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帝之鞭到万里长城：欧亚大陆上的游牧民族入侵

作者：葛晓笛

来源：冷热军事史（ID：militaryhistory）

中国与欧洲，位于欧亚大陆东西两端，虽然由广袤的内亚通道连接，但大航海时代到来之前，互相之间始终缺乏了解。

对双方来说，唯有一种痛感是相似的，那就是蛮族的入侵。上帝之鞭与万里长城是一个故事的不同侧面，这个故事就是农业文明对抗游牧民族的战争史诗。

截然不同的地缘环境

和中国相比，欧洲面对的威胁更加复杂。

由于缺少山地与高原的保护，欧洲面向游牧民族（蛮族）的大门始终从北方和东方敞开。欧洲的海洋也不像东方一样太平，地中海和大西洋上海盗泛滥，南侧和北侧，斯堪的纳维亚和北非的匪徒们都曾经让欧洲人闻风丧胆。

▲ 亚欧大陆地形图，中国西部拥有天然的屏障，欧洲东部则是一马平川

倚靠阿尔泰山、昆仑山和青藏高原等天然屏障，中国人面对的威胁主要来自北方。从先秦时代开始，长城就在中国北部的绝对边界上被不断修建与完善。绵延万里的城墙是国力最好的宣誓，但实际作用却微乎其微。

与匈奴的长期战争拖累强大的西汉走向衰落，五胡乱华几乎埋葬了整个华夏，宋朝和明朝更是直接被北方少数民族灭亡。

另外，中国拥有更加肥沃，更适宜农耕的土地，能比欧洲养育更多的人口，由此可以支撑庞大的官僚和军事机构，能够有力地阻止蛮族入侵，或者在必要时同化他们。

欧洲也并非毫无优势，北大西洋暖流为大陆的西侧带来了丰沛的降雨和宜人的温度。挪威的海岸线比中国东北地区更靠北，平均气温却远远高于后者。

▲ 欧洲地形相对平坦，降雨均衡

可靠而均衡的降雨使欧洲的社会组织形态完全区别于河流文化——在这里，没有控制河流和粮食的说一不二的中央政府，而是分散四处的封建诸侯。

雨水为欧洲带来的另一个福音是牧草。欧洲的马匹比蒙古和阿拉伯的同类高大许多，欧洲的重装骑兵在冷兵器时代的战争中成为主角。

▲ 更好的马匹成就了欧洲骑士

公元732年，查理大帝的祖父率领欧洲的骑士在图尔战胜了阿拉伯人。英国历史学家爱德华•吉本认为，如果没有这场胜利，整个欧洲都要诵读《古兰经》。

当然这些骑士也并非无敌，几个世纪后的哈丁战役，萨拉丁率领的穆斯林大军大胜十字军，欧洲骑士全军覆没。自此，耶路撒冷彻底告别了基督徒的统治。

▲ 哈丁战役（中世纪手稿）

印欧语系游牧民族入侵

上古时代，人类文明沿新月沃土-印度河-黄河一字排开，农业的出现使粮食出现了剩余，于是产生了聚居的城市、社会的分化以及文字和宗教。

大约在公元前两千年前，马匹的驯化为游牧民族的出现奠定了基础，自此，人类的生活方式才出现了游牧与农耕的对立。在这之后，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不同文明在对抗与融合交替的旋律中度过漫漫历史岁月。

从公元前18世纪开始，直到公元前6世纪，黑海与里海之滨的原始游牧民族开启了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迁徙。

▲ 黑海和里海

赫梯人、喀西特人和胡里特人向西南，翻越高加索山脉进入了美索不达米亚这片古老的土地；色雷斯人、伊利里亚人和希腊人向西，进入巴尔干地区；米底人和波斯人向南，进入伊朗高原；其中一支穿越了高原进入印度河流域，成为了今天印度人的祖先。

这是漫长而持续的游牧民族/蛮族入侵，击垮了人类最早的上古国度，从巴比伦、埃及、印度，到米诺斯和迈锡尼，都在这场运动中体无完肤。

18世纪，威廉•琼斯爵士最早发现了古拉丁语、希腊语、梵语和波斯语之间无可争辩的联系，后代学者将这系语言称为“印欧语系”，在今日世界拥有最广泛的分布范围。五千多年前这场“原始印欧人的扩张”，为印欧语言的传播分布奠定了基础。

▲ 印欧语系游牧民族的迁徙

在东方，原始印欧人的一支最远抵达了帕米尔高原。地理屏障保护了中国，华夏文明没有遭遇灭顶之灾。

但任何熟悉中国历史的人都知道，西北方向，内亚广阔的土地上永远蕴藏着危险。传说中，灭商的周人原本就是羌人的一支，以游牧为生，至文王的祖父古公亶父一代才迁徙到渭河平原改事农耕。

周王朝后，西北戎狄仍然不断侵袭。史记记载，周幽王为博美人褒姒一笑，不惜烽火戏诸侯。不久后，这位作死的君主就在骊山之下死于游牧民族犬戎的手中。

▲ 西周版图

古典文明的衰落

在印欧语系游牧民族大入侵的时代结束后，东西方分别建立起了荣耀而强大的古典帝国。

罗马耸立在地中海文明的顶峰，直到工业革命到来之前，欧洲人始终仰望着它的辉煌；秦朝与汉朝在富庶的东方大地上第一次建立了帝国，开启了一段绵延两千年的皇权建制。

但最终，宿命一般的，这些庞然大物无法摆脱内部的危机与外族的入侵，迟至公元五世纪，欧亚大陆的两端重新陷入了混乱。

▲ 长城上的守兵

在东方，匈奴成为华夏大患。汉朝与匈奴的战争看似取得了胜利，但却在缠斗中耗尽了国力，陷入了无休止的内忧外患之中。公元316年，匈奴首领刘曜攻破长安城，西晋灭亡，大量汉人衣冠南渡，开启了五胡乱华的悲惨历史。

游牧民族的压力不仅向东，也同样向南、向西传导。就在中国陷入战乱的同时，印度的黄金时代也悄然结束——来自中亚的嚈哒人入侵南亚次大陆，摧毁了笈多王朝的统治。

西方，罗马帝国也没有幸免。日耳曼人在中亚游牧民族的挤压下，跨越多瑙河进入帝国境内。在他们身后，匈人首领阿提拉挥舞着上帝之鞭，宣告了罗马不可逆转的衰落。

▲ 伟大的利奥和阿提拉会面，拉斐尔画作

匈人像潮水一般到来，也像潮水一般退却，留下了的日耳曼部落分割了罗马庞大的身躯。

公元476年9月4日，一位日耳曼将军废黜西罗马帝国最后一任皇帝罗慕路斯•奥古斯都，至此，东西方的古典帝国均已坍塌、毁灭。

废墟之上，是历史的尘埃。

▲ 东西方古典文明在蛮族入侵中毁灭

游牧民族的入侵从物质上和精神上深刻改变了后古典时代的文明面貌。

罗马第一个皇帝屋大维曾经吹嘘，他把罗马从一座砖瓦城市改造成了大理石的城市，但是到了此时，欧洲又回到了木头的时代。

亚欧内陆的游牧民族，最终践踏了东西方的伟大文明，汉朝诗词里严肃的道德精神和罗马的大理石一起消逝，世界历史的进程发生了根本的改变。

古典时代陨落后，在欧洲，日耳曼部落继承了罗马的精神，现代欧洲的雏形已经隐隐浮现。在中国，拥有游牧民族血统的李姓家族建立了汉代之后的又一个强大帝国。历史在安静中孕育着下一场风暴的到来。

▲ 唐朝建立者李世民

蒙古征服

让青天之下皆成蒙古人之牧场。——成吉思汗

公元13世纪初，草原孤儿铁木真建立蒙古汗国，成为“成吉思汗”，拉开了持续一个多世纪的蒙古扩张的时代大幕。

在这场历史大戏中，亚洲、欧洲的广袤土地是蒙古人表演的舞台，他们所到之处无不血流成河，没有人能够阻挡蒙古的铁骑。

用一个词形容蒙古人前无古人的征服，那就是“摧枯拉朽”。其时，东方帝国经历了五代十国的洗礼，在契丹、党项和女真的挤压下偏安江南；欧洲诸侯的战争也如火如荼，继承罗马残躯的拜占庭风雨飘摇。

▲ 蒙古的扩张（动图）

向西，蒙古帝国经历了三次西征，共侵占、灭亡国家超过40个。

1219-1223年间，成吉思汗领导蒙古第一次西征，先后灭西辽、花剌子模、亚美尼亚、格鲁吉亚和阿塞拜疆，并越过高加索山击破钦察人各部。

1236-1242年，窝阔台汗时期，以拔都为主帅发动第二次西征，先后征服伏尔加保加利亚、保加利亚人的卡马突厥国、基辅罗斯，进而灭亡位于东欧平原的基辅罗斯，而后击溃波兰王国和神圣罗马帝国联军、大败匈牙利王国、打败保加利亚第二帝国。

1256-1260年间，蒙哥汗时期，以旭烈兀为主帅，灭亡阿萨辛、阿拔斯王朝，以及叙利亚的阿尤布王朝。

▲ 蒙古的征服

在东方，蒙古人同样所向披靡。1234年蒙古灭金，1275年高丽臣服，1279年灭亡南宋。

只有海洋和气候能够战胜他们。1274年和1281年，忽必烈两次发兵进攻日本，结果败在了准备充分的日本武士和台风面前。

蒙古帝国没有改变游牧民族“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宿命。在征伐世界百余年后，帝国的躯体很快瓦解，留下的只有残破的世界和令人恐惧的传说。

▲ 蒙古征日本失败

在蒙古帝国的入侵下，大约有3000万人死于非命，这一数字超过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死亡人数。东方与西方，第一次无差别地感受到了同一个游牧民族带来的恐怖，这种恐怖在欧亚大陆上各个国家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这是游牧民族侵略农耕国家的最高潮，然而，这也是游牧民族战争的尾声。历史很快演进到了另一条轨道上，蒙古之后，游牧民族很难再掀起大风大浪。

告别游牧

纵观历史，游牧民族虽然在文明的建制方面并无领先之处，农耕国家也经常以“蛮族”相称，但他们的征服却往往无可阻挡。

农业文明只能用水一样的文化熄灭游牧民族战争的烈火——游牧者在征服之后往往改变了自身的生活习惯，落地生根，直到另一波游牧民族的浪潮席卷。

工业革命开启了一个新的时代，从西方国家开始的近代化从根本上改变了漫长古代历史的经验。

▲ 英国工业革命

冷兵器时代结束了，工业国家的组织和技术能力让游牧民族在战争层面上的优势荡然无存。从无法有效掠夺财富的那一天起，游牧就不再是一个诱人的选项。

然而世界并没有忘记刻骨的创伤，无论是列格尼卡城外九个麻袋的耳朵，还是“崖山之后无中华”的哀叹，时至今日，仍然让许多人心有戚戚。

海角崖山一线斜，从今也不属中华。

更无鱼腹捐躯地，况有龙涎泛海槎？

望断关河非汉帜，吹残日月是胡笳。

嫦娥老大无归处，独倚银轮哭桂花。

——钱谦益，《后秋兴之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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