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o封面 | 内蒙电力自革命（一）
eo记者 文华维 发自呼和浩特、北京
内蒙古以其独有的优势，以电力多边交易的特殊方式率先突围，成为“最适合生存的电力市场”，并花费近十年的时光证明其做对了。在新一轮电改中，内蒙古的市场化路径可能成为重要参考样本
与之前其他地方的电力市场试验不同，内蒙古电力市场成功生存下来了。
内蒙古电力集团公司主楼一层的一个大厅，十余排椅子依次排列。每月的20日前后，这里的计算机系统都进行一次集中交易报价磋商。
“这里是中国第一个正式启动并成功运行的电力市场，也是目前唯一一个持续有效运行的电力交易平台。”内蒙古电力行业一位人士对eo记者说。
以现在的视角观之，内蒙古多边市场依然有其先进和可取之处。它较早地引入了市场化定价机制，采用的“多边交易”市场机制，是由发电、用户和电网三方共同参与的特定的交易方式，以协商交易为主、集中竞价为辅。绝大部分市场电量的交易通过自由协商完成，剩余市场电量采用集中竞价的方式进行平衡。
协商和竞价过程全部通过网络平台完成，借助信息手段成功排除政府之手的干扰，对于市场化初始阶段的地区来说，这是“巨大的创新”。
业内人士均评价，这一机制突破了传统电力模式，是建立电力市场的关键且有效的一步。
经历了两度叫停又两度重启后，内蒙古多边交易市场如今是中国深化电力体制改革的重要参考样本。
参与电改方案讨论的一位电力专家说：“在新一轮电改方案的制定过程中，内蒙古电力多边交易市场成为制定方案的重要依据。”
国家能源局副局长王禹民在2015年全国“两会”期间说：“电力市场化建设的总体目标是建立市场化交易体系和价格形成机制，形成统一开放、主体规范、交易公平、价格合理、监管有效的现代电力市场。
他介绍说，推动电力市场建设应做好三方面工作：一是积极培育多元市场主体，鼓励社会资本参与投资发电、配售电等电力业务，为电力市场化交易创造条件。二是加快电力市场交易平台和体系建设，推动形成能产生价格信号的交易机制，实现节能环保经济调度，使价格信号有效地引导电力投资、生产及消费。三是强化市场监管，确保市场公平开放、有序竞争。
据eo记者了解，新电改方案（中发9号文）部分吸收了内蒙古多边交易市场的核心内容。内蒙古相关方面将参与电力市场交易平台和体系建设方案的制定。
在国家能源局的设想中，利用内蒙古现有的优势，把内蒙古打造为“国家电力体制改革综合改革试点”，并提供了深化改革的主要方向和思路。期望这一最佳的电力市场化试验田，继续完善和探索电力市场建设。
据媒体公开报道，9号文提出了7个方面的重点任务，第二项即为推动电力多方直接交易，完善市场化交易机制。在推动直接交易方面提出了5项重点任务，分别是市场主体准入标准、引导市场主体开展多方直接交易、鼓励建立长期稳定的交易机制、建立辅助服务分担共享新机制和完善跨省跨区电力市场交易机制。
市场理论与国情和实践的有效结合殊非易事。“这应该是比较符合国情的市场模式。市场经济环境非常成熟的发达国家在推进电力市场建设时也遇到不少困难，英国就经历了十余年采用不同市场模式的两轮市场化改革。”国家能源局华北监管局一位处长说。
内蒙古自治区经信委一位负责人说，这都是内蒙古电力多边交易市场已经做或正要做的事情。他认为，内蒙古电网现有市场化的尝试和探索，已经在改革的深度、广度和激烈程度上提前践行了十八届三中全会对电力体制的改革思路。
各地电力市场建设即将遍地开花，在层层涟漪扩散前，先行者的经验和教训尤其值得吸收。
酝酿改革
“点对点直购电是另一种计划分配方式，只是变相的计划体制”
国家主管部门最早并没有把内蒙古纳入电力市场化试点的大名单中。
自2004年起，国家电监会就在全国选点试行竞价上网、大用户直购电等。竞价上网的试点为东北电网和华东电网，直购电的试点则是吉林和广东。
坐拥丰富煤电资源的内蒙古也有自己的打算，希望通过直购电的方式，发挥能源重镇的优势，进而带动内蒙古经济发展。
内蒙古聚集了一大批高耗能产业，而能源在电解铝等高载能行业的生产成本中占有较大比重，能源价格变动对产品成本十分敏感。
2004年4月，原国家电监会和发展改革委联合印发了《电力用户直接向发电企业购电试点的暂行办法》，提出了直购电试点工作的指导思想、目的和原则。
2006年11月，广东电网公司、广东国华粤电台山发电有限公司及首批参加试点的台山市化学制药有限公司等6家大用户签订了直购电试点合同。
当年，内蒙古电力公司受托派员到广东调研，希望能学习广东的做法。走了一趟后，他们认为广东试点的参考价值不大。
原因是“点对点的交易机制不灵活，也比较容易走向不规范”，参与企业的数量也不多。内蒙古经信委相关负责人说：“在研究直购电的时候，我们就觉得不能把机制定得太死，如果把一年的交易都定了，那么就相当于忽视了一年中间发生的各种变化，而一年的市场变化是可以很大的。这种机制其实不能及时地反映市场的需求和价格。”
广东当时的做法是，由国华粤电台山电厂按照主管部门批准的价格对政府选定的大用户进行供电。
此时起，内蒙古政府经济主管部门和电力公司都坚决抵制点对点的直购电模式。
2006年的全国“两会”，内蒙古以代表团的名义提交了申请在内蒙古开展大用户直接交易试点的提案。这一提案的核心有别于此时试点省份的“电力用户向发电企业直接购电”。“点对点直购电是另一种计划分配方式，只是变相的计划体制。”参与此次调研的内蒙古电力行业一位人士评论说。
三个月后，国家电监会华北电监局原则上同意内蒙古地区进一步开展直购电试点的相关工作。
此时国家电监会以及华北监管局均希望内蒙古的起点可以更高一些，要按照建立市场的理念走下去，不再继续单一的直购电。原电监会和原华北电监局开始深度参与内蒙古的电力市场化改革。
2006年8月，在北京香山召开的华北区域电力市场建设工作第一次会议上，原华北电监局提出其市场建设构想——“以京津冀为核心市场，山东、山西为分市场，内蒙古为专业市场，随着市场发展逐步融合”。
当年，内蒙古自治区政府把方案报至原国家电监会。因为这一方案对当时直购电的局限有较大的突破，监管机构对内蒙古这一改革抱有极大期望。
原国家电监会一位领导曾在原华北电监局判断，“电力市场贵在突破、难在突破，但也必须突破”。华北能源监管局一位官员说： “当时他可能也没有预料到华北、内蒙古成为真正的突破口。”
2007年，国家电监会在上海召开电力市场建设工作座谈会，业内称之为“上海会议”。时任国家电监会副主席史玉波对电力市场建设的总结再次激发地方政府和各级电力监管机构的市场建设热情，各个区域都从各自实际出发选择起步模式。此时，华北监管机构坚持在内蒙古试行大家较为陌生的“多边交易市场”。
上海会议以后，按照有关精神，华北局研究后，进一步明确了“以内蒙古电力多边交易市场为区域市场突破口”的建设思路。
市场意识
自治区对市场的重视加快了市场建设步伐，同时使市场的目标更为复杂，决策更加困难
地方政府与监管机构达成一致后，内蒙古经委、内蒙古电力公司委托华北电力大学张粒子教授团队研究制定内蒙古电力市场建设方案。国家电监会、华北电监局和内蒙古经信委均介入方案的形成。
华北电力大学校长助理张粒子教授介绍说，当时国家主管部门在推大用户直购电，而内蒙古想做的是一个比较规范的、可持续发展的电力市场。
这被认为是内蒙古市场走下去最重要的诱因，地方政府有一定的市场意识，希望建立比较规范的市场。
哪怕现在，这种市场意识依然难得。目前遍地开花的大用户直购电，绝大部分试点都对参加交易的用户做一些限定或直接挑选。一位电力行业人士说：“有的甚至就是直接建议哪两个交易主体，即某个大用户和某个发电企业之间进行交易，拉郎配就是这么来的。”
内蒙古经济主管部门的官员很早就放弃对电力市场交易价格操控的愿望。
内蒙古经信委一位官员说，如果进入市场交易的企业数量有限，而本地有大量的企业是符合产业政策的大用户，挑选谁进来，对于政府是挺难的事。“僧多粥少，就意味着需要企业去做公关工作，这对于企业和政府都不是好事。”
“现在绝大多数的直购电都是异化用户，一家企业凭着它是政府指定的大用户就可以便宜用电，大家习以为常。但如果有这么一群人拿着政府发的一个证去超市购物就可无条件打9折，一定有很多人对此感到荒唐。电这种商品带有公共品性质，相同类型的用户应该是同价的。”华东电网公司的一位电力市场专家说。
电力行业很多人忧虑直购电进入中国后被严重扭曲，“不要觉得国外有直购电，中国也有，所以中国搞直购电就是一个进步的、改革的事情”。
电力行业很多管理者在过去十年间不断疾呼继续推进电力行业的机制改革：“一个不完善的市场，还不如计划。”
内蒙古电力市场方案一开始就努力设计得更完善一些，只有更完善的方案和更规范的运行，才能说服利益相关方接受和加入。
对于地方政府来说，最大的动力在于维护地区工业的竞争力。在资源方面，内蒙古是国家重要的能源资源基地，煤炭、有色金属、稀土等多种资源储量均居全国前列，市场机制的确立有利于资源型产业的深化发展和产业链延伸。
多年以来内蒙古自治区经济保持高速增长，电力工业作为自治区的支柱性产业迅猛发展。2002年至2009年期间，自治区生产总值由1940.9 亿元增加到9725.8亿元，装机容量从1045万千瓦增加到5407万千瓦。在区情方面，自治区政府将电力市场确定为“实现产业布局、调整产业结构、完成产业升级和节能减排目标”的有效手段，对于推进电力市场建设一直高度支持。
自治区政府对市场的重视客观上加快了市场建设步伐，同时使市场的目标更为复杂，决策更加困难。
实际上，高速发展的电力工业需要准确的价格信号指导电力规划、投资和建设，以避免资源浪费，这必须通过大量的自由交易来获取；明确的结构调整目标和内蒙古各盟市相近的产业布局，使得同行业符合产业政策和环保政策的企业全部准入以避免不公平竞争，这要求足够的市场空间。
多边交易
这是一种很符合实际情况，最适合生存的市场模式
不过，问题来了，此前国内从来没有那么大规模电力市场的建设经验。交易电量比较大的时候，就必须考虑电网安全运行。“因为内蒙古多边市场签订合同都是电量交易，而不是电能交易，电网必须要实时平衡。”
方案设计者想到让电网公司介入交易中来。在现行的电力体制中，电网公司不仅提供输配电服务，也提供调度服务。调度服务就包括电力平衡。国外大部分的用户和发电企业直接交易，其所交易的是电力，就是电力平衡交易，也称为交易曲线。这种电力交易虽然也是由签订合同确定电量，例如四年、一年或者一个月交易多少量，但是用户和发电企业一定要提前一天告知调度机构，明天他们的交易曲线是什么样的。因为这种交易是电力平衡的，那么每一点上用户所用的和发电企业所发的量是平衡的。
国内的直接交易，包括内蒙古多边市场，其电力交易只有量的交易。假设出现最极端的情况，用户晚上用，电厂白天发，或者用户白天用，电厂晚上发，电网根本平衡不了。这正是电力商品和其他商品最大的不同，电网必须实时平衡。方案设计者希望引入电网公司保证电力平衡，由它提供电力平衡服务、辅助服务、结算服务和计量服务。
结算在交易中也非常关键。如果原有的双边交易发生不履约情况，例如卖方没按照原来的合同去发电，买方没按合同去用。
为了电力平衡，国外的直接交易除了有双边交易之外，还设置一个现货市场，就是电网不能平衡了，就要到市场上去平衡，自己去买卖。内蒙古的多边市场中没有设置这样的市场，所以全靠电网公司起到平衡作用。“这样的话不得不把电网公司拉进来，就是电网公司也要和我们一起签合同，电网公司这一方不签上合同，等于我们的交易最后没办法落地落实。”
在设计讨论和运行初期，多边交易面临很多质疑。很多人说，没听说哪个国家的电力市场搞多边交易，要么是双边交易，这属于场外交易，要么就是场内的集中交易，不是单一买家的集中交易，就是现货市场，它为什么要多边交易？这也有一个原因，一般来说双边交易就是买方和卖方直接去商谈，本来这是大用户和发电企业的事，没有电网公司的事，这就是双边交易。
后来，大家都慢慢接受，都觉得这是一种很符合实际情况的市场模式。
在此前，华北电力大学就开始研究电力多边交易市场。2000年1月，浙江和山东已开始发电侧电力市场试运行，从初步结果看，与期望值偏差较大。主要原因如下: （1）一部分发电机组性能不能满足现货市场功率平衡要求；（2）采用的竞价模式（沿用澳大利亚的“差价合约”模式）不完全符合中国实际；（3）电网输电备用容量及电网结构对现货市场交易约束（安全约束）较大，使竞争效益难以获得；（4）现行电力市场结构模式不利于公平竞争，不能充分挖掘竞争的潜在效益。
在充分保证电网安全和供电可靠性条件下，能充分地公平竞争，获得市场竞争效率和效益，他们建议建立一个具有协调机制的（为保证电网安全和可靠供电而进行协调）、由多个卖主和多个买主自主决定交易的电力市场运作模式（交易方式为多边交易，区别于英国、澳大利亚实行的双边交易模式）。
定位电网
电网公司不应参与市场竞争,一个中立者就不应在直接交易改革中争利或者让利
内蒙古电力公司是内蒙古自治区政府直属的国有企业，这一点让其能很主动地领会和执行内蒙古自治区政府推进电力优势转化为发展优势的意图。
一位参与方案制定的专家说，蒙西电网没有特别反对建立这一市场。它的原则是，只要这一市场由政府制订了比较规范的运行规则，那市场主体和它都按照规则运营，是可以接受的。比较规范的规则应该包括，输配电价是明确规定的，而不会出现政府让直接交易中的输配电价今天让利几分，明天再让几分。明确这一原则后，蒙西电网比较积极地去主持和参与方案设计。
内蒙古电力公司一位相关负责人说：“电网公司是输配电的运营商，为电力交易提供平台，不应该参与市场竞争。既然不参与市场竞争，那么一个中立者就不应在直接交易改革中争利或者让利。”
内蒙古经济主管部门认同这一观点，“正是有这样的认识，游戏才可以继续”。在输配电价改革前，内蒙古经信委同意把原来的供销差作为输变电价，然后采取价格传导的模式来进行。这也相当于改变电网企业此前的功能。
2014年12月末，国家发改委正式批复内蒙古西部电网进行输配电价改革试点。这一进度也超出内蒙古的预料，内蒙古发改委相关负责人说，基础工作从零做起，一切刚刚才有思想准备。他们希望，在符合国家方向的前提下，做出一个符合内蒙古自治区实际情况的输配电价改革方案，可能跟深圳方案有所差异。
一旦独立的输配电价推行后，内蒙古电力公司的功能将转换得更彻底。内蒙古发改委的相关官员说：“现在蒙电每年大约有30亿元左右，利润太高了。我们觉得内蒙古的电网公司不需要高的利润，只需要足够满足内蒙古电网建设发展就行了。这样对内蒙古经济将起到更好的作用，使其他的企业更好地生存和发展。”
怎样调动发电企业参与市场竞争的积极性？多边交易市场又有什么波折？明日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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