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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克虏伯:在战火与全球化中的凋零的德国工业巨头

2017-10-20 夏新 格上财富


作者:夏新

来源:《文景》杂志2010年10月


时方夕阳西下,暮色将临,傍晚的风,静静地吹过埃森城外那个绿色葱茏的小山岗。就在这样一个初夏的傍晚,我和几位朋友来到这座赫赫有名的山岗,走进位于山岗上的曾经的军火大王克虏伯的庄园。


在晚霞的辉映下,庄园的那座乳白色的宫殿式楼房显得格外漂亮,楼房两旁的树林和草坪一片宁静。这里就是从1873年到1945年三代克虏伯的居住地,这里曾经是欧洲名流荟萃、王公贵族出入的地方,德皇威廉一世和二世都在这儿做过客; 这里也是世界各国外交使节出入的地方,据说中国满清大臣李鸿章曾是这儿的座上宾。


自从最后一个克虏伯在1967年夏天去世以来,这个庄园就归克虏伯基金会所有,定期对外开放,是来埃森的外国游客必到之地。这里常常举办一些文化艺术活动,高雅的古典音乐会和各种流派的画展使这座古老的庄园充满了文化气息。漫步在那个豪华的宴会大厅里,看着墙上挂着的克虏伯数代家族成员的巨幅油画,对这个工业世家从兴旺到衰落的变迁过程,这个豪华庄园从军火家园到文化中心的沧海桑田,尤其对最后一个克虏伯的个人命运,感慨不已,同时也产生种种疑问。后来在科隆大学图书馆找到一本美国记者,普利策新闻奖的获得者William Manchester写的一本克虏伯家族传记,读后对这个家族的兴衰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



克虏伯曾经是欧洲最响亮的姓氏,克虏伯家族曾经是欧洲最富有的家族,克虏伯是世界上最著名的军火企业。克虏伯家族的历史,要追溯到16世纪。早在1587年,克虏伯家族来到鲁尔河畔,在小小的埃森城定居。这个家族世代经商,做着荷兰针织品和瓷器、铁器生意,历代也有人在埃森这个小城的市政府任职,比如市长、市府秘书等。克虏伯家族在埃森拥有房产,店铺和土地,而这块土地下埋着丰富的煤和铁。1810年左右,第七代克虏伯创建了克虏伯钢铁厂。他当时曾经幻想着这个厂的产品将销往荷兰,法国以及整个欧洲。可惜由于技术问题和流动资金短缺,克虏伯的好梦没有实现,在负债累累中生病去世,当时他的大儿子才刚刚十四岁。


无疑,这个十四岁的少年是个天才。他意志坚强,敏感,骄傲,富有活力。他继承了父亲创建的工厂,在亲友的帮助和指点下,发展生产,还清债务,到1857年工厂已经有一千五百多人,到他于1887年去世时,工厂已经有了两万名职工,埃森也从一个只有三千五百居民的小城发展为一个十万人口的工业城市了。


克虏伯的工厂生产民用钢铁制品,也生产武器,从枪枝到大炮。有人说这位第八代克虏伯是现代战争之父之一。克虏伯的军火工厂发明了世界上第一座大炮,它生产的潜水艇曾经游戈在北海和地中海,它制造的坦克曾经驰过广阔的波兰原野,驰过美丽的巴黎,驰过俄罗斯白雪皑皑的草原。它的产品不仅销往整个欧洲,也销往中东和远东。克虏伯本人不是技术专家,也不是精明的商人,但是他建立了一套卓有成效的生产制度,说来正是这套制度是他的工厂发展兴旺的秘密。克虏伯还创建了当时欧洲最先进的工人福利制度。克虏伯的工人有健康保险,有养老金,住在克虏伯建立的租金便宜的工人住宅区。德国的铁血宰相俾斯麦从这套工人福利制度得到启发,在1880年把它用于全德国。


第九代克虏伯是个性格软弱的人,四十八岁时在庄园里自杀了。他没有儿子,所有的财产和克虏伯公司由他的大女儿继承。


当第十代克虏伯长到二十岁时,德国皇帝威廉二世亲自安排她和一个名叫古斯塔夫·冯·波伦的职业外交官结婚,特别准许他姓克虏伯,准许他的第一个儿子将来也姓克虏伯和继承家族产业。就这样,冯·波伦成了克虏伯公司的总裁。这位冯·波伦是个勤奋的企业家,兢兢业业地管理着他妻子的这份庞大的产业,同时他也是一个典型的德国人,对德国和后来第三帝国的独裁者希特勒都很服从。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和希特勒的重新武装德国和发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过程中,冯·波伦和他领导下的克虏伯工业集团起了重要的作用。



第十代克虏伯和冯·波伦生有五个儿子和两个女儿。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以后,除了大儿子,其他四个儿子都上了前线。1943年,冯·波伦已经七十三岁了,体弱多病,他的妻子恳请希特勒特别立法,让他们的大儿子阿尔弗里德继承克虏伯一姓和克虏伯家族的所有财产和企业,根据这个法律,阿尔弗里德的弟妹们和他们的后代都无权姓克虏伯,无权染指克虏伯的财产,阿尔弗里德和他的后代是克虏伯一姓和克虏伯公司的唯一继承人。


关于这位第十一代克虏伯,也就是最后一个克虏伯,历来众说纷纭。翻翻克虏伯庄园门口出售的克虏伯家族史的小册子,对这位克虏伯的评价好像不高。据说他的父亲更有意让他的第二个儿子接位,遗憾的是有着管理才能的二儿子1940年就战死在战场上了。在这本小册子的作者看来,这位第十一代克虏伯是不具备领导这样一个大企业的能力的。德国的新闻杂志“明镜”周刊在提到这位克虏伯时也说,他在坐牢以后身心受到重创,没有意愿领导和管理克虏伯这样一个大企业。但是读完美国记者的这本克虏伯传记,看到的是个人在时代洪流中被不可抗拒的命运所主宰的悲剧。


第十一代克虏伯生下来就被作为一个克虏伯培养,受到他那严厉的父亲的严格管教。据说他性格忧郁,不喜欢和人接近,喜欢远离人群,在水上孤独地驾驶帆船,在森林里打猎,喜欢独自和大自然相处。他受过严格的现代科技的教育,是硕士工程师。他最崇拜他的曾祖父,处处模仿他。


当第十一代克虏伯于1943年从父亲手中接过克虏伯公司的指挥大权时,正是二次世界大战如火如荼,希特勒德国在战场上节节败退之时。克虏伯管理和领导这个大企业的自由度是极其有限的。一方面是柏林方面对他虎视眈眈,希特勒的军工部长斯佩尔在鲁尔区来来往往,军工部官员坐镇埃森,他们都在监视着克虏伯,看这位年轻的工程师是否有能力领导这个庞大的工业集团,是否对第三帝国忠心耿耿,是否能够生产出足够的坦克和大炮;另一方面是英国空军对鲁尔地区,尤其是对克虏伯工厂区的狂轰烂炸。


那时,常常是一千架英国飞机对埃森集中轰炸,座落于埃森城外绿色山岗上的克虏伯庄园自然不能幸免。在这样一种高度压力下,克虏伯显示了他从幼年时贵族教育中培养起来的自我控制和镇定自如的能力。


那时,克虏伯庄园里住着许多他的高级经理和部门主管们,因为自从英国空军的轰炸以来,许多经理们的住房都被炸毁了,无家可归。这样,每天的早餐和晚餐就成了公司的生产和业务会议。


尽管英国空军的轰炸频繁而猛烈,克虏伯领导下的企业的军火生产却奇迹般增长,这种增产一直延续到战争结束前夕。据说希特勒曾经对他的军工部长斯佩尔说过“每个月给我六百辆坦克,我们就能消灭世界上所有的敌人”。这位建筑师出身的军工部长无疑是现代工业大生产的管理天才。1943年底德国每个月生产一千辆坦克,1944年11月,盟军已经登上德国土地,盟军的飞机日日夜夜轰炸着德国的城市和工厂,尤其是鲁尔区的重工业基地,德国每个月生产一千八百辆坦克,飞机的生产达到每月三千七百五十架。当美军在1945年进入埃森时,克虏伯仓库里的成品和半成品还有十万吨,原材料还可以生产十万吨成品。



1945年4月10日,美国军队占领了埃森,占领了克虏伯公司的管理大楼。接着,一队荷枪实弹的美军开着吉普车来到克虏伯庄园,逮捕了克虏伯。据说那天克虏伯格外精心修饰,衣冠楚楚,而且为了显示德意志人的尊严和风度,故意让那个前来逮捕他的美国军官在庄园的大厅里等了十几分钟。被捕以后,克虏伯也尽量保持镇定。克虏伯不认为自己有罪,他用流利的英语对美国军官说,他和战争确实没有关系,他只是一个工业家,接受订单,按时交货而已。他从政府的订单里没有多少赢利,因为价格是固定的,他不可能和政府讨价还价。


美国人审讯克虏伯时,问他为什么不离开鲁尔区。克虏伯耸耸肩,说他想和他的工厂,他的工人在一起。


美国人问,你真的相信,德国将赢得这场战争吗?克虏伯答:“这我不知道。政治不是我的业务,我的业务是钢铁生产。 ”


美国人问,你打算战后干什么?克虏伯答说他希望他能够重建工厂,能够重新生产。


美国人不会喜欢克虏伯这些回答的,他们以为克虏伯说重建工厂是还要生产军火。美国人把克虏伯押回克虏伯庄园软禁,当英国军队来埃森地区接防时,英国军队把克虏伯押到了纽伦堡,克虏伯将作为战争罪犯在这儿受国际法庭的审判。


1945年的晚秋,德国哀鸿遍地,满目凄凉,德国儿童在忍饥挨饿,德国少女为了一包香烟向美国士兵出卖她们的身体,德国士兵在盟军的俘虏营里度日如年,克虏伯这个百年赫赫世家也像是走到了尽头。克虏伯坐在纽伦堡的监狱里,生死未卜;他的父亲,那位执掌克虏伯大权几十年的冯·波伦在自己的位于奥地利边境的庄园里病入膏肓,奄奄一息;他的大弟弟战死于1940年,他的第二个弟弟在战场上被苏联红军俘虏,此时正在苏军的俘虏营里备受折磨,他的最小的弟弟于1945年战死在意大利,年仅二十三岁,唯一一个还是自由身的弟弟奔波于奥地利,埃森和纽伦堡之间,为坐牢的哥哥寻找律师和传递信息。


在纽伦堡,克虏伯不再说英语了,事关原则和尊严。克虏伯在法庭上自我辩护,不承认自己有罪。他说,当他1943年成为克虏伯名字和传统的继承者时,他没有想到这份遗产会把他带到这个被告席上。他说:“我把自己看作这个被告席上我父亲的接班入。我站在我父亲的位置上。因为健康原因他不能出席,因此我和我的同事来到法庭。”


他说克虏伯这个名字在战争结束前很久就已经列在战争罪犯的名单上了,不是因为原告现在对他的指控,而是因为一个古老而错误的想象,即是克虏伯愿意和进行了战争。


关于指责他和希特勒纳粹政府共同工作,生产军火时,克虏伯回答他作为他父亲的儿子,在战争的危机年代,在百万德国人在前线和后方战斗时,有义务负起责任。


他说,家族的共同历史比钱更重要,他说他的整个教育教导他,使公司为那些长年,有的甚至是第二代,第三代在公司工作的人服务。他说这种精神统治着整个工厂。他甚至反问那些美国法官:“你们能相信,在一百年里建立的东西会转眼消失吗?”


关于他使用俘虏做劳工,他说这是政府的命令,像政府的其它命令一样,他不能违抗。他自己没有有意识地破坏人权。


虽然克虏伯聘请了高价的律师,虽然他自认为自己无罪,1948年7月,军事法庭判决克虏伯十二年徒刑,没收所有克虏伯财产,在法官在宣读那长长的判决书时,克虏伯面无表情,像一个沉默的斯芬克斯。


在那漫长的坐牢的日子里,克虏伯和伏里克这两个鲁尔区的军火工业巨头都很忙碌。伏里克忙着写回忆录,克虏伯忙着给美国占领军的最高长官写申诉书。


关于伏里克,也是德国工业史上的传奇人物。他出身农家,科隆大学的经济系毕业,用妻子的区区陪嫁开始股票买卖,从小工厂的工厂主发展成和克虏伯并驾齐驱的鲁尔区重工业巨头。在坐牢的时候,他先尝试写回忆录,不过很快这位年过六十的军火工业巨头就发现,他驾驭数字的才能远远高于他驾驭文字的才能,他好不容易写了干巴巴的十三页,就不得不承认他是没有文学才能的,只好停笔了,从此他就开始在牢里阅读美国的经济发展资料,学习美国的企业管理方法,研究未来经济发展的走向,从而形成了未来经济发展的思路。


至于年轻的克虏伯的文字尝试也是没有结果的。克虏伯的上书石沉大海,毫无音信。克虏伯的怨气更大了,他认为法庭的判决是不公正的,他始终不认为自己有罪。他认为他是由于他的偶然的出生被判有罪的。有一次,一个美国看守问他该怎样称呼他,是叫他冯·波伦先生还是叫他克虏伯·冯·波伦先生。克虏伯说就叫他克虏伯,他是因为这个名字坐牢的,这个牢房是伟大的克虏伯遗产的一部分。


平心而论,纽伦堡的审判值得后人讨论的地方很多。比如说,如果说有罪,那么克虏伯的父亲冯·波伦罪更大,他领导克虏伯公司直到1943年,参与了希特勒重新武装德国和发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过程。如今美国人让要负更多责任的父亲安安静静地躺在家里,却要执掌大权仅仅两年的克虏伯坐上十二年牢,这是美国的人权理论解释不通的。不过,让那个七十多岁,风烛残年的父亲坐牢有什么意义呢?美国人要的就是让年富力强的克虏伯坐牢,要的就是让克虏伯公司群龙无首,永远失去和美国重工业竞争的能力。




就在克虏伯为了克虏伯名字而坐牢的时候,英国和美国在鲁尔区对克虏伯进行了无情的毁坏。美国人深知,鲁尔区的重工业是德国军事实力的经济基础。没有鲁尔区的大炮和坦克,希特勒的仗是打不起来的。虽然鲁尔区已经在盟军的空袭下千孔百疮,一片废墟,美国人自己也认为直到下一代也无法重建。有人提出美国人只要贯彻他们的占领计划,德国将成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农业国。尽管如此,美国人和英国人还是担心克虏伯公司的能力,美国工业家尤其不愿意见到克虏伯将来在国际市场上和他们竞争。美国占领当局拒绝了德国社民党提出的克虏伯国有化的建议,命令拆除所有的具有军事意义的工厂。


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当法国军队进驻克虏伯工厂的时候,遭到了克虏伯工人的抵制,有十几个工人被法军枪杀。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克虏伯工人又一次抗议拆除他们的工厂。英国军官找来了克虏伯的经理们,强追他们动员工人拆机器,否则他们必须自己动手拆。


这是一个真正的工业的谋杀。在一百多年中建立和发展的工厂不复存在了。克虏伯的机器被运到了奥地利,俄罗斯,英国,意大利,希腊,南斯拉夫,乌克兰,法国。当年克虏伯投资一百十二万马克建成的当时世界上技术最先进的冶炼厂,被拆除以后运到了苏联。克虏伯于1943年继承的十座大楼有九座被毁掉了。这个拆除的过程延续了五年,工人们亲手毁掉他们自己未来的工作位置,毁掉德国将来的竞争能力。


尽管如此,英美占领军忘记了,有几样东西他们是拆不掉,运不走,毁不了的,这就是克虏伯工人的技术,克虏伯工程师的创造力,克虏伯经理们的管理能力,克虏伯建厂一百多年来形成的制度和传统,还有就是那埋在地下的矿产。


1951年,美国改变了对战败的德国的政策。新上任的美国占领军最高长官J.Mccloy将军审理了克虏伯的申诉。将军认为这个关在牢里的克虏伯不是真正的克虏伯,他是在战争最后一年接过公司大权,成为公司总裁的,对整个公司的影响甚微。在将军看来,因为父亲生病,就让儿子坐牢,这是有欠公正的。至于雇佣俘虏做劳工的问题,将军说鲁尔区所有的工厂都使用劳工。将军决定提前释放克虏伯,而且,发还所有被没收的财产。


1951年,克虏伯终于走出了监牢。


伏里克在坐牢的时候,通过研读美国经济资料,预见到在战后的世界重工业将不再是发展重点,重点发展将在汽车,化学这类工业。他在出牢以后卖掉了他在鲁尔区的工厂,转而收购奔驰汽车公司的股票,改向汽车工业投资。日后的发展将证明伏里克的这一决定是极其有远见和正确的。不过,伏里克是白手起家,当初靠着妻子的陪嫁钱在股票市场上呼风唤雨,买下若干工厂和企业,无论是从情感上还是从制度上,他与这些企业并无关联。克虏伯的产业是世代相传的,企业凝结着家族世代的传统与情感,因此当有人建议克虏伯卖掉他的工厂,通通卖掉时,克虏伯断然拒绝了:“永远不。我决不把我的人像牲口那样卖掉。”后来,人们把这两个人的得失成败归结为一句话:伏里克卖了他的产业,克虏伯不卖。


当重归故居的喜悦过后,严峻的现实就摆在了克虏伯面前。克虏伯工厂已经被破坏得不像样子,工厂有一万六千工人,此外还有一万六千退休工人等着发养老金。高级经理们愁眉苦脸,看不出解决困难的办法,因为明摆着,一个在车床旁工作的工人是养不起一个坐在花园里的退休工人的。在高层业务主管会上,一个高级经理滔滔不绝地谈了一个小时,论证克虏伯公司没有能力支付养老金。克虏伯表示,克虏伯工厂一百年来的传统上始终人是第一位的。养老金一定要如数发。另一位助手说,克虏伯公司恢复原状是不可能的。克虏伯黑着脸说,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我在我的生活中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不可能。我确信,我必须追随我曾祖父的意志,虽然他已去世多年。我禁止失败主义。先生们,我自从十七岁就在这一行了。买卖会重新恢复的。”


事实证明,克虏伯比他的高级经理们目光远大。经理们只知道财务表上的数字,克虏伯则对世界经济政治有了一番研究。他卖掉了他在外国银行的部分存款,发放退休工人的养老金。此举使工人士气大增,工人们称赞他是个“真正的克虏伯”。克虏伯呼吁重新发扬克虏伯精神,要求技术工人回到生产第一线。克虏伯问一个在克虏伯公司工作了五十年的老工人,他是否以为他们还能够重新修建工厂,老工人回答:“当然,我们都还是克虏伯人。”


克虏伯人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在克虏伯获得公司领导权一年以后,克虏伯公司的生产就取得了让美国人和英国人大吃一惊的成果。工厂的职工增加到九万一千人,年营业额达到四亿马克,成了欧洲第四大企业。到了1958年冬天,克虏伯的钢产量已经是战前的两倍,职工达到十二万,资产价值一亿美元。1960年代初,克虏伯公司的发展达到顶峰。克虏伯的资产有五亿马克。在克虏伯回到公司的管理大楼十年以后,克虏伯工人增加了八白,资产有五亿马克,克虏伯公司是世界最大的十二家企业之一,克虏伯成了欧洲最富有的人。



要说克虏伯公司的战后发展,有一个人是不可不提的,那就是外号叫“美国人”的巴茨。巴茨出生平民之家,没有受过高等教育,在银行里做过实习生,后来做到一家保险公司的经理。他待入接物很随便,大大咧咧的,喜欢美国乡土音乐,穿着也不讲究,被人讽刺地称为“美国人”。克虏伯的弟弟认识他,把他介绍给他那个大名鼎鼎的哥哥。


说来奇怪,严肃,冷漠,道地德意志贵族教育产物的克虏伯对平民化的,有美国人派头的巴茨很欣赏。经过一系列的谈话,共同打猎等,克虏伯决定聘任巴茨为克虏伯公司的总经理,邀请他和克虏伯一起共同重建克虏伯公司。这在克虏伯的历史上开了一个先例,因为克虏伯公司历来是由公司老板自任总经理的,过去克虏伯的管理决不假手外人。


虽然克虏伯的弟弟妹妹极力反对巴茨,虽然许多老克虏伯人对巴茨不以为然,但是只要克虏伯本人对巴茨满意,这样的搭档并不坏。在短短几年里,他们俩就把克虏伯发展成一个国际性企业,克虏伯产品销往全世界,每五个工人就有一个为外国订单工作。而且,在巴茨的力主下,克虏伯在东欧和苏联投资建厂。但是,如果仔细想想,这两个人的搭档隐含着问题。克虏伯是硕士工程师,对技术问题是内行,巴茨是推销保险出生,善于和人打交道,这两个人在知识结构上都缺少算账和理财的能力。被克虏伯和巴茨辞退的公司财务总管在报纸上发表文章,警告说资产和产品不等于资金,克虏伯的未来将面临危机。


这位财务总管不幸言中。1960年代以后,钢铁价格下跌,石油的价格比煤的价格便宜,鲁尔区的传统重工业开始了衰落期。虽然克虏伯的工厂仍然赢利,但是克虏伯过于迅速和过于庞大的全球化给克虏伯的资金周转带来了困难,尤其是在东欧和苏联的投资被证明是个错误。那一天,克虏伯突然发现虽然他拥有一百五十个工厂,横跨钢铁,化学,机车制造,桥梁,葡萄酒罐的不同行业,但是他欠了德国银行和保险公司2.8亿马克的债务,这些债务都无法再拖了。


巴茨建议克虏伯停止机车的生产,克虏伯摇摇头,说“我的曾祖父制造机车,我们继续制造”。巴茨建议卖掉一部分工厂,克虏伯拒绝了。机车厂的工人是第一代克虏伯工人的曾孙。在那饥寒交迫的战后的艰难岁月,在那克虏伯坐在监牢里的时候,克虏伯的工人们依然忠实于克虏伯。克虏伯说克虏伯人不能简单地卖掉了事,在克虏伯看来,赢利是重要的,但是不应该和其它社会责任分开。他们的讨论到此结束,克虏伯放上瓦格纳音乐的唱片,克虏伯庄园里响起了瓦格纳“众神的黄昏”的音乐。第二天,巴茨不无骄傲和悲壮地在公司宣布,克虏伯感到对克虏伯工人的第五代负有责任。


经过一番谈判,西德政府给予克虏伯公司三百万贷款,同时由政府担保,银行延长了付款期限,并且又给了克虏伯新的四百万贷款。西德政府的条件是克虏伯公司改成股份制公司。克虏伯得到了钱,公司得救了,代价是克虏伯这个十一代的家族王朝结束了。在那漫长的夜晚,六十岁的克虏伯修改了他的遗嘱,亲手写下了他的家族的终结。他唯一的儿子是个不成材的花花公子,没有继承权,不姓克虏伯。成立克虏伯基金会,克虏伯工厂归克虏伯基金会所有,基金会所得用于文化和科技发展。他在遗嘱中没有提到他的弟弟和妹妹,巴茨被指定为遗嘱执行人和基金会的负责人。1967年4月1日,在克虏伯庄园举行了大会,宣布克虏伯的儿子放弃继承权,每年由克虏伯公司给他两百万生活费,克虏伯公司改为股份制公司。几个月以后,在一个夏夜,最后一个克虏伯在克虏伯庄园里孤独地死去。


时光流逝,自从最后一个克虏伯离开人间,已是四十多年过去了。在这四十年里,世界,德国和克虏伯的家庭都有了很大的变化。克虏伯那个不成材的儿子死于爱滋病,克虏伯的两个弟弟在1980年代去世。克虏伯基金会拥有克虏伯公司的百分之五十二的股票,四十年来基金会在医院,科学,艺术,体育和音乐方面赞助超过半亿马克。


在20世纪末,为了增加德国钢铁企业在世界上的竞争力,经过长时间和困难的谈判,克虏伯公司和鲁尔区的另一个大钢铁公司蒂森钢铁公司合并了,德国新闻界称之为“大象的婚姻”。 如此一来,在2l世纪即将到来时,不但克虏伯家族烟消云散,就是克虏伯公司也不再存于世间了。


如何评价克虏伯家族在历史上的是非功过,如何评价克虏伯工厂在工业经济发展中的地位、作用,且待历史学家、经济史家去细说。当我后来再次来到克虏伯庄园,在落叶飘零的树林里漫步时,心里涌起的更多的是对个人命运,尤其是最后一个克虏伯个人的悲剧命运的感叹。克虏伯一生为了家族的事业而奋斗,牺牲了他的两次婚姻,可是到头来恰恰是在他的手里终结了家族的历史。克虏伯的性格充满不可思议的谜。他的种种举动,在我这个东方人的眼里是难以理解的。他的儿子不成器,他为什么不在他的侄子中选一个接班人呢?他为什么要让巴茨这样一个外人执掌基金会大权,从而让家族在他这一代彻底结束和企业的关联?他怨恨他的家族吗?他为什么在婚姻和选任总经理上都偏爱平民出生的人呢,难道在他的心灵深处始终有着反叛自己血统的愿望?在他作出最后决定的时刻,瓦格纳的音乐给了他什么影响?莫非又是那种情天恨海,自我毁灭,成为悲剧英雄的渴望占了上风?


暮色如烟,山谷静默,无人为我解疑释惑,凝神观照,仿佛感觉到时间的流逝,岁月的无情,沧海桑田,高岸深谷,逝者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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