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里的相术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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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中多次描写到的算命看相活动,是当时社会风俗的真实反映。吴神仙“生得神清如长江皓白,貌古似太华高松,威武凛凛,道貌高古。”虽是周守备推荐而来,说话却不亢不卑,自称是“云游上国,因往岱宗访道,道经贵处。”
作者如此渲染吴神仙的仙风道骨,无疑是为其后他的命相判词完全应验作铺垫。然而,尽管他表演得相当精彩,却仍然难以掩盖以术技干谒权贵的山人面目。明清时代,术士在游窜江湖的过程中,或靠亲友推荐,或靠同乡介绍,投靠豪门政要已成风尚。据郎瑛《七修类稿》云:“江湖游士,多以星命相卜,挟中朝而奔走阁台郡县以糊口。”
会稽方士罗一元,凭借星术游历京师,不少京师大老都“上宾礼之”。乾隆时卢见曾任两淮盐运使,大批帮闲清客纷纷投其门下,“或以势干,或以事干,或以歌舞、星巫、烧炼之杂技干”。某些官员不胜其烦,据说明胡可泉任苏州知府时,曾在衙门外贴一副对联云:“相面者算命者打抽丰者各请免进,撑厅者铺堂者撞太岁者俱听访拿”。
术士凭着自己在江湖上练就的三寸不烂之舌及察颜观色的本领,往往能赢得这些上层人物的信任,有的敛至万金。吴敬梓在《儒林外史》中写术士陈和甫干谒胡三、胡四公子兄弟时,极尽谈媚吹嘘之能事。一见面就恭维三公子“耳白于面,名满天下”。四公子“土星明亮,不日该有加官晋爵之喜。”又自称“蒙各部院大人及四衙门的老先生请个不歇,经晚生许过升迁的,无不神验,不瞒二位老爷说:晚生只是个直言,并不肯阿谈趋奉,所以这些当道大人,俱相蒙爱。前口正同鲁老先生说,自离江西,今年到贵省,屈指二十年来,已是走过九省了”。果然一番奉承胡吹,就得到了一班颜顶官僚公子的信任。鲁编修拿出女儿及蓬公孙的八字,要他算算两人婚事如何。陈和甫答道:“天生一对好夫妻,年、月、口无一不合,将来福寿绵长,子孙众多,一些也没有破绽。”结果后来夫妻并不投趣。吴敬梓通过陈和甫,可谓写尽术士干谒权贵时的丑态。
然而,兰陵笑笑生在小说中描写看相算命活动,其目的并不在于为术士作素描,而是有他艺术构思上的良苦用心。长篇小说人物众多,头绪纷繁,如何把众多人物给结起来,使得头绪纷繁但脉络清晰,结构复杂而谨严有序,就成了小说能否成功的关键。为此,兰陵笑笑生借用命相原理,安排了吴神仙为小说中一些重要人物看相算命,用以做为小说的纲目。《金瓶梅》可谓首创其例。
这些命相判语在小说整体结构上有着重要的作用,我们不厌其烦,将第二十九回中吴神仙为西门庆及其女儿妻妾们的命相判词引录如下:
西门庆之相:头圆项短,定为享福之人;体健筋强,决是英豪之辈;天庭高耸,一生衣禄无亏;地阁方圆,晚岁荣华定取。……行如摆柳,必主伤妻;若无刑克,必损其身。……智慧生于皮毛,苦乐观于手足。细软丰润,必享福禄之人也。两目雌雄,必主富而多诈;眉生二尾,一生常自足欢娱;根有三纹,中岁必然多耗散;奸门红紫,一生广得妻财;黄气发于高旷,旬日内必定加官;红色起于三阳,今岁间必生贵子。又有一件不敢说,泪堂丰厚,亦主贪花;且喜得鼻乃财星,验中年之造化;承浆地阁,管来世之荣枯。
承浆地阁要丰隆,准乃财星居正中。
生平造化皆由命,相法玄机定不容。
吴月娘之相:面如满月,家道兴隆;唇若红莲,衣食丰足,必得贵而生子;声响神清,必益夫而发福。……干姜之手,女人必善持家,照人之鬓,坤道定须秀气。……泪堂黑痣,若无宿疾,必刑夫;眼下效纹,亦主六亲若冰炭。
女人端正好容仪,缓步轻如出水龟。
行不动尘言有节,无肩定作贵人妻。
李娇儿之相:额尖鼻小,非侧室,必三嫁其夫;肉重身肥,广有衣食而荣华安享;肩耸声泣,不贱则孤;鼻梁若低,非贫即夭。
额尖露背并蛇行,早年必定落风尘。
假饶不是妈门女,也是屏风后立人。
孟玉楼之相:三停平等,一生衣禄无亏;六府丰隆,晚岁荣华定取。平生少疾,皆因月学光辉;到老无灾,大抵年宫润秀。
口如四字神清澈,温厚堪同掌上珠。
威命兼全财禄有,终主刑夫两有余。
潘金莲之相:发浓鬓重,光抖视以多淫;脸媚眉弯,身不摇而自颤。面上黑痣,必主刑夫;唇中短促,终须寿夭。
举止轻浮惟好淫,眼如点漆坏人伦。
月下星前长不足,虽居大厦少安心。
李瓶儿之相:皮肤香细,乃富室之女娘;容貌端庄,乃素门之德妇。只是多了眼光如醉,主桑中之约;眉眉屠生,月下之期难定。观卧蚕明润而紫色,必产贵儿;体白肩圆,必受夫之宠爱。常遭疾厄,只因根上昏沉;频遇喜祥,盖谓福星明润。……山根青黑,三九前后定见哭声;法令细,鸡犬之年焉可过?
花月仪容惜羽翰,平生良友凤和笃。
朱门财禄堪依倚,莫把凡禽一样看。
孙雪娥之相:体矮声高,额尖鼻小,虽然出谷迁乔,但一生冷笑无情,作事机深内重。只是吃了这四反的亏,后来必主凶亡。夫四反者:唇反无棱,耳反无轮,眼反无神,鼻反不正故也。
燕体蜂腰是贱人,眼如流水不康真。
常时抖倚门儿立,不为碑妾必风尘。
西门大姐之相:鼻梁低露,破祖刑家;声若破锣,家私消散。面皮太急,虽沟泣长而寿亦夭;行如雀跃,处家室而衣食缺乏。不过三九,当受折磨。
唯夫反目性通灵,父母衣食仅养身。
状貌有构难显达,不遭恶死也艰辛。
庞春梅之相:五官端正,骨格清奇。发细眉浓,票性要强;神急眼圆,为人急燥。山根不断,必得贵夫而生子;两额朝拱,主早年必戴珠冠。行步若飞仙,声响神清,必益夫而得禄,三九定然封赠。但吃了这左眼大,早年克父;右眼小,周岁克娘。左口角下这一点黑痣,主常沾啾卿之灾;右腮一点黑痣,一生受夫敬爱。
天庭端正五官平,口若涂砂行步轻。
仓库丰盈财禄厚,一生常得贵人怜。
除此之外,作者又在第四十六回写一个乡里卜龟儿卦儿的老婆子为吴月娘、孟玉楼、李瓶儿三人卜卦。“照管上文神仙之相,合成一片”。在第九十一回,西门庆死后,其姬妾风流云散,孟云楼也准备改嫁,媒人请相士为孟玉楼算命。相士说她“往后大有威权执掌,正堂夫人之命……这位娘子如今嫁个属马夫主,才是贵星,享受荣华。”由此可见,在小说中,孟玉楼的命运结局算是最好的,这也许是作者安排术士为她一再算命的原因。
在第九十六回中,作者又补叙了叶头陀为西门庆的女婿也是小说中的重要人物陈敬济看相。叶头陀说敬济“老年色嫩招辛苦,少年色嫩不坚牢。”一生“多得阴人宠爱。印堂太窄,子丧妻亡;悬壁昏暗,人亡家破;唇不盖造,一生惹是招非;鼻若灶门,家私倾散。有三妻之命,花柳中少要行走”这段相面描写,是“以便下文一放一收而便结”,即写敬济到守备府中及死于“花柳”的结局。
吴神仙的命相判语不仅对西门庆及其某些姬妾的性格特点作了高度概括,如说西门庆“富而多诈”;孙雪娥“冷笑无情,作事机深内重”;庞春梅“享性要强”,“为人急燥”。而且对他(她)们的命运结局作了预示。后来故事情节的发展变化,也证明了吴神仙的预言纤毫不爽。因此,这些命相判语,就绘出了小说总体情节发展的宏观框架。针对孟玉楼的四句判词,张竹坡的夹批道:“一句丰采,二句性情,三句命运,四句作者患难”,就是说第一句是描绘被相对象的外貌,第二句是揭示其性格,第三句是预言其命运结局,其实第四句的作用与第三句相同,而不是张竹坡所谓的“云作者必遭太史公之厄而著书也。”
总之,张竹坡大致道出了吴神仙命相判语的功能,尤其是它在小说整体结构上的作用,张竹坡指出:二十九回“乃一部大关键也。上文二十八回一一写出之人,至此回方一一为之遥断结果,盖作者恐后文顺手写去,或致错乱,故一一定其规模,下文皆照此结果此数人也。此数人之结果完,而书亦完矣。”“直谓此书至此结亦可”。就是说,读者至此已了解了西门庆及其妻妾们的命运结局,后文不过是这些命相判语更为详细的演绎罢了。
这些预言不但在小说的结构上具有决定性的作用,而且在审美上也具有重要意义。杨义先生指出:“从社会学的角度看,这些预言叙事都属于看相卜卦一类巫术,不足为训。但从审美角度看,它却借用当时的一种世俗信仰,透过西门庆恃财傲世,甚至傲视彼岸世界的暴发户心态,切入人对自我认识的盲目性和荒谬性的哲理层面,给市井社会逐财猎色、炙手可热的生活埋下某种神秘主义的危机感。它不仅在叙事时间上是预言,而且以预言方式指向蕴藏在全书结构深处的‘道’,于预言及其兑现之间对盲目而荒谬的人生进行了不可劝戒的劝戒”。这是十分精辟的。
另外,颇可玩味的是: 兰陵笑笑生给这看相算命的老头起的名字——吴神仙——无神仙也,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