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佚失的五回书
☞韫璆☜
传说《金瓶梅》在刊印前就佚失了五回书,这源于明朝文人沈德符在他的《万历野获编》里披露了这个信息:“原书实少五十三至五十七回,遍觅不得。有陋儒补以入刻,无论肤浅鄙俚,时作吴语,即前后血脉亦绝不贯串,一见知其膺作矣。”
沈德符的这一段话,历代大多数金学家是认可的,大家把这疑似佚失的五回书简单统称为“这五回”。
著名女作家张爱玲说:“我本来一直想着,至少《金瓶梅》是完整的。也是八九年前才听见专研究中国小说的汉学家屈克·韩南说第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是两个不相干的人写的。我非常震动。回想起来,也立刻记起当时看书的时候有那么一块灰色的一截,枯燥乏味而不大清楚——其实那就是驴头不对马嘴的地方使人迷惑。游东京,送歌僮,送十五岁的歌女楚云,结果都没有戏,使人毫无印象,心里想‘怎么回事?这书怎么了?’正纳闷,另一回开始了,忽然眼前一亮,像钻出了隧道。”
张爱玲说的“另一回开始了”,是指五十八回开始了,所以“眼前一亮”。“两个不相干的人写的”,是指补上这五回的“陋儒”,起先金学界都认为陋儒是一人,后来又推测为两人,时至今日,学界已有不少人认为“陋儒”有三个人了。
我认为,现在不必急着去研究“陋儒”有几人,首先应该研究沈德符的这段话是否真实。
据金学家们研究,沈德符说这段话的时间是万历四十七年,他没有真正见到《金瓶梅》的“原书”,那时候就“遍觅不得”,同时代其他人也没有见到“原书”的确切记录,所以我们只能把“原书”放在一边。那么沈德符当时看的是《金瓶梅》什么版本呢?是相互传阅的手抄本?或是刚出版的词话本?还是像有些金学家说的“初刻词话本”?但肯定不是绣像本,绣像本当时还没有问世。
现在我只能试着分析一下词话本的“这五回”,看看沈德符说的是否属实。沈德符这段话的主要 意思有两条:一是 “肤浅鄙俚”和“时作吴语”,二是 “绝不贯穿”。前者是这五回的文字问题,后者是这五回的情节问题。
第五十三回:有学者指出,此回至少有四处写的不合情理。
其一:月娘私下对李瓶儿说:“只听得潘金莲在那里和孟三儿说我自家沒得养,倒去奉承別人。扯淡得沒要紧!我气了半日的,饭也吃不下。”李瓶兒道:“这样怪行貨,歪刺骨!可是有槽道的?多承大娘好意思,着他甚的?也在那里搗鬼!”李瓶儿的性格一向儒弱,这时她怎会有胆如此骂人?我说,李瓶儿虽然儒弱,但有时也不一定的,前文她把蒋竹山骂的狗血喷头又扫地出门就是一例,再说她此时生子得宠,月娘又来亲近她,志得意满而忘乎所以也在情理之中。
其二:西门庆到刘太监庄上,投了帖儿,那些役人报了黃主事、安主事,一齐迎住。三人在庄上饮酒,却不见主人刘太监的影子,无疑这是作者的疏忽。我说,这刘太监是西门庆的知己,何况这个庄园是属于刘太监的“副业”砖厂的,西门庆要用,刘太监不一定非要到场,而且西门庆宴请的是两个官员,太监到场反而不太适宜。
其三:应伯爵替李三黄四向西门庆要许下的关香银子,西门庆犹豫了。应伯爵正色道:“哥,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哥前日不要许我便好,我又与他每說了,千真万真,道今日有的了,怎好去回他?他們极服你做人慷慨,直什么事,反被这些经纪人背地里不服你!”这样的话太不符合应伯爵的篾片角色了。我说,应伯爵此话是情急而发,他急的是自己的“中介费”要落空,何况他的话也是硬中带软,正是篾片本色。
其四:关于壬子日的问题都说写乱了。我说,实际上《金瓶梅》中错乱年谱是常有的事,张竹坡甚至说是作者特意如此的。特意如此不一定可信,作者对此不在意是完全可能的,因为小说毕竟不是历史。
第五十四回:有学者指出,此回至少有两处写的不合情理。
其一:写应伯爵在家请客,玳安、琴童在他家帮忙,令人意外。白来创(白赉光)、常时节(常峙节)先后来到,下棋、悔棋,随后谢希大、吴典恩、西门庆也先后到了,还有两个妓女,后来又一起到刘太监庄上饮酒作乐,刘太监依旧不见踪影,这些都显得有些不同寻常。我说,自西门庆做官以后,对“兄弟”们已十分冷落了,这次是其中六人的最后一次聚会,也算是对西门庆“十弟兄”的一个交代,表现热情一点也在情理之中。
其二:写李瓶儿产后一直未曾好好恢复,这次突然得了胃病,以前从未提及过。我说,李瓶儿得胃病也不奇怪,像她这样处境并不突兀,何况经任太医诊断结果为火痛血虚,根源仍然是妇科病,所以吃了他的“降火兹荣汤”就好了。
第五十五回:有学者指出,此回至少有三处写的不合情理。
其一:西门庆上东京给蔡太师贺寿,带了包括书童的四个小厮,他在翟管家那里独自睡眠,十分难受,却不去找素为龙阳的书童,这不符合西门庆的一贯作风。我说,西门庆此来是有“大事”的,已经对翟管家言明要做蔡京的干儿子,他连酒也不敢多喝,何况还有翟家小厮在一边,他怎敢乱来?
其二:西门庆在蔡府门口遇到故人“杨州苗员外”,这苗员外既不是被人害死的苗天秀复活、也不是被西门庆救的凶手苗青,却是同西门庆一样来给蔡京上寿的地方官员,显得纯属多余。我说,这位苗员外分明是为两个歌童出场安排的,至于为什么姓苗,也许信笔写来,也许真如张竹坡说是为了“刺西门之心”。
其三:潘金莲在家写了书信,让春梅给陈经济送去,两人在卷棚相会,此时潘金莲说了一句话:“你負心的短命賊囚!自从我和你在屋里,被小玉撞破了去后,如今一向都不得相会。”这话是五十二回的事,而在五十三回里,两人明明已经发生过一次短暂关系了,显然前后矛盾。我说,潘金莲这句话恰恰是指五十三回的事,该回也有小玉,是月娘叫小玉来问玳安、书童两人什么事情的,潘金莲一定听到了小玉的声音,才有“被小玉撞破了”这句话。
第五十六回:有学者指出,此回至少有两处写的不合情理。
其一:回前诗后,作者说单说人生世上,荣华富贵,不能常守。有朝无常到來,恁地堆金积玉,出落空手归阴。因此西门庆仗义疏财,救人贫难,人人都是赞叹他的。其文字不像作者口吻。我说,这是误会作者了,《金瓶梅》作者皮里阳秋的文字多了,这是作者正话反说。即如本回,常时节央求两次,还靠着应伯爵的面子,才得到了西门庆十二两碎银的施舍,足见西门庆的悭吝。又如应伯爵口中的水秀才,说他娈小厮、奸丫环,还说“其实水秀才原是坐怀不乱的”,属同样的春秋笔法。
其二:西门庆将两个歌童都送入蔡京府中,而后文却又出现春鸿,显然前后矛盾。我说,这个疏忽确实存在,而且类似这样的漏洞肯定还有。
要知道此回纯属闲文,但作者笔法却甚为精彩。看常时节这对柴米夫妻为贫所困的无奈、得了施舍又欢天喜地的场景,令人动容。后文西门庆欲请书办,应伯爵的满嘴胡言、颠三倒四,又令人捧腹。
第五十七回:此回另起炉灶,整体有颇多争议。
永福寺破败,长老成了个西印度出身的外国和尚,而前四十九回、后六十五回、八十九回,都明明写永福寺长老名叫道坚,有些莫名其妙。此回西门庆捐了五百两银子修寺,也与八十九回吴大舅口中的“几十两银子”不符。我说,这些问题都客观存在。
从以上分析看,沈德符说这五回“绝不贯串”的毛病多少是存在的。前四回出现的毛病尚可解释,因为一部小说的情节安排,有高潮与低谷的起伏才显精彩,作者走笔也有灵动与呆滞的时候,百万字的鸿篇巨制,不可能字字珠玑,出现一些瑕疵也是情理之中。但是,独独第五十七回,却实在无法解释。
至于沈德符把这五回“肤浅鄙俚”和“时作吴语”的现象,也作为“陋儒”膺作的依据,可就不足为凭了。
《金瓶梅》本身就是各地俚语方言的大杂烩,俏皮话、歇后语、爆粗口比比皆是,山东话、东北话、京话、吴语(泛指江浙)处处可见,甚至有人说还有四川话的,这些都不是这五回文学修辞上的毛病,相反却是整部《金瓶梅》的语言特色。
所以,沈德符在未见“原书”的情况下得出这五回是“陋儒”膺作的结论,未免太过武断。
绣像本的改定者应该知道沈德符这段话的,上述词话本的毛病有些被删去、有些作了调整,总体说来,绣像本这五回要比词话本简约与连贯,但也存在一些诟病。估计他是抱着与其他九十五回一样的态度来修改这五回的,只有第五十七回,可能实在无从下手,只能听之任之了。
再来分析一下绣像本这五回。
第五十三回:此回改写的不错。删去了应伯爵、西门庆的对话与吴月娘、李瓶儿的对话,以及最后一大段替官哥灼龟、刘婆子、钱痰火的闲文。调整了词话本开头写的西门庆等人去刘太监庄园饮酒一节,改成刘太监亲自迎接,还坐了第二席一起饮酒。还增加了西门庆叫王姑子拜卷《药师经》、印造《陀罗经》一段。有人说这段不好,与李瓶儿印经矛盾,这是没有仔细看书的缘故,须知正是这个情节,为后文王、薛两姑子发生矛盾埋下了伏笔。
第五十四回:此回改写的力度较大。开头增加了陈敬济不肯去观音庵替李瓶儿拜经的文字,以便他在家与潘金莲鬼混。词话本的六弟兄小聚会删去了,只剩下西门庆、应伯爵、常峙节三人,妓女也只韩金钏儿一人,饮酒场所也调整为出城二十里,有个内相花园里面。后半回陈敬济到潘金莲房中弄鬼时,潘金莲看到小玉出去又回来,说:“你索去休,这事不济了。”任医官替李瓶儿看病一段,没有写胃病,却增加了叫如意儿介绍病情一段,只见如意儿打扮的花花哨哨走过来,为后文西门庆与如意儿偷情一节埋下了伏笔。
第五十五回:绣像本增加了来保从东京回来,了却桂姐一事,顺便说翟管家要西门庆在蔡京生日去东京走走。接着东京之行也删去了西门庆独宿的描写,只拜寿、送礼一节没有变化。而潘金莲与陈敬济在家会面,只是笼统地说两人撞见无人便调戏、亲嘴顺舌做一处而已。两个歌童唱的曲、潘金莲的内心独白都删去了,增加了与这歌童起了两个名:一个叫春鸿,一个叫春燕。
第五十六回:删去了夸奖西门庆仗义疏财的一段话,并说两个歌童后来不多些时,春燕死了,止春鸿一人,弥补了词话本的纰漏。其余文字则基本未变。
第五十七回:与词话本的差别不大,只是一些小改小补,好像未作用心的修正。
尽管绣像本较能藏拙,但学者们还是指出,这五回与以后各回仍然有许多地方不连贯,有些人物估计应该在这五回中有交代的,现在都看不到了。
我最早看的《金瓶梅》是绣像本,那时候根本不知道沈德符的这段话,也没有注意到这五回书有什么蹊跷。现在知道这个情况,重新对照看两个版本的这五回书,好像真有这个感觉,尤其是词话本。但我却反过来想:会不会是学者们把精力过多集中在这五回上,才犯了类似我这样“疑人偷斧”的毛病?
比如,一个人物尤其是次要人物,第一次在小说中出现时,不一定都要介绍,否则这部小说就太累赘了。如第十二回西门庆过生日,来饮酒的有吴大舅、吴二舅、周守备、夏提刑、张团练等等,作者并未介绍他们的来龙去脉,我们看了也并不显得唐突。而吴大舅、吴二舅是月娘的兄弟、张团练是西门庆的四门亲家,也是看到后面才知道的。所以我想,大部分学者对这五回的疑惑,或许只是一种“先入为主”的心理因素。
《金瓶梅》的这五回是否佚失,有各种可能性。
第一种可能是沈德符说的完全正确,这五回确实佚失、并由一个或几个“陋儒”补上了。这种可能性是大多数金学家的选择,以刘辉、丁朗等学者为代表。
我说,如果这种假设成立,那么学者们应该努力去发掘《金瓶梅》作者与绣像本改定者的关系,因为在这种情况下,改定者决非作者本人,作者是铁定不屑于去修改“陋儒”的文字的。
第二种可能是这五回没有佚失,词话本这五回是它的原貌。支持这种可能性的学者也为数不少,以黄霖、魏子云等学者为代表。
我说,如果这种假设成立,作者在写这五回书时估计属于情绪低落期,不能尽显往日的文采,所以其文字相比之下逊色很多。那么学者们应该努力去印证沈德符这个信息的不实,至于作者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反常可放到后面去研究。
第三种可能是这五回佚失了一部分、不是全部。支持这种可能性的学者较少,但分歧很大,学者王汝梅认为五十三、五十四两回是原作,其余三回是膺作。学者许建平认为只五十五回的下半回是原作,其余都是膺作。
我说,佚失一部分的可能性是非常大的,但像许建平先生说的佚失四回半的可能性却很小,而且要证实它也极其困难。
我个人也猜测佚失的不是五回,但与两位学者不同,我认为是只佚失了一回、即第五十七回,而且当时回目还保存着。可能后来由某个“陋儒”根据回目把它补上了这一回。我这样说的依据是,词话本第五十七回的回目是“道长老募修永福寺、薛姑子劝舍陀罗经”,这“陋儒”确实陋得可以,“道长老”分明是指道坚,他却以为是“有道长老”的意思,写成外国和尚了,还把万回老祖牵扯进去,永福寺也变成了“敕建”的香火院。这样的文字连绣像本改定者也感到头疼,无法再改了。
如果我的臆测成立,以上无法解释的许多疑问都将迎刃而解,而我说的绣像本改定者就是作者本人的话却被推翻了,因为如果是作者本人,他一定会将五十七回全部重写的,不知学者们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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