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 : 词话本《金瓶梅》第八十三回
《金瓶梅》原序
《金瓶梅》,秽书也。袁石公亟称之,亦自寄其牢骚耳,非有取于《金瓶梅》也。然作者亦自有意,盖为世戒,非为世劝也。如诸妇多矣,而独以潘金莲、李瓶儿、春梅命名者,亦楚《檮杌》之意也。盖金莲以奸死,瓶儿以孽死,春梅以淫死,较诸妇为更惨耳。借西门庆以描画世之大净,应伯爵以描画世之小丑,诸淫妇以描画世之丑婆、净婆,令人读之汗下。盖为世戒,非为世劝也。余尝曰:读《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欢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兽耳。余友人褚孝秀偕一少年同赴歌舞之筵,衍至《霸王夜宴》,少年垂涎曰:“男儿何可不如此!”褚孝秀曰:“也只为这乌江设此一着耳。”同座闻之,叹为有道之言。若有人识得此意,方许他读《金瓶梅》也。不然,石公几为导淫宣欲之尤矣!奉劝世人,勿为西门庆之后车,可也。
——东吴弄珠客题
(注:此序在万历词话本《新刻金瓶梅词话》中,落款为:“万历丁巳季冬东吴弄珠客漫书于金阊道中”。)
《金瓶梅》是中国第一部文人独立创作的长篇白话世情章回小说。成书约在明朝隆庆至万历年间,作者署名兰陵笑笑生。
《金瓶梅》借《水浒传》中武松杀嫂一段故事为引子,通过对兼有官僚、恶霸 、富商三种身份的市侩势力的代表人物西门庆及其家庭生活的描述,揭露了明代中叶社会的黑暗和腐败,具有深刻的认识价值以及极高的社会价值和文学价值,被推崇为天下第一奇书。
第八十三回
秋菊含恨泄幽情
春梅寄柬谐佳会
诗曰:
如此钟情古所稀,吁嗟好事到头非。
汪汪两眼西风泪,犹向阳台作雨飞。
月有阴晴与圆缺,人有悲欢与会别。
拥炉细语鬼神知,空把佳期为君说。
话说潘金莲见陈敬济天明越墙过去了,心中又后悔。次日却是七 月十五日,吴月娘坐轿子往地藏庵薛姑子那里,替西门庆烧盂兰会箱 库去。金莲众人都送月娘到大门首。回来,孟玉楼、孙雪娥、大姐,都往 后边去了。独金莲落后,走到前厅仪门首,撞遇敬济正在李瓶儿那边楼 上,寻了解当库衣物抱出来。金莲叫住,便向他说:“昨日我说了你几 句,你如何使性儿今早就跳出来了,莫不真个和我罢了?”敬济道:“你 老人家还说哩,一夜谁睡着来!险些儿一夜不曾把我麻烦死了,你看 把我脸上肉也挝的去了!”妇人骂道:“贼短命,既不与他有首尾,贼人 胆儿虚,你平白走怎的?”敬济道:“天将明了,不走来,不教人看见了?谁与他有甚事来?”金莲道:“既无此事,你今晚再来,我慢慢问你。”敬 济道:“吃你麻犯了人,一夜谁合眼儿来?等我白日里睡一觉儿去。”妇 人道:“你不去,和你算帐。”说毕,妇人回房去了。
敬济拿衣物往铺子里来,做了一回买卖,归到厢房,歪在床上睡了 一觉。盼望天色晚了,要往金莲那边去。不想到黄昏时分,天色一阵黑 阴来,窗外簌簌下起雨来。正是:
萧萧庭院黄昏雨,点点芭蕉不住声。
这敬济见那雨下得紧,说道:“好个不做美的天!他甫能教我对证话 去,今日不想又下起雨来,好闷倦人也。”于是长等短等,那雨不住,簌 簌直下到初更时分,下的房檐上流水。这小郎君等不的雨住,披着一 条茜红毯子卧单在身上。那时吴月娘来家,大姐与元宵儿都在后边没 出来。于是锁了房门,从西角门大雨里走入花园,推了推角门。妇人知他今晚必来,早已分付春梅灌了秋菊几钟酒,同他在炕房里先睡了,以 此把角门虚掩。这敬济推开角门,便挨身而入。进到妇人卧房,见纱房 半启,银烛高烧,桌上酒果已陈,金尊满泛。两个并肩叠股而坐。妇人 便问:“你既不曾与孟三儿勾搭,这簪子怎得到你手里?”敬济道:“本 是我昨日在花园荼縻架下拾的,若哄你,便促死促灰。”妇人道:“既无 此事,还把这簪子与你关头,我不要你的。只要把我与你的簪子、香囊、 帕儿物事收好着,少了我一件儿,钱与你答话。”两个吃酒下棋,到一更 方上床安寝。颠鸾倒凤,整狂了半夜。妇人把昔日西门庆枕边风月,一 旦尽付与情郎身上。
却说秋菊在那边屋里,忽听见这边屋里恰似有男子声音说话,更 不知是那个。到天明鸡叫时分,秋菊起来溺尿,忽听那边房内开的门 响,朦胧月色,雨尚未止,打窗眼看见一人,披着红卧单,从房中出去 了。“恰似陈姐夫一般。原来夜夜和我娘睡。我娘自来会撇净,干净暗 里养着女婿!”次日,径走到后边厨房里,就如此这般对小玉说。不想 小玉和春梅好,又告诉春梅说:“秋菊说你娘养着陈姐夫,昨日在房里 睡了一夜,今早出去了。大姑娘和元宵又没在前边睡。”这春梅归房一 五一十对妇人说:“娘不打与这奴才几下,教他骗口张舌,葬送主子。” 金莲听了大怒,就叫秋菊到面前跪着,骂道:“教你煎熬粥儿,就把锅来 打破了。你敢屁股大,吊了心也怎的?我这几日没曾打你这奴才,骨朵 痒了!”于是拿棍子向他脊背上尽力狠抽了三十下,打得秋菊杀猪也似 叫,身上都破了。春梅走将来说:“娘没的打他这几下儿,只好与他挝 痒儿罢了。旋剥了,叫将小厮来,拿大板子尽力砍与他二三十板,看他 怕不怕?汤他这几下儿,打水不深的,只像斗猴儿一般。他好小胆儿, 你想他怕也怎的?做奴才,里言不出,外言不入,都似你这般,好养出家 生哨儿来了。”秋菊道:“谁说甚么来?”妇人道:“还说嘴哩!贼破家害 主的奴才,还说甚么!”几声喝的秋菊往厨下去了。正是:
蚊虫遭扇打,只为嘴伤人。
一日,八月中秋时分,金莲夜间暗约敬济赏月饮酒,和春梅同下鳌 棋儿。晚夕贪睡失晓,至茶时前后还未起来,颇露圭角。不想被秋菊睃 到眼里,连忙走到后边上房,对月娘说。不想月娘才梳头,小玉正在上房门首站立。秋菊拉过他一边,告他说:“俺姐夫如此这般,昨日又在 我娘房里歇了一夜,如今还未起来哩。前日为我告你说,打了我一顿。今日真实看见,我原不赖他,请奶奶快去瞧去。”小玉骂道:“张眼露睛 奴才,又来葬送主子,俺奶奶梳头哩,还不快走哩。”月娘便问:“他说甚 么?”小玉不能隐讳,只说:“五娘使秋菊来请奶奶说话。”更不说出别 的事。
这月娘梳了头,轻移莲步,蓦然来到前边金莲房门首。早被春梅 看见,慌的先进来,报与金莲。金莲与敬济两个还在被窝内未起,听见 月娘到,两个都吃了一惊,慌做手脚不迭,连忙藏敬济在床身子里,用 一床锦被遮盖的沿沿的。教春梅放小桌儿在床上,拿过珠花来,且穿 珠花。不一时,月娘到房中坐下,说:“六姐,你这咱还不见出门,只道你 做甚,原来在屋里穿珠花哩。”一面拿在手中观看,夸道:“且是穿的好, 正面芝麻花,两边槅子眼方胜儿,辕围蜂赶菊,刚凑着同心结,且是好 看。到明日,你也替我穿恁条箍儿戴。”妇人见月娘说好话儿,那心头 小鹿儿才不跳了,一面令春梅:、倒茶来与大娘吃。”少顷,月娘吃了茶, 坐了回去了,说:“六姐快梳了头,后边坐。”金莲道:“晓得。”打发月娘 出来,连忙撺掇敬济出港,往前边去了。春梅与妇人整捏两把汗,妇人 说:“你大娘等闲无事再不来,今日大清早辰来做甚么?”春梅道:“左 右是咱家这奴才嚼舌来。”不一时,只见小玉走来,如此这般:“秋菊后 边说去,说姐夫在这屋里明睡到夜,夜睡到明,被我骂喝了他两声,他 还不动。俺奶奶问我,没的说,只说五娘请奶奶说话,方才来了。你老 人家只放在心里,大人不见小人之过,只堤防着这奴才就是了。”
看官听说,虽是月娘不信秋菊说话,只恐金莲少女嫩妇没了汉子, 日久一时心邪,着了道儿。恐传出去,被外人唇舌。又以爱女之故,不 教大姐远出门,把李娇儿厢房挪与大姐住,教他两口儿搬进后边仪门 里来。遇着傅伙计家去,方教敬济轮番在铺子里上宿。取衣物药材,俱 同玳安儿出入。各处门户都上了锁钥,丫鬟妇女无事不许往外边去。凡事都严紧,这潘金莲与敬济两个热突突恩情都间阻了。正是:世间 好事多间阻,就里风光不久长。有诗为证:
几向天台访玉真,三山不见海沉沉。
侯门一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潘金莲自被秋菊泄露之后,与敬济约一个多月不曾相会。金莲每
日难挨,怎禁绣帏孤冷,画阁凄凉,未免害些木边之目,田下之心。脂
粉懒匀,茶饭顿减,带围宽褪,恹恹瘦损,每日只是思睡,扶头不起。春
梅道:“娘,你这等虚想也无用,昨日大娘留下两个姑子,我听见说今晚
要宣卷,后边关的仪门早。晚夕,我推往前边马房内取草装枕头,等我
到铺子里叫他去。我好歹叫了姐夫和娘会一面,娘心下如何?”妇人
道:“我的好姐姐,你若肯可怜见,叫得他来,我恩有重报,决不有忘。”
春梅道:“娘说的是那里话!你和我是一个人,爹又没了,你明日往前
后进,我情愿跟娘去。咱两个还在一处。”妇人道:“你有此心,可知好
哩。”
到于晚夕,妇人先在后边月娘前,假托心中不自在,用了个金蝉脱 壳,归到前边。月娘后边仪门老早开了,丫鬟妇人都放出来,要听尼僧 宣卷。金莲央及春梅,说道:“好姐姐,你快些请他去罢。”春梅道:“等 我先把秋菊那奴才,与他几钟酒,灌醉了,倒扣他在厨房内。我方好 去。”于是筛了两大碗酒,打发秋菊吃了,扣他在厨房内,拿了个筐儿, 走到前边,先撮了一筐草,就悄悄到印子铺门首,低声叫门。正值傅伙 计不在铺中,往家去了。独有敬济在炕上才歪下,忽见有人叫门,声音 像是春梅,连忙开门,见是他,满面笑道:“果然是小大姐,没人,请里面 坐。”春梅走入房内,便问:“小厮们在那里?”敬济道:“玳安和平安,都 在那边生药铺中睡哩,独我一个在此受孤凄,挨冷淡。”春梅道:“俺娘 多上覆你,说你好人儿,这几日就门边儿也不往俺那屋里走走去。说你 另有了对门主顾儿了,不稀罕俺娘儿每了。”敬济道:“说那里话,自从 那日着了唬,惊散了,又见大娘紧门紧户,所以不敢走动。”春梅道:“俺 娘为你这几日心中好生不快,逐日无心无绪,茶饭懒吃,做事没入脚 处。今日大娘留他后边听宣卷,也没去,就来了。一心只是牵挂想你, 巴巴使我来,好歹教你快去哩。”敬济道:“多感你娘称们厚情,何以报 答?你略先走一步儿,我收拾了,随后就去。”一面开橱门,取出一方白 绫汗巾,一副银三事挑牙儿与他。就和春梅两个搂抱,按在炕上,且亲 嘴咂舌,不胜欢谑。正是:
无缘得会莺莺面,且把红娘去解谗。
两个戏了一回,春梅先拿着草归到房来,一五一十对妇人说:“姐 夫我叫了,他便来也。见我去,好不喜欢,又与了我一方汗巾,一付银挑 牙儿。”妇人便叫春梅:“你在外边看着,只怕他来。”
原来那日正值九月十二三,月色正明。陈敬济旋到生药铺,叫过来 安儿来这边来。他只推月娘叫他听宣卷,径往后边去了。因前边花园 门关了,打后边角门走入金莲那边,摇木瑾花为号。春梅连忙接应,引 入房中。妇人迎门接着,笑骂道:“贼短命,好人儿,就不进来走走儿。” 敬济道:“我巴不得要来哩,只怕弄出是非来,带累你老人家,不好意 思。”说着,二人携手进房坐下。春梅关上角门,房中放桌儿,摆上酒肴。妇人和敬济并肩叠股而坐,春梅打横,把酒来斟,穿杯换盏,倚翠偎红, 吃了一回。吃的酒浓上来,妇人娇眼乜斜,乌云半軃,取出西门庆淫器 包儿,里面包着相思套、颤声娇、银托子、勉铃一弄儿淫器。教敬济便在 灯光影下,妇人便赤身露体,仰卧在一张醉翁椅儿上。敬济亦脱的上下 没条丝,又拿出春意二十四解本儿,放在灯下,照着样儿行事。妇人便 叫春梅:“你在后边推着你姐夫,只怕他身子乏了。”那春梅真个在后边 推送,敬济那话插入妇人牝中,往来抽送,十分畅美,不可尽言。不想秋 菊在后边厨下,睡到半夜里起来净手,见房门倒扣着,推不开。于是伸 手出来,拨开鸟吊儿,大月亮地里,蹑足潜踪,走到前房窗下。打窗眼里 望里张看,见房中掌着明晃晃灯烛,三个人吃得大醉,都光赤着身子, 正做得好。两个对面坐着,春梅便在身后推车,三人串作一处。但见:
一个不顾夫主名分,一个那管上下尊卑。一个椅上逞雨意云情, 一个耳畔说山盟海誓。一个寡妇房内翻为快活道场,一个丈母根前变 作污淫世界。一个把西门庆枕边风月尽付与娇婿,一个将韩寿偷香手 段悉送与情娘。正是:
写成今世不休书,结下来生欢喜带。
秋菊看到眼里,口中不说,心内暗道:“他们还在人前撇清要打我, 今日却真实被我看见了。到明日对大娘说,莫非又说骗嘴张舌赖我不 成!”于是瞧了个不亦乐乎,依旧还往厨房中睡去了。
三个整狂到三更时分才睡。春梅未曾天明先起来,走到厨房,见 厨房门开了,便问秋菊。秋菊道:“你还说哩。我尿急了,往那里溺?我拔开鸟吊,出来院子里溺尿来。”春梅道:“成精奴才,屋里放着杩子,溺 不是!”秋菊道:“我不知杩子在屋里。”两个后边聒噪,敬济天明起来, 早往前边去了。正是:
两手劈开生死路,翻身跳出是非门。
那妇人便问春梅:“后边乱甚么?”这春梅如此这般,告说秋菊夜里 开门一节。妇人发恨要打秋菊。这秋菊早辰又走来后边,报与月娘知 道,被月娘喝了一声,骂道:“贼葬弄主子的奴才!前日平空走来,轻事 重报,说他主子窝藏陈姐夫在房里,明睡到夜,夜睡到明,叫了我去。他 主子正在床上放炕桌儿穿珠花儿,那得陈姐夫来?落后陈姐夫打前边 来,恁一个弄主子的奴才!一个大人放在屋里,端的是糖人儿,不拘那 里安放了?一个砂子那里发落?莫不放在眼里不成?传出去,知道的 是你这奴才葬送主子。不知道的,只说西门庆平日要的人强多了,人 死了多少时儿,老婆们一个个都弄的七颠八倒。恰似我的这孩子,也 有些甚根儿不正一般。”于是要打秋菊。唬得秋菊往前边疾走如飞,再 不敢来后边说了。
妇人听见月娘喝出秋菊,不信其事,心中越发放大胆了。西门大 姐听见此言,背地里审问敬济。敬济道:“你信那汗邪了的奴才!我昨 日见在铺里上宿,几时往花园那边去来?花园门成日关着。”大姐骂 道:“贼囚根子,你别要说嘴,你若有风吹草动,到我耳朵内,惹娘说我, 你就信信脱脱去了,再也休想在这屋里了。”敬济道:“是非终日有,不 听自然无。大娘眼见不信他。”大姐道:“得你这般说就好了。”正是:
谁料郎心轻似絮,那知妾意乱如丝。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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