子寻。小 人会了二叔,敬来对老爹说。老爹若做,张二官府拿出五千两来,老爹 拿出五千两来,两家合着做这宗买卖。左右没人,这边是二叔和小人与 黄四哥,他那边还有两个伙计,二分八利钱。未知老爹意下何如?”西 门庆问道:“是甚么古器?”李三道:“老爹还不知,如今朝廷皇城内新盖 的艮岳,改为寿岳,上面起盖许多亭台殿阁,又建上清宝箓宫、会真堂、 璇神殿,又是安妃娘娘梳妆阁,都用着这珍禽奇兽,周彝商鼎,汉篆秦 炉,宣王石鼓,历代铜鞮,仙人掌承露盘,并希世古董玩器摆设,好不大 兴工程,好少钱粮!”西门庆听了,说道:“比是我与人家打伙而做,不如 我自家做了罢,敢量我拿不出这一二万银子来?”李三道:“得老爹全做 又好了,俺每就瞒着他那边了。左右这边二叔和俺每两个,再没人。” 伯爵道:“哥,家里还添个人儿不添?”西门庆道:“到根前再添上贲四, 替你们走跳就是了。”西门庆又问道:“批文在那里?”李三道:“还在巡 按上边,没发下来哩。”西门庆道:“不打紧,我差人写封书,封些礼,问 宋松原讨将来就是了。”李三道:“老爹若讨去,不可迟滞,自古兵贵神 速,先下米的先吃饭,诚恐迟了,行到府里。吃别人家干的去了。”西门 庆笑道:“不怕他,就行到府里,我也还教宋松原拿回去。就是胡府尹, 我也认的。”于是留李三、伯爵同吃了饭,约会:“我如今就写书,明日差小价去。”李三道:“又一件,宋老爹如今按院不在这里了,从前日起身 往兖州府盘查去了。”西门庆道:“你明日就同小价往兖州府走遭。”李 三道:“不打紧,等我去,来回破五六日罢了。老爹差那位管家,等我会 下,有了书,教他往我那里歇,明日我同他好早起身。”西门庆道:“别人 你宋老爹不信的,他常喜的是春鸿,叫春鸿、来爵两个去罢。”于是叫他 二人到面前,会了李三,晚夕往他家宿歇。伯爵道:“这等才好,事要早 干,高材疾足者先得之。”于是与李三吃毕饭,告辞而去。西门庆随即 教陈敬济写了书,又封了十两叶子黄金在书帕内,与春鸿、来爵二人。分付:“路上仔细,若讨了批文,即便早来。若是行到府里,问你宋老爹 讨张票,问府里要。”来爵道:“爹不消分付,小的曾在充州答应过徐参 议,小的知道。”于是领了书礼,打在身边,径往李三家去了。


不说十一日来爵、春鸿同李三早雇了长行头口,往兖州府去了。却 说十二日,西门庆家中请各堂客饮酒。那日在家不出门,约下吴大舅、 谢希大、常峙节四位,晚夕来在卷棚内赏灯饮酒。王皇亲家小厮,从早 辰就挑了箱子来了,等堂客到,打铜锣鼓迎接。周守备娘子有眼疾不 得来,差人来回。止是荆统制娘子、张团练娘子、云指挥娘子,并乔亲家 母、崔亲家母、吴大姨、孟大姨,都先到了。只有何千户娘子、王三官母 亲林太太并王三官娘子不见到。西门庆使排军、玳安、琴童儿来回催 邀了两三遍,又使文嫂儿催邀。午间,只见林氏一顶大轿,一顶小轿跟 了来。见了礼,请西门庆拜见,问:“怎的三官娘子不来?”林氏道:“小 儿不在,家中没人。”拜毕下来。止有何千户娘子,直到晌午半日才来, 坐着四人大轿,一个家人媳妇坐小轿跟随,排军抬着衣箱,又是两个青 衣人紧扶着轿扛,到二门里才下轿。前边鼓乐吹打迎接,吴月娘众姊 妹迎至仪门首。西门庆悄悄在西厢房,放下帘来偷瞧,见这蓝氏年约 不上二十岁,生的长挑身材,打扮的如粉妆玉琢,头上珠翠堆满,凤翘 双插,身穿大红通袖五彩妆花四兽麒麟袍儿,系着金镶碧玉带,下衬着 花锦蓝裙,两边禁步叮咚,麝兰扑鼻。但见: 

仪容娇媚,体态轻盈。姿性儿百伶百俐,身段儿不短不长。细 弯弯两道蛾眉,直侵入鬓;滴流流一双凤眼,来往踅人。娇声儿似 啭日流莺,嫩腰儿似弄风杨柳。端的是绮罗队里生来,却厌豪华气象,珠翠丛中长大,那堪雅淡梳汝。开遍海棠花,也不问夜来多少;标残杨柳絮,竟不知春意如何。轻移莲步,有蕊珠仙子之风流;款 蹙湘裙,似水月观音之态度。正是: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这西门庆不见则已,一则魂飞天外,魄丧九霄,未曾体交,精魄先失。少 顷,月娘等迎接进入后堂,相见叙礼已毕,请西门太拜见。西门庆得了 这一声,连忙整衣冠行礼,恍若琼林玉树临凡,神女巫山降下,躬身施 礼,心摇目荡,不能禁止。拜见毕下来,月娘先请在卷棚内摆过茶,然后 大厅吹打,安席上坐,各依次序,当下林太太上席。戏文扮的是《小天 香半夜朝元记》。唱的两折下来,李桂姐、吴银儿、郑月儿、洪四儿四个 唱的上去,弹唱灯词。


西门庆在卷棚内,自有吴大舅、应伯爵、谢希大、常峙节、李铭、吴 惠、郑奉三个小优儿弹唱、饮酒,不住下来大厅格子外往里观觑。看官 听说,明月不常圆,彩云容易散,乐极悲生,否极泰来,自然之理。西门 庆但知争名夺利,纵意奢淫,殊不知天道恶盈,鬼录来追,死限临头。到 晚夕堂中点起灯来,小优儿弹唱。还未到起更时分,西门庆陪人坐的, 就在席上齁齁的打起睡来。伯爵便行令猜枚鬼混他,说道:“哥,你今 日没高兴,怎的只打睡?”西门庆道:“我昨日没曾睡,不知怎的,今日只 是没精神,要打睡。”只见四个唱的下来,伯爵教洪四儿与郑月儿两个 弹唱,吴银儿与李桂姐递酒。


正耍在热闹处,忽玳安来报:“王太太与何老爹娘子起身了。”西门 庆就下席来,黑影里走到二门里首,偷看他上轿。月娘众人送出来,前 边天井内看放烟火。蓝氏已换了大红遍地金貂鼠皮袄,林太太是白绫 袄儿,貂鼠披风,带着金钏玉珮。家人打灯笼,簇拥上轿而去。这西门 庆正是饿眼将穿,馋涎空咽,恨不能就要成双。见蓝氏去了,悄悄从夹 道进来。当时没巧不成语,姻缘会凑,可霎作怪,来爵儿媳妇见堂客散 了,正从后边归来,开房门,不想顶头撞见西门庆,没处藏躲。原来西门 庆见媳妇子生的乔样,安心已久,虽然不及来旺妻宋氏风流,也颇充得 过第二。于是乘着酒兴儿,双关抱进他房中亲嘴。这老婆当初在王皇 亲家,因是养主子,被家人不忿攘闹,打发出来,今日又撞着这个道路, 如何不从了?一面就递舌头在西门庆口中。两个解衣褪裤,就按在炕沿子上,掇起腿来,被西门庆就耸了个不亦乐乎。正是:未曾得遇莺娘 面,且把红娘去解馋。有诗为证: 

灯月交光浸玉壶,分得清光照绿珠。 

莫道使君终有妇,教人桑下觅罗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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