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电改调查（1）：电力孤网的生存与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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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o记者 姜黎
从济南机场出来，夜幕已经降临。
夜色中，对济南的第一印象是：旧。不过，也有跃跃欲试的新。
此前的9月7日，《山东省电力体制改革综合试点方案》正式发布，特别针对“存量”提出：积极探索促进现有“孤网”规范运行并健康发展的有效途径和方式；国网山东省电力公司以外的存量配电资产视同增量配电业务，按照实际覆盖范围划分配电区域。
这是全国唯一一份提出探索“孤网”运行发展的试点方案。在当下，存量孤网还没探出新路，增量孤网已经不断冒出。孤网的合法化和市场化，在电改下一步中尤其值得关注。
据山东相关政府部门官员透露，关于配售电等改革专项方案尚在讨论当中，预计将于2016年11月送山东电力体制改革领导小组审定，明年正式开始实施。
在具体方案出台之前，eo记者已赴山东——这个拥有全国规模最庞大重化工业的地方，欲就当地的电力产业如何兴起又形成了怎样的格局；随着历史环境的变迁，本轮改革将如何对待电网企业以外的存量配电网，面临哪些未解难题，以及新的市场主体有何机会等问题探究答案。
1/3的电力装机来自自备电厂，还有以魏桥为首的“孤网”，是山东电力的两大标签。要解释其成因，得从山东的产业发展说起。
国内问答社区“知乎”上有一个问题：山东的GDP这么高为什么还被说穷？其中一个获赞721的答案说道：“工业为主，第三产业发展滞后的产业结构，不利于提高山东的经济形象”。
若论GDP，山东排名全国前三，其中主要贡献来自于重化工业一支独秀。
根据《山东省统计年鉴（2015）》，从1992年开始，重工业占全部工业总产值的比重就超过了50%，并在2008年时超过65%，2014年达到69%的高峰。
当地能源系统的一位官员介绍，山东省内东西部地市之间经济发展水平相差非常大，省里对口帮扶菏泽，而聊城、滨州、临沂等地则自己寻找产业突破口，大多都是从石油化工、铝业、冶金、造纸、煤炭为代表的传统高耗能产业起步的。
“一开始可能只是个小厂子，一点点壮大起来，逐步形成了产业，并解决就业问题，带动当地城市的发展。”
重化产业是典型的高耗能产业，其迅速发展需要电力作为支撑，然而，当时唯一的办电主体是中央政府，分税制改革之前，中央基本建设的资金明显财匮力绌。无论是厂网建设资金，还是当时的电网条件都远不能满足当地负荷的增长速度，高昂的电价和频繁的拉闸限电成为产业发展的制约。
1985年5月23日，国务院同意国家经济委员会、国家计划委员会、水利电力部、国家物价局制定的《关于鼓励集资办电和实行多种电价的暂行规定》。
《规定》里写道：为了加速电力建设，搞活电力工业，用经济办法管理发电供电工作，遵照国务院领导同志指示，决定把国家统一建设电力和统一电价的办法，改为鼓励地方、部门和企业投资建设电厂，并对部分电力实行多种电价的办法，以适应国民经济发展的需要。
于是，一些省级政府纷纷号召本省企业出资建厂。
以山东为例，1986年为充分调动各地区、各部门集资办电的积极性，因地制宜地发展小火电、小热电，缓解电力供需矛盾，促进经济发展。其中，山东省政府出台的《山东省发展地方小火电暂行规定》详细列出了资金、税收和电价扶持条件。
为了降低生产成本，加上宽松的政策环境，自备电厂开始大规模出现，据统计，目前，山东约1亿千瓦的装机中，统调机组只有6000多万千瓦，剩下的就是自备电厂。
除了建设电厂以外，一些企业也自己投资建设配套电网，而其后的发展却产生了不同的结果。
第一种情况是产业整体先于当地供电公司甚至城市的建立，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油田电网。
据山东电力企业协会相关负责人介绍，胜利油田发展起来的时候，那一片区域根本还没有公用电网，甚至连东营市都还没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东营市的市长、书记都是由油田的领导担任。整一座城市是在油田产业的基础上逐渐发展起来的，直到后来才陆续将社会资源剥离出企业。
与油田电网相似，第二种情况是在建成电网之后将部分资产无偿移交给了当时的电力公司，剩下的由自己运营管理，比如黄金电力。80年代黄金工业发展需求突增，企业出资建设了跨招远、莱州两个地区的电网，220kV变电站以上的交由电力公司运营管理，而自己则经营剩下的存量配电业务。
至于拥有大量自备电厂，甚至“孤网”的情况又是如何形成的呢？
上述负责人介绍，企业建设自备电厂的初衷也是因为当时的电力发展跟不上业务发展速度，而渐渐发现自备电厂成本低、利润高，不仅自己供电、供气，还综合利用热能，与大电网所能给企业提供的价值相比更加“划算”，政府也并未叫停，于是开始发展能源，除了满足企业自身的用电以外，还给周边一些企业、居民供电。
而在此过程中，有的因为影响到公用电网的安全，被命令与当地电网解列，形成了“孤网”，如魏桥创业集团和山东聊城信发集团，有的则依然与电网并网运行，如南山铝业集团。此外，还有一些更小规模的“自供区”。如何对待这些孤网，成为地方推进改革的考验。
其实，对于这些存量电网，当地有关政府部门也曾与各方探讨过收购等处理方式，但一些企业的人员、债务负担都比较重，电网企业认为不具有可操作性，而一些存量电网，尤其是“孤网”，因为能够享受更低的能源成本，规模不断扩大，不仅支撑着主营业务的快速扩张，还能从电力上获得相应的利润，对于“收归”并不乐意。
“这种模式是很有示范效应的，重化企业纷纷开始建厂、建网。从现今的状态看，他们就是这样在合情而不合制度的条件下生存下来了。”
量变常常会引起质变。
30多年以来，企业自备电厂和存量配电网为缓解缺电情况，支持产业发展起了作用，但也因为规模不断扩大，加上供需关系发生变化，不仅与公用电厂、当地电网之间处于竞争状态，也引发业界对众多公共性问题的担忧。
一方面，在产能进入相对过剩阶段，电力供应总体宽松的环境下，统调机组的发电设备利用小时数呈下降趋势，加上“十三五”期间，随着内蒙古锡盟—济南、上海庙—临沂、陕西榆横—潍坊三条“外电入鲁”通道的建设投用，外来电的压力将进一步增加，而据南山铝业集团电力相关负责人介绍，其电厂均满发满用，甚至还需要从外部购电才能满足生产发展需要。
另一方面，自备电厂发展初期，由于缺乏规范性管理规定，一些地区以资源综合利用、热电联产为名投资建设机组，绕过审批程序，在成本上占据先机，和公用电厂形成竞争。据当地一位存量配网企业相关负责人介绍，以信发集团为例，其燃煤自备电厂平均发电成本约为每度电0.15元，而国有公用电厂则接近每度电0.2元。
国电山东公司党组书记、副总经理毕可利认为，较大规模自备电厂的情况确实挤压了国有公用发电企业的空间，而在成本方面，公用电厂也需要对自己的生产效率进行反思。
另外，据他介绍，目前对于另一个业界担忧的问题——自备电厂的环保问题，管控已经较为严格。
南山铝业相关负责人说，目前其所有9台机组都已经达到超低排放标准。而2015年8月，魏桥6台总装机容量18万千瓦的燃煤机组被拆除，信发华信电厂7台总装机容量68万千瓦的燃煤机组实施了集中爆破。
从电网的角度看，早在本轮电改之前，这些存量配电网的终端用户不仅用电量较大，而且用电稳定，因此单位输配成本较低，但电网企业却失去了这些优质用户。
据当地相关政府部门官员介绍，一些存量配网的建设运维水平还是与电网存在一定差距。
2016年8月初，信发集团的“孤网”运行区发生了一次大停电。“当时，所有发电厂一下子全都黑了，用户也停产了。”一位业内人士描述：“由于没有并网，山东电网也无法给它供电，损失还是很大的。”
据从事电网调度的业内人士介绍，一些存量配电网现在所供大用户的用电设备容量在电网容量中所占比重较大，因为故障停运会影响电网频率和电压，加重维护电能质量的成本。
除了环保与安全问题以外，电价问题也一直颇具争议。
据能源系统的相关政府官员解释，不是所有存量配电网都存在不合理低电价的情况。黄金、煤矿和大部分油田的存量配电网都是用公用电网上的电，按照相应的价格来缴费，其中包含了交叉补贴及各项政府性基金。而拥有自备电厂的情况则比较复杂，“孤网”没有缴纳相应的基金，而并网运行缴纳了部分基金。
以魏桥为例，平均销售电价为4毛钱，而根据山东省物价局公布的2015年年底山东省电网销售电价，各电压等级的大工业用户度电价格均超过了6毛钱，一般工商业用户度电价格则超过7毛钱（详情见表1）。
山东电网销售电价中每度电含农网还贷基金2分钱、国家大中型水利工程建设基金0.7分钱、城市公用事业附加费1分钱、库区移民后期扶持资金0.88分钱、可再生能源电价附加0.1至1.9分钱不等这一系列费用，而像魏桥这样的“孤网”并未承担这些费用。
“从安全和价格等方面来看，‘孤网’的长期存在会扰乱电力市场的建设。对其他模式下的市场主体是不公平的。”黄金电力公司相关负责人评价。
然而，无论是何种情况下的存量配电网都还是“非法”供电，均未取得电力业务许可证（供电类）。
当前的《电力法》规定，获得供电许可证的前提是必须先有供电营业区，而供电营业区又是以县、市为单位来划定的，且一个供电营业区只能有一个供电公司。
于是，对于企业自建的存量配网，即使想要规范管理也缺少依据，而且给这些供电主体的经营带来一定困难。据悉，曾发生过由于这类电力公司收到电费而开不出发票，相关部门要处罚，然后找到能源监管部门征求意见的情况。
不过，经过约30年的“无证”经营，这些存量配网终于可能在此轮电改中迎来“官方认证”。只是，不同情况的“存量”对合法化有着不同的态度，如何合理地解决各方问题也成为相关监管部门的新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