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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拼图版:佩雷克拼图版本的人生

Sayonly sayonly 2022-05-09

(Terri Witek on Georges Perec)


《人生拼图版》,法国作家乔治·佩雷克Georges Perec 1978年的小说,原文La Vie mode d’emploi,英文翻译为Life a User's Manual,直译中文应该是,“生活 使用者手册”(加标点不符合原标题风格),不过这不比湖岸的“人生拼图版”译法更好了(估计“版”应该是个小失误)。这本书是一部实验小说,Oulipo流派的巅峰之作,无论如何解读也无法穷尽它包含的全部意义,我花了一点时间整理了一下它的底层结构,或者说,世界的样貌,文字的图景。也希望阅读本文的人和我一起,作为佩雷克的阅读者和参与者,在佩雷克制作的文字“拼图”中,在佩雷克拼图版本的人生中,回归我们真实的人生,让这“总的小说Le roman total”,在其中,诉说一切,Celui qui dirait tout。


本文部分参考Paul A. Harris的The Invention of Forms,英译作者David Bellos的Georges Perec: A life in Words,escarbille.free.fr/vme(Willy Wauquaire的法文网站),Ewa Pawlikowska的“Dossier Georges Perec”,Scott Esposito的CR,Claude Burgelin,Ex Libris(exlibris),错误的请归于我,偶尔正确的,请归于他们。


关于诗的底层形状请移步:iii


1,底层结构

人生拼图版一书从巴黎的一栋公寓楼展开,地址是Simon-Crubellier街11号,一个10层的公寓楼,每层10个房间。佩雷克将这些房间映射到一个10*10的棋盘中,以一种骑士之旅knight's tour的方式,遍览整个房间,每个房间作为小说的一章,每一章之中的叙述都采用这样的模式:在房间里打开一个章节,放大物体,打开一个故事,回到房间里。这个设定的灵感来源是Saul Steinberg的“生活的艺术”,把公寓建筑的立体切开,可以从中即时看到其中每个人的生活。

(10*10骑士之旅)


骑士之旅,是一个很知名的数学问题:按照国际象棋中骑士的规定走法走遍整个棋盘的每一格,而且每个格只允许经过一次。骑士走法如上图,类似中国象棋的马,两个方向一个移动2格,一个移动1格,一次移动的形态是一个“日”字形,俗称跳马。欧拉在1759年发表了第一个骑士之旅的论文,之后Warnsdorff提出了系统的算法,过去曾用于加密羊皮纸的算法(请自行搜索Pierre et Papier和CIRCUIT,稍后我来专文说)。


上图中,每一格中的数字,表示骑士之旅的移动顺序,在人生拼图版一书中,就是每章的序号,其中的短直线表示每一次移动的路线,连在一起,从整体上看,是一个从1到99的路线,可惜没有封闭,这对应书中的第1章到第99章。注意到,65格和66格之间的路线不符合骑士的移动规则,两个方向都只移动了1格,原因是,65应该先跳到左下角黑色的格中,然后再跳到66。


在这里,每一格其实有两个数字,其中一个是骑士移动的顺序,即章的序号,其中一个是坐标表示的,在棋盘中的坐标位置,比如,第1章的坐标位置是(6,6),黑色格子原本应该是第66章,坐标位置是(1,0),骑士之旅结束是第99章,坐标位置是(1,6)。66和99可以看作是德国开幕和闭幕的引号的表征。


(Saul Steinberg, 生活的艺术The Art of Living)


阅读人生拼图版一书的体验跟看这幅图的体验一样,一看上去,琳琅满目,无所适从。不过,佩雷克给每一章、每个房间,设定了十分严谨的底层结构。他设定了21个列表对,每个列表对包含2个子列表,一共42个子列表,每个子列表,包含10个元素,即列表值。这些元素被称为主动约束,每个子列表会有1个元素落入每一章中,佩雷克在每一章每一房间的故事,严格的遵守这些列表值的约束。

(佩雷克42列表,文本的主动约束)


注意到,列表是成对出现的,比如列表3、列表4的引文,各包含10位作者,在每一章中,都会引用列表3、列表4中的各一个作者,将两个作者的选段,杂糅成佩雷克的小说段落。如果不知道隐藏的底层结构,只能通过阅读人生拼图版书中的文本,与经典作品进行比较,最后获得规则,这是佩雷克和读者玩的双向隐藏的游戏,要从中找到隐藏引文规则,很考较读者的文学功底了。


每4个子列表,又可以划分为一个集合(4元组),前40个子列表,就形成10个集合。比如第6个集合就是“Fabrics”、 “Colours”、 “Accessories” 、 “Jewels”,房间的软装属性。


这些列表大致为分为几类,房间的可见方面,放置房间的陈设,比如9、10、14、31、32、34、35、36、37,场景中人物的空间关系和装束等,比如1、17、19、20、21、22、23、24,章节引用的经典作品的作者名比如3、4,阅读材料7,音乐26,借用的图片27,必须提到的书28,另外还包含饮料、食物等等。其中的子集合7,法文原文是3è secteur,是Françoisle Lionnais发明的一个术语,规定了生活中匿名和短暂的各种印刷品,包含新闻、烹饪食谱、电话卡、药物配方、产品目录、使用说明、日历等等。


如何将这些列表的元素放到每一章中呢,佩雷克采用了一种叫做Graeco-Latin square的数学方法,又叫bi-square。将这42个子列表中的元素,放进章节之中,由此完全规定了每一个房间的属性。写作每一章的时候,佩雷克需要从他设定的规格书Cahier des charges选取各种元素,组合成章(可以称为“拼”章,哈)。请前往网站escarbille.free.fr/vme/?lmn查看所有约束的规定,这是个法文网站,规格书还包含其余四个部分,章节、公寓图、其它、文本,切换到公寓图之后,直接点击某个房间,就可以看到对应房间的约束,请自行查看。


例如,点击第50章的链接,下图红色框的部分,

可以看到它的各种约束,

第一列“50”就是第50章,第二列中的前两位“1A”、“1b”是约束的ID,第三列是约束的值,墙壁3A是光泽的油漆,地板3a是木地板,比如,约束1B和1b的“Flaubert”、“Calvino”,引文使用福楼拜和卡尔维诺,房间中由富勒罗创作的画,描述这幅画的第一段文字,就是福楼拜的“情感教育”和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的段落拼凑而成。


不过,就像拉金的诡计一样,佩雷克也在他严格的秩序中设定了一种诡计。他认为,规则往往也包含了违反和转换其参数的操作。如果把佩雷克的骑士之旅、主动约束,看作是一台设定好的自动写作机的话,佩雷克早就在其中包含了他的干扰。佩雷克在一次采访中也谈到,任何约束的系统中,都必须内含一个“反约束的机制”,这种机制产生某种自由,正是这种自由使得词语产生金句,使flow发生punchline,它就是卢克莱修Lucretius的“偏移clinamen”,在保罗·克利Paul Klee,就是“天才是系统中的一个错误”。


在骑士之旅中,遍览10*10的房间,每个房间一章,全书却只有99章。偏移clinamen就是缺失的那一章,是骑士之旅棋盘上的左下的那一格,第65格本应跳到这一格,然后再跳到第66格,才符合骑士移动的规则。在65章的文末,书中描述了一个收纳小玩意儿的白铁皮旧饼干盒,四方形,上面有一个小女孩咬着黄油方糕。这个小女孩咬去了整个公寓图的左下角的那块,吃掉了接下来的一章。饼干盒和10*10房间的关联,是佩雷克的语音转换,同音词homophones(参见B. Magné 1986, 61-62,引用自Paul A. Harris的The Invention of Forms P63),最初,饼干盒是“fer-blanc, carrée”,咬过之后的结果是“faire un blanc dans le carré”。产生这种偏移的整个概念包含在法语的一个双关语中,书中的一“片piéce”(房间属于棋盘的一片,拼图的一片)最后缺失了,无法找到其位置,即,Bartlebooth死后拿着的那片,最后一片迷宫拼图是X形状,而缺失的则是个W形状。


而主动约束的偏移则两个子列表。佩雷克的42个列表中,有两个子列表,一个称为“差距manque”,一个称为“错误faux”,是所谓的元约束。如果一组元素落在“错误”之下,那么该元素可以被另一个相同的元素替代,比如,引用的作者一个替代成另一个;如果落在“差距”下,那么这个元素可以自由的替代或者简单的跳过。

比如19章,包含了差距和错误。另外的章节中

-gapping the gap,不要错过集合中的其他任何约束;

-wronging the gap,不由bi-square的方法确定其中某个约束;

-gapping the wrong,根本没有任何错误。


每个列表中的这些元约束条件的元素都是用随机的数学方法产生(B. Magné 1984b)。不过,列表41、42不受差距和错误影响,在这两个子列表中,佩雷克从拉丁神话、德国民间故事、法国文学、英国文学、布尔什维克象征主义、好莱坞电影中选取的十对夫妇。正是这两个列表,暴露的佩雷克的个人口味,比如,喜欢的哈代,不喜欢的维希,未曾读过的傲慢与偏见等等。


除了这些底层约束外,佩雷克对Oulipo的偏执仍使他引入了一些补充的隐性规则,也许还有一些仍未被发掘,至今仍然属于佩雷克的隐形墨水。其中一个规则,是在每一章都提到他自己的一个其他作品,98章的Réols的卧室套件提到了L’Augmentation,52章的Grégoire Simpson明显是A Man Asleep。另一个规则,每个章节隐含的包含了对应房间的坐标位置的引用,通常都是数字形式。比如第1章,坐标(6,6),地产代理人爬楼梯时,带着一个双六多米诺骨牌。比如第94章,坐标(7,5),对应章节文本中教育明信片美国伟大作家系列的57号。比如,99章,坐标(1,6),Bartlebooth未开封的谜题还有61个,500-439=61。这是对整体规划的规范化追踪。


综上,人生拼图版一书的底层结构由两种主要结构加上其他辅助的结构共同组成。这两种主体结构,一是自上而下的骑士之旅,将公寓房间映射到10*10的棋盘,使用骑士之旅的方法遍历房间,每个房间放入书的一个章节中,自上而下决定了全书的主结构。一是自下而上的约束列表,包含42个列表,每个列表包含10个不同元素,规定了每个房间的属性的详细细节,通过一种Graeco-Latin square的数学方法,把约束对应到房间上,自下而上的规定了章节文本的组件。这两种结构,遍历方法、列表约束,我们可以认为形成了一种自动发生机,作者只定义规则,而文本自然而然的发生。在其中,偏移构成了结构的灵魂。



2,多重的小说multitude of novels

在复杂的底层结构之上,佩雷克进一步展示其文字操控的娴熟技艺,我们有理由相信,在佩雷克的心中,是存在一个清晰的文学图景的,


我感到困惑的是,我写的书,内接到我对文学的一个总的图景,在我看来,我完全无法掌握这个形象,那是一个超越写作的区域,包含了“我为什么写作”的原始问题,我可以从来没有答案,除非写作,从而永远推迟那一刻,当我不再写作时,那个形象就会明显地凝聚起来,就像一个拼图游戏无法完成的那样。一一佩雷克


完全理解佩雷克在人生拼图版中“拼出”的整体结构,是不太可能的。Claude Burgelin评论过它是,


Le roman total. Celui qui dirait tout. Un roman qui, tel une boîte, contiendrait une multitude de romans . . . une sorte de polylogue où s’entremêleraient tous les genres narratifs d’aujourd’hui.

The total novel. The one which would say everything. A novel that, like a box, contains a multitude of novels . . . a sort of polylogue [dialogue from multiple persons] where he would interweave all the narrative genres of today.

总的小说,其中的世界会诉说一切,一个像魔盒一样的小说,将包含多重的小说……一种多重对话(由多人发起),在那里交织当今所有叙事文体。

一一C. Burgelin, Georges Perec (Seuil: Éditions du Seuil, 1988), 173


我们由此出发,考察小说中的世界、小说本身、现实世界等多重交织的结构。


1976年,Raymond Queneau去世,佩雷克返回巴黎,在Queneau的葬礼上,佩雷克哭了,并引述了Queneau的诗,

Neither god nor demon, man has gone astray–

As thin as a thread, as broad as the dawn

Nostrils foaming, both eyes upturned

And his hands stretched out to touch a decor

That’s not there.It’s because he’s gone astray astray;

He’s not thin enough, nor sufficiently broad:

Too many wracked muscles, too much exhausted saliva

Calm will return when he sees the Temple

Ensure by its form his own eternity.     

无论上帝还是恶魔,人已经走入歧途 - 

细如发丝,宽似黎明。

鼻孔起泡,双眼翻腾。

他双手向前触摸一种装饰。

此外,并无存在。

那是因为他迷失前路,

他不够细,也不够宽:

太多伤痛的肌肉,太多疲惫的唾液。

当他看到圣殿时,平静才会回来,

以它的形式确保他自己的永恒。

一一Raymond QueneauL'Explication des métaphores

(© in the original, Editions Gallimard 1943)


(奶奶:接受死亡也是人生的一部分)


第二天,佩雷克在火车上写下,


A la mémoire de Raymond Queneau. 

La Vie mode d’emploi.

In Memory of Raymond Queneau 

Life A User’s Manual

纪念Raymond Queneau

人生拼图版

一一佩雷克


原为前两行法语,英文版在书中保留了这句话,不过中文版没有保留。这是明确的人生拼图版的创作的开始时间和缘由,正是对Oulipo这位创始成员的纪念。


所以,Roland Barthes强调,用于回应André Malraux,“这本小说是关于死亡的,它将生命转化为命运,记忆转化为有用的行动,并将时间转化为有意义的定向流动。”。在人生拼图版中,主要人物Bartlebooth的叙述,回应了佩雷克的前任导师:无法逃避的死亡将困惑者的自发命运转化为小说,它的名字就是“人生”


Life is lived forwards and understood backwards, if it can ever be understood at all. That is the simple basis of all storytelling, and Perec’s challenge to narrative exploits the ancient procedure of “deferred release” to the maximum, on a grand scale.

人生向前是展望,向后才是理解,如果可以理解的话。这是所有叙述的基础,佩雷克对叙事的挑战将“推迟释放deferred release”的古代程序拓展到了极致。

一一David Bellos


人生拼图版中的主要人物Bartlebooth是一位Simon-Crubellier街11号公寓楼的房客,百万富翁,人生已经没有什么追求了,于是制定了一个50年计划,试图描述和穷尽整个世界。在1925年到1935年,向另一个房客Valène学习水彩画;从1935年到1955年二十年间,他将游历世界,每两周绘制一幅不同海港的画,每完成一幅,就发给另外一位房客Gaspard Winckler,由他将每一幅制作成750块的拼图;最后,在1955年到1975年二十年,每两周完成一幅拼图,完成后,用溶液将水彩画漂白,这样,他唯一的动机和独特的活动,将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人生拼图版中的每一个故事(可以参考“按字母顺序排列的清单”,共107个,实际内容还要更多),都在延迟完成Bartlebooth的计划,它只会带来小说的死亡(即结束),而其他故事大多数都反映在Bartlebooth的故事中,其中大部分(尽管不是全部)都是以失败告终。比如,画家Valène试图将整个公寓画进画中,同样,他失败了。


在小说的最后一章,第99章,Bartlebooth失败了,他坐在第439幅拼图的黄昏的天空中,欠缺的最后一片,是一片X形状的拼图,而已经死去的Bartlebooth,手指之间夹着的,却是一片W形状的拼图。


Bartlebooth第439幅水彩画,是Dardanelles的一个小港口,名为Meander,港口所在的河口,在古希腊语中,名为Maiandros,是一个河神。在希腊神话中,Meander是Ocean和他的姐姐Thetys的儿子,Ocean是海神,Thetys是海的财富女神,Meander是汇入海中的三千个兄妹之一。Meander是他们中唯一不愿意接受命运的神,他试图推迟他不可避免的结局, 与父亲Ocean和母亲Thetys,“在充满黄昏的空气中”融合为一。神话中,Meander的故事既描绘了推迟死亡的曲折艰难,也暗示它永远的不可能性。Meander作为一条河流的死亡(它返回海里的地方),正是英雄之死,又是小说之死,同样,它们都不可避免。

(Latin maeander, from Greek maiandros (now Menderes), a river in Asia Minor)


而更深刻的是,Meander之死也是这条河最后回到母亲的地方:Bartlebooth最后一片神秘的、形如W的拼图块,不能插入拼图的形如X的间隙。这个W,正是谜题三个关键词的首字母倒置:méandre、mort、和mère(Meander、死亡和母亲)。


如果我们将这些故事作为一个整体来看,我们会发现,它超出在故事的叙述之外,正如单片的拼图并无意义,每一片拼图都在整体的联系之中,佩雷克曾解释过,


writing is the memory of their death and the assertion of my life.

写作是他们死亡的记忆和对我人生的断言。

一一佩雷克 《W or The Memory of Childhood》第8章


人生拼图版的结尾,是已经死亡的W(inckler)对尚在推迟死亡的Bartlebooth的报复,是Thetys和Ocean对Meander的胜利;这是M和W的无法解除的纠缠(以及它们不可逆的转向X,这个X,就是佩雷克自传中提及的“死亡之父的符号”),同时是人生之中坚持的断言,以及写作人生的谥号。


人生拼图版毫无疑问是以一个巨大的拼图方式构造的,

-Bartlebooth的拼图,书的结构

-Bartlebooth的死亡,水彩画中Meander的死亡

-Winckler制作的拼图谜题,Bartlebooth的完成拼图的谜题

-X,死亡的符号

-书的完结,记忆的死亡


正是这些结构组成了佩雷克的多重的小说。而且,拼图本身就是一个精巧的自指的结构。


同样,书中饼干女孩咬掉了书的一章,房间中的物件上的女孩咬掉了一个房间,同样是一个明显的自指结构。类似于埃舍尔,

板画之中画画的手绘制了自己。


另一个明显的自指就是第51章中,画家Valène试图将整个公寓都画进他的画。章节中列举了他的179个标题,分为三组,每一组60行,每一行60个字符,组成一个60*60的方阵。法文原版中,从左下到右上,对角线上的字母都是同一个字母,三个方阵的字母分别是“a”“m”“e”,组成法文ame,是灵魂的意思。德文翻译版同样遵循了文字游戏规则,三个对角线字母是Ich,意为自我,英文是ego。不过中文翻译并没有采用再现这个文字游戏。

(英文版本中对角线的g)


上面能看到61行最后一个字符g,62行倒数第二个也是g,以此类推。

(g特写)


第3个方阵的最后一行,法文原版是以e开头的60个空白的字符,暗指佩雷克另一部小说消失La Disparition,同时也呼应本书的主线主题,Bartlebooth消失的那块拼图。


也许对佩雷克来说,在文本上编织各种技巧,在叙述中构造各种结构,比如tautograms、Univocalic、Beau présent,就像呼吸一样,而穿透这些文本和叙述,映照出的仍然是司汤达那经典的定义,“小说是一面沿路行进的镜子”,“a mirror paraded along a road”,

(副本Altered Carbon,跟Matrix的neo一样,Takeshi Kovas重生后映照在车窗上。suntouch明显也是致敬)


或者我们用佩雷克的Roussellian结构的扩展(R-roman/M-mirror/P-paraded/L-along/R-road):


Un Roman est un miroir qui se promène le long de la route

Un R est un M qui se P le L de la R

A Novel is a Mirror that you Hold to Life

A N is a M that you H to L

小说是人生坚守的镜子


(引文为:佩雷克的法文,佩雷克导出的司汤达定义的Roussellian结构,中间两行是David Bellos的翻译,在英语中再现了Roussellian结构,最后一行是我的中文直译)


这将允许进一步扩展:

Un roman est un miracle qui se prophétise le leitmotiv de la résonance

 A novel is a miracle foretelling for itself the theme of resonance

小说是一种预言共鸣主题的奇迹

Un romancier est un maniaque qui se propose le lemme de la réalité 

A novelist is a maniac who sets himself the lemma of reality

小说家是一个把自己设定为现实的引理的疯子



3,镶嵌在文学

在人生拼图版的42个约束列表中,有两个约束,列表3和列表4,指定了每一章引文的来源,

(列表1B、1b)


约束值是20个英国、美国、爱尔兰、德国、意大利、阿根廷、法国作家名字,正文中每一章,都会有每个列表之中的一个约束值落入其中,佩雷克就会将这两个作家的某个作品的实际片段,混杂起来,置于在这一章之中。例如第50章,就是福楼拜的“情感教育”加上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第13章,就是卡夫卡“饥饿艺术家”加上乔伊斯的“尤利西斯”。


不过,人生拼图版的处理方法比直接引用,更加有趣。除了67章Ibn Zaydun这种对普鲁斯特的逐字翻译之外,还有与故事连接更紧密的处理方法。第14章中,Dinteville祖先Cadignan的肖像,就是拉伯雷Rabelais《巨人传》中Panurge的肖像画。第45章,Troyan的垃圾中找出来的东西,来源于弗洛伊德Freud对自己的梦的描述。


我们来仔细考察一下其中一章中,佩雷克对Oulipo派另一位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的引用。更多佩雷克的引用请参考Ewa Pawlikowska。在人生拼图版78章中,一位拿破仑的信使,冒险者Carel van Loorens跟阿拉伯海盗讲述他所经历的神奇城市:


Diomira the city of sixty silver domes, Isaura the town of a thousand wells, Smeraldine the city of water)and Moriane with its alabaster gates transparent in the sunlight, its coral columns supporting pediments encrusted with serpentine, its villas all of glass, like aquariums where the shadows of dancing girls with silvery scales swim beneath medusa-shaped chandeliers.一一Georges Perec

(六十个银顶的Diomira,千井之城Isaura,水城Smeraldine,以及莫里亚纳,它的雪花石城门在阳光下晶莹透明,珊瑚柱上是镶嵌蛇纹石的三角楣,别墅全是玻璃,像是置身在水族馆中,水母的吊灯下,披着银鳞的舞女在灯影下游弋。一一佩雷克,人生拼图版,78章


对应的则是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马可波罗向忽必烈描述旅行经历的城市,


(When you have forded the river, when you have crossed the mountain pass, you suddenly find before you the city of) Moriana, its alabaster gates transparent in the sunlight, its coral columns supporting pediments encrusted with serpentine, its villas all of glass like aquariums where the shadows of dancing girls with silvery scales swim beneath the medusa-shaped chandeliers.一一Italo Calvino, Invisible Cities,Cities & Eyes 5

(当你越过高山,涉过浅水,浮现在你面前的是)莫里亚纳,它的雪花石城门在阳光下晶莹透明,珊瑚柱上是镶嵌蛇纹石的三角楣,别墅全是玻璃,像是置身在水族馆中,水母的吊灯下,披着银鳞的舞女在灯影下游弋。一一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城市与眼睛5

所有这些文本,这些故事,已经成长为一定的形状。你可以保持原样,或者,也可以把它放在一张拼图中,再现它平坦性之中的深度。可以将“Carel van Loorens-拿破仑”,与“马可波罗-忽必烈”连接起来,将“房间”与“城市”连接起来,甚至将人生拼图版,与看不见的城市连接起来。


有时他认为他即将发现一个连贯的、和谐的系统,潜伏在无限的畸形和矛盾之下,但是没有一个模型能够与国际象棋棋局相比拟。或许,与其煞费苦心借助象牙棋子唤起注定被遗忘的形象,不如索性依照规则下一盘棋,观察棋盘上的局势变化,看形式系统怎样将无数形式组合成一种形式,然后再破坏掉它。……忽必烈将自己的胜利还原到本质:帝国国库里的珍奇异宝不过是虚幻的表象,最终的胜利被化约为棋盘上的一片方格:虚无。一一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八


忽必烈的反思与佩雷克连接起来,维护城市的无形秩序,遵循了规则,规定它们如何上升、形成和繁荣,适应季节,以及它们如何令人伤心并成为废墟,佩雷克的棋盘与忽必烈的棋盘同样平淡无奇,但是,“一片平滑而空荡的木头中可读东西的数量”,压倒了我们。

(’Sophronia' by Phallismus, Invisible Cities)


就像这样的,还有上百段风格各异的文字,如同一个广阔的交响乐,佩雷克安排、设定、编织来自别处的主题,每个主题都有自己的形状,哪怕这里显示的只是它们的极小部分,一个碎片piéce。正如Sebastian Knight所说的,关键不在于片段,而是他们的组合。


单个部分,并不先于整体而存在,并不更早也不更晚,不可能通过对组成整体的各个部分的分割的认识,来推演得到对整体及其结构和规律的认识。单个的拼图板毫无意义,它仅仅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一个难以理解的挑战;然而,只需要很短的时间,通过摸索、碰壁、修正,就可能将它与邻近的拼图板拼接起来,此时,单个的板块消失了,作为个体的板块的它已经不复存在。单个的板块再也不是孤立的个体,而是奇妙的结合为一个整体。从此,又开始了新的碰壁、犹豫、失望和等待。一一保罗·克利《教学笔记》,眼睛注视着作品为它开辟的道路,修正了中文的“版”字

佩雷克这种处理方式,与其说是把世界文学纳入人生拼图版,不如说是将人生拼图版镶嵌在整个世界文学的拼图中。它创造出对虚拟或对梦幻的那种独特的、奇异的、又令人不安的气氛,又将这气氛置于熟悉的回声中。这也是为什么佩雷克给本书加上副标题“romans”,复数的小说。



4,结语

Paul A. Harris谈人生拼图版的时候,偏移比较远:结构是虚拟的现实,Structure is the Reality of the Virtual。


而骑士之旅,追溯了德勒兹的写作中感觉的循环the circulation of sense。


虚拟和感觉两者都如同本质或不透明维度的涌现,同时已经嵌入了真实世界,通过某种内在过程形成某种形式,就像不断变换的多样性的线一样。佩雷克在人生拼图版中,曾使用一种隐喻,表达过这种动态,那是Grifalconi给画家Valène的一件物品,一开始,画家以为是“一大束珊瑚”,但事实上是Grifalconi制作的一种矿物积累物,Grifalconi在古堡中发现了木桌的残余部分,它的木头柱子内部完全被虫蛀了,外部却完全看不出来,于是他用快速凝固的溶液注入其中,然后去掉木头,就揭示了内部神话般的形状,这是蛀虫在木头之中的真实生活的写照:


一种静态的矿物积累物,所有这些行动构成了他们盲目的存在,他们不懈的一心一意的、顽强的行程。这是所有他们吃掉的、消化的东西的在现实中一种忠实呈现,不可见的是他们被迫向密集的周围世界获取他们维持生命不可或缺的养分;可见的,在这里呈现的,则是永无止尽的行进中,那令人无限不安的画面,将最坚硬的木头,转化为一个个正在化为粉尘的画廊,构成的不可触知之网。一一佩雷克,人生拼图版,27章


这概括了:隐藏在一个壳体内部,就像公寓楼包含的文字,我们发现了佩雷克骑士之旅的积累物,消耗(“吃掉”和“消化”)约束列表。坚固的世界,消耗成文本,化作粉尘,构成这个无形文本的网络,在其中我们寻宝一样的发现颗粒微小的细节,精妙微奥的一致性。


人生拼图版不是一种符号的发现,不是感觉的洪流,不是真理的闪现…而是一串文字的眩晕,是一个文本自我生成的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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