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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香共读 | 张爱玲《半生缘》· 第二章

2017-08-29 书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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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有终成眷属的爱情,也存在有缘无分的情感。爱是遗憾,也是刻骨。

《半生缘》· 第二章
03


     这一天,世钧叔惠曼桢又是三个人一同去吃饭,大家说起厂里管庶务的叶先生做寿的事情,同人们公送了二百只寿碗。世钧向叔惠说道:"送礼的钱还是你给我垫的吧?"说着,便从身边掏出钱来还他。叔惠笑道:"你今天拜寿去不去?"世钧皱眉道:"我不想去。老实说,我觉得这种事情实在无聊。"叔惠笑道:"你就圆通点吧,在社会上做事就是这样,没理可讲的,你不去要得罪人的。"世钧笑着点了点头,道:"不过我想今天那儿人一定很多,也许我不去也没人注意。"叔惠也知道世钧的脾气向来如此,随和起来是很随和,可是执拗起来也非常执拗,所以他随便劝了一声,也就算了。曼桢在旁边也没说什么。


  那天晚上,世钧和叔惠回到家里,休息了一会,叔惠去拜寿去了,世钧忽然想起来,曼桢大概也要去的。这样一想,也没有多加考虑,就把玻璃窗推开了,向窗口一伏,想等叔惠经过的时候喊住他,跟他一块儿去。然而等了半天也没看见叔惠,想必他早已走过去了。楼窗下的衖堂黑沉沉的,春夜的风吹到人脸上来,微带一些湿意,似乎外面倒比屋子里暖和。在屋里坐着,身上老是寒丝丝的。这灯光下的小房间显得又小,又空,又乱。其实这种客邸凄凉的况味也是他久已习惯了的,但今天也不知怎么的,简直一刻也坐不住了。他忽然很迫切地要想看见曼桢。结果延挨了一会,还是站起来就出去了,走到街上,便雇了一辆车,直奔那家饭馆。


  那叶先生的寿筵是设在楼上,一上楼,就有一张两屉桌子斜放在那里,上面搁着笔砚和签名簿。世钧见了,不觉笑了笑,想道:"还以为今天人多,谁来谁不来也没法子查考。──倒幸而来了!"他提起笔来,在砚台里蘸了一蘸。好久没有用毛笔写过字了,他对于毛笔字向来也就缺乏自信心,落笔之前不免犹豫了一下。这时候有一只手从他背后伸过来,把那支笔一掣,掣了过去,倒抹了他一手的墨。世钧吃了一惊,回过头去一看,他再也想不到竟是曼桢,她从来没有这样跟他开玩笑过,他倒怔住了。曼桢笑道:"叔惠找你呢,你快来。"她匆匆地把笔向桌上一搁,转身就走,世钧有点茫然地跟在她后面。这地方是很大的一个敞厅,摆着十几桌席,除了厂里的同人之外,还有叶先生的许多亲戚朋友,一时也看不见叔惠坐在哪里。曼桢把他引到通阳台的玻璃门旁边,便站住了。世钧伸头看了看,阳台上并没有人,便笑道:"叔惠呢?"曼桢倒彷佛有点局促不安似的,笑道:"不是的,并不是叔惠找你,你等我告诉你,有一个原因。"但是好象很费解释似的,她说了这么半天也没说出所以然来,世钧不免有些愕然。曼桢也知道他是错会了意思,不由得红了脸,越发顿住了说不出话来了。正在这时候,有个同事的拿着签名簿走过来,向世钧笑道:"你忘了签名了!"世钧便把口袋上插着的自来水笔摘下来,却随意签了个字,那人捧着簿子走了,曼桢轻轻地顿了顿脚,低声笑道:"糟了!"世钧很诧异地问道:"怎么了?"曼桢还没回答,先向四面望了望,然后就走到阳台上去,世钧也跟了出来,曼桢皱眉笑道:"我已经给你签了个名了。──我因为刚才听见你说不来,我想大家都来,你一个人不来也许不大好。"


  世钧听见这话,一时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也不便怎样向她道谢,惟有怔怔地望着她笑着。曼桢被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一扭身伏在阳台栏杆上。这家馆子是一个老式的洋楼,楼上楼下灯火通明,在这临街的阳台上,房间里面嘈杂的声浪倒听不大见,倒是楼底下五魁八马的豁拳声听得十分清晰,还有卖唱的女人柔艳的歌声,胡琴咿咿哑哑拉着。曼桢偏过头来望着他笑道:"你不是说不来的么,怎么忽然又来了?"世钧没法对她说,是因为想看见她的缘故。因此他只是微笑着,默然了一会,方道:"我想你同叔惠都在这儿,我也就来了。"


  两人一个面朝外,一个面朝里,都靠在栏杆上。今天晚上有月亮,稍带长圆形的,像一颗白净的莲子似的月亮,四周白蒙蒙的发出一圈光雾。人站在阳台上,在电灯影里,是看不见月色的,只看见曼桢露在外面的一大截子手臂浴在月光中,似乎特别的白。她今天也仍旧穿了件深蓝布旗袍,上面罩着一件淡绿的短袖绒线衫,胸前一排绿珠钮子。今天她在办公室里也就是穿著这一身衣服。世钧向她身上打量着,便笑道:"你没回家,直接来的?"曼桢笑道:"嗳。你看我穿著蓝布大褂,不像个拜寿的样子是吧?"


  正说着,房间里面有两个同事的向他们这边嚷道:"喂,你们还不来吃饭,还要人家催请!"曼桢忙笑着走了进去,世钧也一同走了进去。今天因为人多,是采取随到随吃的制度,凑满一桌就开一桌酒席。现在正好一桌人,大家已经都坐下了,当然入座的时候都抢着坐在下首,单空着上首的两个座位。世钧和曼桢这两个迟到的人是没有办法,只好坐在上首。世钧一坐下来,便有一个感想,像这样并坐在最上方,岂不是像新郎新娘吗?他偷眼向曼桢看了看,她或者也有同样的感觉,她彷佛很难为情似的,在席上一直也没有和他交谈。


  席散后,大家纷纷的告辞出来,世钧和她说了声:"我送你回去。"他始终还没有到她家里去过,这次说要送她回去,曼桢虽然并没有推辞,但是两人之间好象有一种默契,送也只送到衖堂口,不进去的。既然不打算进去,其实送这么一趟是毫无意味的,要是坐电车公共汽车,路上还可以谈谈,现在一人坐了一辆黄包车,根本连话都不能说。然而还是非送不可,彷佛内中也有一种乐趣似的。


  曼桢的一辆车子走在前面,到了她家里的衖堂口,她的车子先停了下来。世钧总觉得她这里是门禁森严,不欢迎人去的,为了表示他绝对没有进去的意思,他一下车,抢着把车钱付掉了,便匆匆地向她点头笑道:"那我们明天见吧,"一面说着,就转身要走。曼桢笑道:"要不然就请你进去坐一会了,这两天我家里乱七八糟的,因为我姊姊就要结婚了。"世钧不觉怔了怔,笑道:"哦,你姊姊就要结婚了?"曼桢笑道:"嗯。"街灯的光线虽然不十分明亮,依旧可以看见她的眉宇间透出一团喜气。世钧听见这消息,也是心头一喜。他是知道她的家庭状况的,他当然替她庆幸她终于摆脱了这一重关系,而她姊姊也得到了归宿。


  他默然了一会,便又带笑问道:"你这姊夫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曼桢笑道:"那人姓祝,'祝福'的祝。吃交易所饭的。"说到这里,曼桢忽然想起来,今天她母亲陪着她姊姊一同去布置新房,不知道可回来了没有,要是刚巧这时候回来了,被她们看见她站在衖堂口和一个男子说话,待会儿又要问长问短,虽然也没有什么要紧,究竟不大好。因此她接着就说:"时候不早了吧,我要进去了。"世钧便道:"那我走了。"他说走就走,走过几家门面,回过头去看看,曼桢还站在那里。然而就在这一看的工夫,她彷佛忽然醒悟了似的,一转身就进去了。世钧倒又站住了发了一会楞。


  次日照常见面,没有再听见她提起姊姊结婚的事情。世钧倒一直惦记着。不说别的,此后和她来往起来也方便些,也可以到她家里去,不必有那些顾忌了。


  隔了有一星期模样,她忽然当着叔惠说起她姊姊结婚了,家里房子空出来了,要分租出去,想叫他们代为留心,如果听见有什么人要房子,给介绍介绍。


  世钧很热心地逢人就打听,有没有人要找房子。不久就陪着一个间接的朋友,一个姓吴的,到曼桢家里来看房子。他自己也还是第一次踏进这衖堂,他始终对于这地方感到一种禁忌,因而有一点神秘之感。这衖堂在很热闹的地段,沿马路的一面全是些店面房子,店家卸下来的板门,一扇一扇倚在后门外面。一群娘姨大姊聚集在公共自来水龙头旁边淘米洗衣裳,把水门汀地下溅得湿漉漉的。内中有一个小大姐,却在那自来水龙头下洗脚。她金鸡独立地站着,提起一只脚来哗啦哗啦放着水冲着。脚趾甲全是鲜红的,涂着蔻丹──就是这一点引人注目。世钧向那小大姐看了一眼,心里就想着,这不知道可是顾家的佣人,伺候曼桢的姊姊的。


  顾家是五号,后门口贴着招租条子。门虚掩着,世钧敲了敲,没人应,正要推门进去,衖堂里有个小孩子坐在人家的包车上玩,把脚铃踏着叮叮地响,这时候就从车上跳了下来,赶过来拦着门问:"找谁?"世钧认识他是曼桢的弟弟,送钥匙到叔惠家里去过的,他却不认识世钧。世钧向他点点头笑笑,说:"你姊姊在家吗?"世钧这句话本来也问得欠清楚,杰民听了,更加当作这个人是曼璐从前的客人。他虽然是一个小孩子,因为环境的关系,有许多地方非常敏感,对于曼璐的朋友一直感到憎恶,可是一直也没有发泄的机会。这时候便理直气壮地吆喝道:"她不在这儿了!她结婚了!"世钧笑道:"不是的,我是说你二姊。"杰民楞了一楞,因为曼桢从来没有什么朋友到家里来过。他仍旧以为这两个人是跑到此地来寻开心的,便瞪着眼睛道:"你找她干吗?"这孩子一副声势汹汹的样子,当着那位同来的吴先生,使世钧有些难堪。他笑道:"我是她的同事,我们来看房子的。"杰民又向他观察了一番,方始转身跑进去,一路喊着:"妈!有人来看房子!"他不去喊姊姊而去喊妈,可见还是有一点敌意。世钧倒没有想到,上她家里来找她会有这么些麻烦。


  过了一会,她母亲迎了出来,把他们往里让。世钧向她点头招呼着,又问了一声"曼桢在家么?"她母亲笑道:"在家,我叫杰民上去喊她了。──贵姓呀?"世钧道:"我姓沈。"她母亲笑道:"哦,沈先生是她的同事呀?"她仔细向他脸上认了一认,见他并不是那照片上的青年,心里稍微有点失望。


  楼下有一大一小两间房,已经出空了,一眼望过去,只看见光塌塌的地板,上面浮着一层灰。空房间向来是显得大的,同时又显得小,像个方方的盒子似的。总之,从前曼桢的姊姊住在这里是一个什么情形,已经完全不能想象了。


  杰民上楼去叫曼桢,她却搁了好一会方才下来,原来她去换了一件新衣服,那是她因为姊姊结婚,新做的一件短袖夹绸旗袍,粉红地上印着菉豆大的深蓝色圆点子。这种比较娇艳的颜色她从前是决不会穿的,因为家里有她姊姊许多朋友出出进进;她永远穿著一件蓝布衫,除了为省俭之外,也可以说是出于一种自卫的作用。现在就没有这些顾忌了。世钧觉得她好象陡然脱了孝似的,使人眼前一亮。


  世钧把她介绍给吴先生。吴先生说这房子朝西,夏天恐怕太热了,敷衍了两句说再考虑考虑,就说:"那我先走一步了,还有几个地方要去看看。"他先走了,曼桢邀世钧到楼上去坐一会。她领着他上楼,半楼梯有个窗户,窗台上搁着好几双黑布棉鞋,有大人的,有小孩的,都是穿了一冬天的,放在太阳里晒着。晚春的太阳暖洋洋的,窗外的天是淡蓝色的。


  到了楼上,楼上的一间房是她祖母带着几个弟弟妹妹同住的,放着两张大床,一张小铁床。曼桢陪着世钧在靠窗的一张方桌旁边坐下。他们一路上来,一个人影子也没看见,她母亲这时候也不知去向了,隐隐的听见隔壁房间有咳嗽声和嘁嘁促促说话的声音,想必人都躲到那边去了。


  一个小大姐送茶进来,果然就是刚才在衖堂里洗脚,趾甲上涂着蔻丹的那一个。她大概是曼桢的姊姊留下的唯一的遗迹了。她现在赤着脚穿著双半旧的镂空白皮鞋,身上一件花布旗袍,头发上夹着粉红赛璐珞夹子,笑嘻嘻地捧了茶进来,说了声"先生请用茶",礼貌异常周到。出去的时候顺手就带上了门。世钧注意到了,心里也有点不安;倒不是别的,关着门说话,给她的祖母和母亲看着,是不是不大好。然而他不过是稍微有点局促而已,曼桢又是一种感想,她想着阿宝是因为一直伺候她姊姊,训练有素的缘故。这使她觉得非常难为情。


  她马上去把门开了,再坐下来谈话,说:"刚才你那个朋友不知是不是嫌贵了?"世钧道:"我想不是吧,叔惠家里也是住这样两间房间,租钱也跟这个差不多,房间还不及这儿敞亮。"曼桢笑道:"你跟叔惠住一间房么?"世钧道:"唔。"


  杰民送了两碗糖汤渥鸡蛋进来。曼桢见了,也有点出于意外。当然总是她母亲给做的,客人的碗里有两只鸡蛋。她的碗里有一只鸡蛋。她弟弟咚咚咚走进来放在桌上,板着脸,也不朝人看,回身就走。曼桢想叫住他,他头也不回一回。曼桢笑道:"他平常很老练的,今天不知道怎么忽然怕难为情起来了。"这原因,世钧倒很明了,不过也没有去道破它,只笑着说:"为什么还要弄点心,太费事了。"曼桢笑道:"乡下点心!你随便吃一点。"


  世钧一面吃着一面问:"你们早上吃什么当早饭?"曼桢道:"吃稀饭。你们呢?"世钧道:"叔惠家里也是吃稀饭,不过是这样:叔惠的父亲是非常好客的,晚上常常有人来吃饭,一来来上好些人,把叔惠的母亲都累坏了,早上还得天不亮起来给我们煮粥,我真觉得不过意,所以我常常总是不吃早饭出来,在摊子上吃两副大饼油条算了。"曼桢点点头道:"在人家家里住着就是这样,有些地方总有点受委屈。"世钧道:"其实他们家里还算是好的。叔惠的父亲母亲待我真像自己人一样,不然我也不好意思老住在那里。"


  曼桢道:"你有多少时候没回家去了?"世钧道:"快一年了吧。"曼桢笑道:"不想家么?"世钧笑:"我也真怕回去。将来我要是有这个力量,总想把我母亲接出来。我父亲跟她感情很坏,总是闹别扭。"曼桢道:"哦。"世钧道:"就为了我,也呕了许多气。"曼桢道:"怎么呢?"世钧道:"我父亲开着一爿皮货店,他另外还做些别的生意。从前我哥哥在世的时候,他毕业之后就在家里帮着我父亲,预备将来可以接着做下去。后来我哥哥死了,我父亲意思要我代替他,不过我对于那些事情不感到兴趣,我要学工程。我父亲非常生气,从此就不管我的事了。后来我进大学,还是靠我母亲偷偷地接济我一点钱。"所以他那时候常常在窘境中。说起来,曼桢在求学时代也是饱受经济压迫的,在这一点上大家谈得更是投契。


  曼桢道:"你在上海大概熟人不多,不然我倒又有一桩事情想托托你。"世钧笑道:"什么事?"曼桢道:"你如果听见有什么要兼职的打字的……我很想在下班以后多做两个钟头事情。教书也行。"世钧向她注视了一会,微笑道:"那样你太累了吧?"曼桢笑道:"不要紧的。在办公室里一大半时候也是白坐着,出来再做一两个钟头也算不了什么。"


  世钧也知道,她姊姊一嫁了人,她的负担更增重了。做朋友的即使有力量帮助她,也不是她所能够接受的,唯一的帮忙的办法是替她找事。然而他替她留心了好些时,并没有什么结果。有一天她又叮嘱他:"我本来说要找个事情在六点钟以后,现在我要改在晚饭后。"世钧道:"晚饭后?不太晚了么?"曼桢笑道:"晚饭前我已找到了一个事情了。"


  世钧道:"嗳呀,你这样不行的!这样一天到晚赶来赶去,真要累出病来的!你不知道,在你这个年纪顶容易得肺病了。"曼桢笑道:"'在你这个年纪!'倒好象你自己年纪不知有多大了!"


  她第二个事情不久又找到了。一个夏天忙下来,她虽然瘦了些,一直兴致很好。世钧因为住在叔惠家里,一年到头打搅人家,所以过年过节总要买些东西送给叔惠的父母。这一年中秋节他送的礼就是托曼桢买的。送叔惠的父亲一条纯羊毛的围巾,送叔惠的母亲一件呢袍料。在这以前他也曾经送过许太太一件衣料,但是从来也没看见她做出来穿,他还以为是他选择的颜色或者欠大方,上了年纪的人穿不出来。其实许太太看上去也不过中年。她从前想必是个美人,叔惠长得像她而不像他父亲。他父亲许裕舫是个胖子,四五十岁的人了,看着也还像个黑胖小子。裕舫在一家银行里做事,就是因为他有点名士派的脾气,不善于逢迎,所以做到老还是在文书股做一个小事情,他也并不介意。这一天,大家在那里赏鉴世钧送的礼,裕舫看见衣料便道:"马上拿到裁缝店去做起来吧,不要又往箱子里一收!"许太太笑道:"我要穿得那么漂亮干吗?跟你一块儿出去,更显得你破破烂烂像个老当差的,给人家看见了,一定想这女人霸道,把钱都花在自己身上了!"她掉过脸来又向世钧说:"你不知道他那脾气,叫他做衣服,总是不肯做。"裕舫笑道:"我是想开了,我反正再打扮也就是这个样子,漂亮不了了,所以我还是对于吃比较感到兴趣。"


  提起吃,他便向他太太说:"这两天不知有些什么东西新上巿?明天我跟你逛菜场去!"他太太道:"你就别去了,待会儿看见什么买什么,想要留几个钱过节呢。"裕舫道:"其实要吃好东西也不一定要在过节那天吃,过节那天只有贵,何必凑这个热闹呢?"他太太依旧坚持着世俗的看法,说:"节总是要过的。"


  这过节不过节的问题,结果是由别人来替他们解决了。他们家来了一个朋友借钱,有一笔急用,把裕舫刚领到的薪水差不多全部借去了。这人也是裕舫的一个多年的同事,这一天他来了,先闲谈了一会,世钧看他那神气彷佛有话要说似的,就走了出来,回到自己房间里去。过了一会,许太太到他房门外搬取她的一只煤球炉子,顺便叫了他一声:"世钧!许伯伯要做黄鱼羹面呢,你也来吃!"世钧笑着答应了一声,便跟过来了。裕舫正在那里揎拳掳袖预备上灶,向客人说道:"到我这儿来,反正有什么吃什么,决不会为你多费一个大,这你可以放心!"


  除了面,还有两样冷盆。裕舫的烹调手法是他生平最自负的,但是他这位大师傅手下,也还是需要一个"二把刀"替他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一样一样切成丝,剁成末,所以许太太还是忙个不停。而且裕舫做起菜来一丝不茍,各种原料占上许多不同的碟子,摊满一房间。客人走了半天,许太太还在那里洗碟子。她今天早上买这条鱼,本来是因为叔惠说了一声,说想吃鱼。现在这条大鱼去掉了中间的一段,她依旧把剩下的一个头和一条尾巴凑在一起,摆出一条完整的鱼的模样,搁在砧板上,预备吃晚饭的时候照原定计画炸来吃。叔惠回来了,看见了觉得很诧异,说:"这只鱼怎么头这么大?"裕舫接口道:"这鱼矮。"许太太也忍不住笑起来了。


  叔惠把两只手插在裤袋里,露出他里面穿的绒线背心,灰色绒线上面满缀着雪珠似的白点子。他母亲便问道:"你这背心是新的?是机器织的还是打的?"叔惠道:"是打的。"许太太道:"哦?是谁给你打的?"叔惠道:"顾小姐。你不认识的。"许太太道:"我知道的──不就是你那个同事的顾小姐吗?"


  曼桢本来跟世钧说要给他打件背心,但是她这种地方向来是非常周到的,她替叔惠也织了一件。她的绒线衫口袋里老是揣着一团绒线,到小饭馆子里吃饭的时候也手不停挥地打着。是叔惠的一件先打好,他先穿出来了。被他母亲看在眼里,他母亲对于儿子的事情也许因为过分关心的缘故,稍微有点神经过敏,从此倒添了一桩心事。当时她先搁在心里没说什么。叔惠是行踪无定的,做母亲的要想钉住他跟他说两句心腹话,简直不可能。倒是世钧,许太太和他很说得来。她存心要找个机会和他谈谈,从他那里打听打听叔惠的近况,因为儿女到了一个年龄,做父母的跟他们简直隔阂得厉害,反而是朋友接近得多。


  第二天是一个星期日,叔惠出去了,他父亲也去看朋友去了。邮差送了封信来,许太太一看,是世钧家里寄来的,便送到他房间里来。世钧当着她就把信拆开来看,她便倚在门框上,看着他看信,问道:"是南京来的吧?你们老太太好呀?"世钧点点头,道:"她说要到上海来玩一趟。"许太太笑道:"你们老太太兴致这样好!"世钧皱着眉笑道:"我想她还是因为我一直没回去过,所以不放心,想到上海来看看。其实我是要回去一趟的。我想写信去告诉她,她也可以不必来了──她出一趟门,是费了大事的,而且住旅馆也住不惯。"许太太叹道:"也难怪她惦记着,她现在就你这么一个孩子嘛!你一个人在上海,也不怪她不放心──她倒没催你早一点结婚么?"世钧顿了一顿,微笑道:"我母亲这一点倒很开通。也是因为自己吃了旧式婚姻的苦,所以对于我她并不干涉。"许太太点头道:"这是对的。现在这世界,做父母的要干涉也不行呀!别说像你们老太太跟你,一个在南京,一个在上海,就像我跟叔惠这样住在一幢房子里,又有什么用?他外边有女朋友,他哪儿肯对我们说?"世钧笑道:"那他要是真的有了结婚的对象,他决不会不说的。"许太太微笑不语,过了一会,便又说道:"你们同事有个顾小姐,是怎么一个人?"世钧倒楞了一楞,不知道为什么马上红了脸,道:"顾曼桢呀?她人挺好的,可是……她跟叔惠不过是普通朋友。"许太太半信半疑地哦了一声,心想,至少那位小姐对叔惠很不错,要不怎么会替他打绒线背心。除非她是相貌长得丑,所以叔惠对她并没有意思。因又笑道:"她长得难看是吧?"世钧不由得笑了一笑,道:"不,她并不难看。不过我确实知道她跟叔惠不过是普通朋友。"他自己也觉得他结尾这句话非常无力,一点也不能保证叔惠和曼桢没有结合的可能,许太太要疑心也还是要疑心的。只好随她去吧。


  世钧写了封信给他母亲,答应说他不久就回来一趟。他母亲很高兴,又写信来叫他请叔惠一同来。世钧知道他母亲一定是因为他一直住在叔惠家里,她要想看看他这个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否对于他有不良的影响。他问叔惠可高兴到南京去玩一趟。这一年的双十节恰巧是一个星期五,和周末连在一起,一共放三天假。他们决定乘这个机会去痛痛快快玩两天。


  在动身的前夕,已经吃过晚饭了,叔惠又穿上大衣往外跑。许太太知道他刚才有一个女朋友打电话来,便道:"这么晚了还要出去,明天还得起个大早赶火车呢!"叔惠道:"我马上回来的。一个朋友有两样东西托我带到南京去,我去拿一拿。"许太太道:"哟,东西有多大呀,装得下装不下?你的箱子我倒已经给你理好了。"她还在那里念叨着,叔惠早已走得无影无踪了。


  他才去了没一会儿,倒又回来了,走到楼梯底下就往上喊:"喂,有客来了!"原来是曼桢来了,他在衖堂口碰见她,便又陪着她一同进来。曼桢笑道:"你不是要出去么?你去吧,真的,没关系的。我没有什么事情──我给你们带了点点心来,可以在路上吃。"叔惠道:"你干吗还要买东西?"他领着她一同上楼,楼梯上有别的房客在墙上钉的晾衣裳绳子,晾满了一方一方的尿布,一根绳子斜斜地一路牵到楼上去。楼梯口又是煤球炉子,又是空肥皂箱,洋油桶;上海人家一幢房子里住上几家人家,常常就成为这样一个立体化的大杂院。叔惠平常走出去,西装穿得那么挺刮,人家大约想不到他家里是这样一个情形。他自己也在那里想着:这是曼桢,还不要紧,换了一个比较小姐脾气的女朋友,可不能把人家往家里带。


  走到三层楼的房门口,他脸上做出一种幽默的笑容,向里面虚虚地一伸手,笑道:"请请请。"由房门里望进去,迎面的墙上挂着几张字画和一只火腿。叔惠的父亲正在灯下洗碗筷,他在正中的一张方桌上放着一只脸盆,在脸盆里晃荡晃荡洗着碗。今天是他洗碗,因为他太太吃了饭就在那里忙着絮棉袄──他们还有两个孩子在北方念书,北方的天气冷得早,把他们的棉袍子给做起来,就得给他们寄去了。


  许太太看见来了客,一听见说是顾小姐,知道就是那个绒线背心的制做者,心里不知怎么却有点慌张,笑嘻嘻地站起来让坐,嘴里只管叽咕着:"看我这个样子!弄了一身的棉花!"只顾忙着拍她衣服上黏着的棉花衣子。许裕舫在家里穿著一件古铜色对襟夹袄,他平常虽然是那样满不在乎,来了这么个年轻的女人,却使他局促万分,连忙加上了一件长衫。这时候世钧也过来了。许太太笑道:"顾小姐吃过饭没有?"曼桢笑道:"吃过了。"叔惠陪着坐了一会,曼桢又催他走,他也就走了。


  裕舫在旁边一直也没说话,到现在方才开口问他太太:"叔惠上哪儿去了?"他太太虽然知道叔惠是到女朋友家去了,她当时就留了个神,很圆滑地答道:"不知道,我只听见他说马上就要回来的,顾小姐你多坐一会。这儿实在乱得厉害,要不,上那边屋去坐坐吧。"她把客人让到叔惠和世钧的房间里去,让世钧陪着,自己就走开了。


  许太太把她刚才给曼桢泡的一杯茶也送过来了。世钧拿起热水瓶来给添上点开水,又把台灯开了。曼桢看见桌上有个闹钟,便拿过来问道:"你们明天早上几点钟上火车?"世钧道:"是七点钟的车。"曼桢道:"把闹钟拨到五点钟,差不多吧?"她开着钟,那轧轧轧的声浪,反而显出这间房间里面的寂静。


  世钧笑道:"我没想到你今天会来。……为什么还要买了点心来呢?"曼桢笑道:"咦,你不是说,早上害许伯母天不亮起来给你们煮稀饭,你觉得不过意,我想明天你们上火车,更要早了,你一定不肯麻烦人家,结果一定是饿着肚子上车站,所以我带了点吃的来。"


  她说这个话,不能让许太太他们听见,声音自然很低。世钧走过来听,她坐在那里,他站得很近,在那一剎那间,他好象是立在一个美丽的深潭的边缘上,有一点心悸,同时心里又感到一阵阵的荡漾。她的话早就说完了,他还没有走开。也许不过是顷刻间的事,但是他自己已经觉得他逗留得太久了,她一定也有同感,因为在灯光下可以看见她脸上有点红晕。她亟于要打破这一个局面,便说:"你忘了把热水瓶盖上了。"世钧回过头去一看,果然那热水瓶像烟囱似的直冒热气,刚才倒过开水就忘了盖上,今天也不知道怎么这样心神恍惚。他笑着走过去把它盖上了。


  曼桢道:"你的箱子理好了没有?"世钧笑道:"我也不带多少东西。"他有一只皮箱放在床上,曼桢走过去,扶起箱子盖来看看,里面乱七八糟的。她便笑道:"我来给你理一理。不要让你家里人说你连箱子都不会理,更不放心让你一个人在外面了。"世钧当时就想着,她替他理箱子,恐怕不大妥当,让人家看见了要说闲话的。然而他也想不出适当的话来拦阻她。曼桢有些地方很奇怪,羞涩起来很羞涩,天真起来又很天真──而她并不是一个一味天真的人,也并不是一个怕羞的人。她这种矛盾的地方,实在是很费解。


  曼桢见他呆呆地半天不说话,便道:"你在那里想什么?"世钧笑了一笑,道:"唔?……"他回答不出来,看见她正在那里折着一件衬衫,便随口说道:"等我回来的时候,我那件背心大概可以打好了吧?"曼桢笑道:"你礼拜一准可以回来么?"世钧笑道:"礼拜一一定回来。没有什么必要的事情,我不想请假。"曼桢道:"你这么些时候没回去过,你家里人一定要留你多住几天的。"世钧笑道:"不会的。"


  那箱子盖忽然自动地扣下来,正斫在曼桢手背上。才扶起来没有一会,又扣下来。世钧便去替她扶着箱子盖。他坐在旁边,看着他的衬衫领带和袜子一样一样经过她的手,他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许太太装了两碟子糖果送了来,笑道:"顾小姐吃糖。──呦,你替世钧理箱子呀?"世钧注意到许太太已经换上了一件干净衣服,脸上好象还扑了点粉,那样子彷佛是预备到这儿来陪着客人谈谈似的,然而她结果并没有坐下来,敷衍了两句就又走了。


  曼桢道:"你的雨衣不带去?"世钧道:"我想不带了──不见得刚巧碰见下雨,一共去这么两天工夫。"曼桢道:"你礼拜一一定回来么?"话已经说出口,她才想起刚才已经说过了,自己也笑了起来。就在这一阵笑声中匆匆关上箱子,拿起皮包,说:"我走了。"世钧看她那样子好象相当窘,也不便怎样留她,只说了一声:"还早呢,不再坐一会儿。"曼桢笑道:"不,你早点睡吧。我走了。"世钧笑道:"你不等叔惠回来了?"曼桢笑道:"不等了。"


  世钧送她下楼,她经过许太太的房间,又在门口向许太太夫妇告辞过了,许太太送她到大门口,再三叫她有空来玩。关上大门,许太太便和世钧说:"这顾小姐真好,长得也好!"她对他称赞曼桢,彷佛对于他们的关系有了一种新的认识似的,世钧觉得有点窘,他只是唯唯诺诺,没说什么。


  回到房间里来,他的原意是预备早早的上床睡觉;要铺床,先得把床上那只箱子拿掉,但是他结果是在床沿上坐下了,把箱子开开来看看,又关上了,心里没着没落的,非常无聊。终于又站起来,把箱子锁上了,从床上拎到地下。钥匙放到口袋里去,手指触到袋里的一包香烟,顺手就掏出来,抽出一根来点上了。既然点上了,总得把这一根抽完了再睡觉。


  看看钟,倒已经快十一点了。叔惠还不回来。夜深人静,可以听见叔惠的母亲在她房里轧轧轧转动着她的手摇缝衣机器。大概她在等着替叔惠开门,不然她这时候也已经睡了。


  世钧把一支香烟抽完了,有点口干,去倒杯开水喝。他的手接触到热水瓶的盖子,那金属的盖子却是滚烫的。他倒吓了一跳。开开来,原来里面一只软木塞没有塞上,所以热气不停地冒出来,把那盖子熏得那么烫。里面的水可已经凉了。他今天也不知道怎么那样胡涂,这只热水瓶,先是忘了盖;盖上了,又忘了把里面的软木塞塞上。曼桢也许当时就注意到了,但是已经提醒过他一次,不好意思再说了。世钧想到这里,他尽管一方面喝着凉开水,脸上却热辣辣起来了。


  楼窗外有人在吹口哨,一定是叔惠。叔惠有时候喜欢以吹口哨代替敲门,因为晚上天气冷,他两手插在大衣袋里,懒得拿出来。世钧心里想,许太太在那里轧轧轧做着缝衣机器,或者会听不见;他既然还没有睡,不妨下去一趟,开一开门。


  他走出去,经过许太太房门口,听见许太太在那里说话,语声虽然很低,但是无论什么人,只要一听见自己的名字,总有点触耳惊心,决没有不听见的道理。许太太在那儿带笑带说:"真想不到,世钧这样不声不响的一个老实头儿,倒把叔惠的女朋友给抢了去!"裕舫他是不会窃窃私语的,向来是声如洪钟。他说道:"叔惠那小子──就是一张嘴!他哪儿配得上人家!"这位老先生和曼桢不过匆匆一面,对她的印象倒非常之好。这倒没有什么,但是他对自己的儿子评价过低,却使他太太感到不快。她没有接口,轧轧轧又做起缝衣机器来了。世钧就借着这机器的响声作为掩护,三级楼梯一跨,跑回自己房来。


  许太太刚才说的话,他到现在才回过味来。许太太完全曲解了他们三个人之间的关系,然而他听到她的话,除了觉得一百个不对劲之外,紊乱的心绪里却还夹杂着一丝喜悦。所以心里也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滋味。


  叔惠还在楼窗外吹着口哨,并且蓬蓬蓬敲着门了。


  《十八春》写了三十年代上海的一个悲惨的爱情故事。女主人公顾曼桢家境贫寒,自幼丧父,老小七人全靠姐姐曼璐做舞女养活。曼桢毕业后在一家公司工作,与来自南京的许世钧相爱,世钧深深同情曼桢的处境,决定与之结婚。曼璐终于也嫁人了,姐夫祝鸿才是个暴发户,当得知曼璐不能生育,便日生厌弃之心,曼璐为了栓住祝生出一条残计……十八年在天才作家张爱玲的笔下一晃就过去了,曼桢和世钧又在上海相遇,而岁月变迁绿树早已成荫......


  他和曼桢认识,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算起来倒已经有十四年了──真吓人一跳!马上使他连带地觉得自己老了许多。日子过得真快,尤其对于中年以后的人,十年八年都好象是指顾间的事。可是对于年轻人,三年五载就可以是一生一世。他和曼桢从认识到分手,不过几年的工夫,这几年里面却经过这么许多事情,彷佛把生老病死一切的哀乐都经历到了。


04

  他们乘早班火车到南京。从下关车站到世钧家里有公共汽车可乘,到家才只有下午两点钟模样。


  世钧每一次回家来,一走进门,总有点诧异的感觉,觉得这地方比他记忆中的家还要狭小得多,大约因为他脑子里保留的印象还是幼年时代的印象,那时候他自己身个儿小,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当然一切都特别放大了一圈。


  他家里开着一丬皮货店,自己就住在店堂楼上。沉家现在阔了,本来不靠着这爿皮货店的收入,但是家里省俭惯了,这些年来一直住在这店堂楼上,从来不想到迁移。店堂里面阴暗而宏敞,地下铺着石青的方砖。店堂深处停着一辆包车,又放着一张方桌和两把椅子,那是给店里的账房和两个年份多些的伙计在那里起坐和招待客人的。桌上搁着茶壶茶杯,又有两顶瓜皮小帽覆在桌面上,看上去有一种闲适之感。抬头一看,头上开着天窗,屋顶非常高,是两层房子打通了的。四面围着一个走马楼,楼窗一扇扇都是宝蓝彩花玻璃的。


  世钧的母亲一定是在临街的窗口瞭望着,黄包车拉到门口,她就看见了。他这里一走进门,他母亲便从走马楼上往下面哇啦一喊:"阿根,二少爷回来了,帮着拿拿箱子!"阿根是包车夫,他随即出现了,把他们手里的行李接过去。世钧便领着叔惠一同上楼。沈太太笑嘻嘻迎出来,问长问短,叫女佣打水来洗脸,饭菜早预备好了,马上热腾腾的端了上来。沈太太称叔惠为许家少爷。叔惠人既漂亮,一张嘴又会说,老太太们见了自然是喜欢的。


  世钧的嫂嫂也带着孩子出来相见。一年不见,他嫂嫂又苍老了许多。前一向听见说她有腰子病,世钧问她近来身体可好,他嫂嫂说还好。他母亲说:"大少奶奶这一向倒胖了。倒是小健,老是不舒服,这两天出疹子刚好。"他这个侄儿身体一向单弱,取名叫小健,正是因为他不够健康的缘故。他见了世钧有点认生,大少奶奶看他彷佛要哭似的,忙道:"不要哭,哭了奶奶要发脾气的!"沈太太笑道:"奶奶发起脾气来是什么样子?"小健便做出一种呜呜的声音,像狗的怒吼。沈太太又道:"妈发起脾气来怎么样?"他又做出那呜呜的吼声。大家都笑了。世钧心里想着,家里现在就只有母亲和嫂嫂两个人,带着这么一个孩子过活着,哥哥已经死了,父亲又不大回家来──等于两代寡居,也够凄凉的,还就靠这孩子给这一份人家添上一点生趣。


  小健在人前只出现了几分钟,沈太太便问叔惠,"许家少爷你出过疹子没有?"叔惠道:"出过了"。沈太太道:"我们世钧也出过了,不过还是小心点的好。小健虽然已经好了,仍旧会过人的。奶妈你还是把他带走吧。"


  沈太太坐在一边看着儿子吃饭,问他们平常几点钟上班,几点钟下班,吃饭怎么样,日常生活情形一一都问到了。又问起冬天屋子里有没有火,苦苦劝世钧做一件皮袍子穿,马上取出各种细毛的皮统子来给他挑拣。拣过了,仍旧收起来,叫大少奶奶帮着收到箱子里去。大少奶奶便说:"这种洋灰鼠的倒正好给小健做个皮斗篷。"沈太太道:"小孩子不可以给他穿皮的──火气太大了。我们家的规矩向来这样,像世钧他们小时候,连丝棉的都不给他们穿。"大少奶奶听了,心里很不高兴。


  沈太太因为儿子难得回来一次,她今天也许兴奋过度了,有时神情恍惚,看见佣人也笑嘻嘻的,一会儿说"快去这样",一会儿说"快去那样",颠三倒四,跑出跑进地乱发号令,倒好象没用惯佣人似的,不知道要怎样铺张才好,把人支使得团团转。大少奶奶在旁边要帮忙也插不上手去。世钧看见母亲这样子,他不知道这都是因为他的缘故,他只是有一点伤感,觉得他母亲渐渐露出老态了。


  世钧和叔惠商量着今天先玩哪几个地方,沈太太道:"找翠芝一块儿去吧,翠芝这两天也放假。"翠芝是大少奶奶的表妹,姓石。世钧马上就说:"不要了,今天我还得陪叔惠到一个地方去,有人托他带了两样东西到南京来,得给人家送去。"被他这样一挡,沈太太就也没说什么了,只叮嘱他们务必要早点回来,等他们吃饭。


  叔惠开箱子取出那两样托带的东西,沈太太又找出纸张和绳子来,替他重新包扎了一下。世钧在旁边等着,立在窗前,正看见他侄儿在走马楼对面,伏在窗口向他招手叫二叔。看到小健,非常使他想起自己的童年。因而就联想到石翠芝。翠芝和他是从小就认识的,虽然并不是什么青梅竹马的小情侣,他倒很记得她的。倒是快乐的回忆容易感到模糊,而刺心的事情──尤其是小时候觉得刺心的事情──是永远记得的,常常无缘无故地就浮上心头。


  他现在就又想起翠芝的种种。他和翠芝第一次见面,是在他哥哥结婚的时候。他哥哥结婚,叫他做那个捧戒指的僮儿,在那婚礼的行列里他走在最前面。替新娘子拉纱的有两个小女孩,翠芝就是其中的一个。在演习仪式的时候,翠芝的母亲在场督导,总是挑眼,嫌世钧走得太快了。世钧的母亲看见翠芝,把她当宝贝,赶着她儿呀肉的叫着,想要认她做干女儿。世钧不知道这是一种社交上的策略,小孩子家懂得什么,看见他母亲这样疼爱这小女孩,不免有些妒忌。他母亲叫他带着她玩,说他比她大得多,应该让着她,不可以欺负她。世钧教她下象棋。她那时候才七岁,教她下棋,她只是在椅子上爬上爬下的,心不在焉。一会儿又趴在桌上,两只胳膊肘子在棋盘上,两手托着腮,把一双漆黑的眼睛灼灼地凝视着他,忽然说道:"我妈说你爸爸是个暴发户。嗳!"世钧稍微楞了一楞,就又继续移动着棋子:"我吃你的马。哪,你就拿炮打我──"翠芝又道:"我妈说你爷爷是个毛毛匠。"世钧道:"吃你的象。喏,你可以出车了。──打你的将军!"


  那一天后来他回到家里,就问他母亲:"妈,爷爷从前是干什么的?"他母亲道:"爷爷是开皮货店的。这丬店不就是他开的么?"世钧半天不作声,又道:"妈,爷爷做过毛毛匠吗?"他母亲向他看了一眼,道:"爷爷从前没开店的时候本来是个手艺人,这也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情,也不怕人家说的。"然而她又厉声问道:"你听见谁说的?"世钧没告诉她。她虽然说这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她这种神情和声口已经使他深深地感到羞耻了。但是更可耻的是他母亲对翠芝母女那种巴结的神气。


  世钧的哥哥结婚那一天,去拍结婚照,拉纱的和捧戒指的小孩预先都经各人的母亲关照过了,镁光灯一亮的时候,要小心不要闭上眼睛。后来世钧看到那张结婚照片,翠芝的眼睛是紧紧闭着的。他觉得非常快心。


  那两年他不知道为什么,简直没有长高,好象完全停顿了。大人常常嘲笑他:"怎么,你一定是在屋子里打着伞来着?"因为有这样一种禁忌,小孩子在房间里打着伞,从此就不再长高了。翠芝也笑他矮,说:"你比我大,怎么跟我差不多高?还是个男人。──将来长大一定是个矮子。"几年以后再见面,他已经比她高出一个头半了,翠芝却又说:"怎么你这样瘦?简直瘦得像个蚂蚱。"这大约也是听见她母亲在背后说的。


  石太太一向不把世钧放在眼里的,只是近年来她因为看见翠芝一年年的大了起来,她替女儿择婿的范围本来只限于他们这几家人家的子弟,但是年纪大的太大,小的太小,这些少爷们又是荒唐的居多,看来看去,还是世钧最为诚实可靠。石太太自从有了这个意思,便常常打发翠芝去看她的表姊,就是世钧的嫂嫂。世钧的母亲从前常说要认翠芝做干女儿,但是结果没有能成为事实,现在世钧又听见这认干女儿的话了,这一次不知道是哪一方面主动的。大概是他嫂嫂发起的。干兄干妹好做亲──世钧想他母亲和嫂嫂两个人在她们的寂寞生涯中,也许很乐于想象到这一头亲事的可能性。


  这一天他和叔惠两人一同出去,玩到天黑才回来。他母亲一看见他便嚷:"嗳呀,等你们等得急死了!"世钧笑道:"要不是因为下雨了,我们还不会回来呢。"他母亲道:"下雨了么?──还好,下得不大。翠芝要来吃晚饭呢。"世钧道:"哦?"他正觉得满肚子不高兴,偏偏这时候小健在门外走过,拍着手唱着:"二叔的女朋友来喽!二叔的女朋友就要来喽!"世钧听了,不由得把两道眉毛紧紧地皱在一起,道:"怎么变了我的女朋友了?笑话!这是谁教他这么说的?"其实世钧有什么不知道,当然总是他嫂嫂教的了。世钧这两年在外面混着,也比从前世故得多了,但是不知道怎么,一回到家里来,就又变成小孩子脾气了,把他磨练出来的一点涵养功夫完全拋开了。


  他这样发作了两句,就气烘烘的跑到自己房里去了。他母亲也没接碴,只说:"陈妈,你送两盆洗脸水去,给二少爷同许家少爷擦把脸。"叔惠搭讪着也回房去了。沈太太便向大少奶奶低声道:"待会儿翠芝来了,我们倒也不要太露骨了,你也不要去取笑他们,还是让他们自自然然的好,说破了反而僵得慌。"她这一番嘱咐本来就是多余的,大少奶奶已经一肚子火在那里,还会去跟他们打趣么?大少奶奶冷笑道:"那当然啰。不说别的,翠芝先就受不了。我们那位小姐也是个倔脾气。这次她听见说世钧回来了,一请,她就来了,也是看在小时候总在一块儿玩的份上;她要知道是替她做媒,她不见得肯来的。"沈太太知道她这是替她表妹圆圆面子的话,便也随声附和道:"是呀,现在这些年轻人都是这种脾气!只好随他们去吧。唉,这也是各人的缘分!"


  叔惠和世钧在他们自己的房间里,叔惠问他翠芝是什么人。世钧道:"是我嫂嫂的表妹。"叔惠笑道:"他们要替你做媒,是不是?"世钧道:"那是我嫂嫂一厢情愿。"叔惠笑道:"漂亮不漂亮?"世钧道:"待会儿你自己看好了。──真讨厌,难得回来这么两天工夫,也不让人清静一会儿!"叔惠望着他笑道:"喝!瞧你这股子骠劲!"世钧本来还在那里生气,这就不由得笑了起来,道:"我这算什么呀,你没看见人家那股子骠劲,真够瞧的!小城里的大小姐,关着门做皇帝做惯的吗!"叔惠笑道:"'小城里的大小姐',南京可不能算是个小城呀。"世钧笑道:"我是冲着你们上海人的心理说的。在上海人看来,内地反正不是乡下就是小城。是不是有这种心理的?"


  正说到这里,女佣来请吃饭:说石小姐已经来了。叔惠带着几分好奇心,和世钧来到前面房里。世钧的嫂嫂正在那里招呼上菜,世钧的母亲陪着石翠芝坐在沙发上说话。叔惠不免向她多看了两眼。那石翠芝额前打着很长的前刘海,直罩到眉毛上,脑后蓬着一大把鬈发。小小的窄条脸儿,眼泡微肿,不然是很秀丽的。体格倒很有健康美,胸部鼓蓬蓬的,看上去年纪倒大了几岁,足有二十来岁了。穿著件翠蓝竹布袍子,袍叉里微微露出里面的杏黄银花旗袍。她穿著这样一件蓝布罩袍来赴宴,大家看在眼里都觉得有些诧异。其实她正是因为知道今天请她来是有用意的,她觉得如果盛妆艳服而来,似乎更觉得不好意思。


  她抱着胳膊坐在那里,世钧走进来,两人只是微笑着点了个头。世钧笑道:"好久不见了。伯母好吧?"随即替叔惠介绍了一下。大少奶奶笑道:"来吃饭吧。"沈太太客气,一定要翠芝和叔惠两个客人坐在上首,沈太太便坐在翠芝的另一边。翠芝和老太太们向来没有什么话可说的,在座的几个人,她只有和她表姊比较谈得来,但是今天刚巧碰着大少奶奶正在气头上,简直不愿意开口,因此席面上的空气很感到沉寂。叔惠虽然健谈,可是他觉得在这种保守性的家庭里,对一个陌生的小姐当然也不宜于多搭讪。陈妈站在房门口伺候着,小健躲在她身后探头探脑,问道:"二叔的女朋友怎么还不来?"大少奶奶一听见这个话便心头火起,偏那陈妈又不识相,还嘻皮笑脸弯着腰轻轻地和孩子说:"那不就是么?"小健道:"那是表姨呀!二叔的女朋友呢?"大少奶奶实在忍不住了,把饭碗一搁,便跑出去驱逐小健,道:"还不去睡觉!什么时候了?"亲自押着他回房去了。


  翠芝道:"我们家那只狗新近生了一窝小狗,可以送一只给小健。"沈太太笑道:"对了,你上回答应他的。"翠芝笑道:"要是世钧长住在家里,我就不便送狗给你们了。世钧看见狗顶讨厌了!"世钧笑道:"哦,我并没说过这话呀。"翠芝道:"你当然不会说了,你总是那么客气,从来没有一句真话。"世钧倒顿住了,好一会,他方才笑着问叔惠:"叔惠,我这人难道这样假?"叔惠笑道:"你别问我。石小姐认识你的年份比我多,她当然对你的认识比较深。"大家都笑了。


  雨渐渐停了,翠芝便站起来要走,沈太太说:"晚一点回去不要紧的,待会儿叫世钧送你回去。"翠芝道:"不用了。"世钧道:"没关系。叔惠我们一块儿去,你也可以看看南京之夜是什么样子。"翠芝含着微笑向世钧问道:"许先生还是第一次到南京来?"她不问叔惠,却问世钧。叔惠便笑道:"嗳。其实南京离上海这样近,可是从来就没来过。"翠芝一直也没有直接和他说过话,他这一答话,她无故的却把脸飞红了,就没有再说下去。


  又坐了一会,她又说要走,沈太太吩咐佣人去叫一辆马车。翠芝便到她表姊房里去告辞。一进门,便看见一只小风炉,上面咕嘟咕嘟煮着一锅东西。翠芝笑道:"哼,可给我抓住了!这是你自己吃的私房菜呀?"大少奶奶道:"什么私房菜,这是小健的牛肉汁。小健病刚好,得吃点补养的东西,也是我们老太太说的,每天叫王妈给炖鸡汤,或是牛肉汁。这两天就为了世钧要回来了,把几个佣人忙得脚丫子朝天,家里反正什么事都扔下不管了,谁还记得给小健炖牛肉汁。所以我赌气买了块牛肉回来,自己煨着。这班佣人也是势利,还不是看准了将来要吃二少爷的饭了!像我们这孤儿寡妇,谁拿你当个人?"她说到这里,不禁流下泪来。其实她在一个旧家庭里做媳妇,也积有十余年的经验了,何至于这样沉不住气。还是因为世钧今天说的那两句话,把她得罪了,她从此就多了一个心,无论什么芝麻大的事,对于她都成为一连串的刺激。


  翠芝不免解劝道:"佣人都是那样的,不理他们就完了。你们老太太倒是很疼小健的。"大少奶奶哼了一声道:"别看她那么疼孩子,全是假的,不过拿他解闷儿罢了。一看见儿子,就忘了孙子了。小健出疹子早已好了,还不许他出来见人──世钧怕传染呵!他的命特别值钱!今天下午又派我上药房去,买了总有十几种补药补针,给世钧带到上海去。是我说了一声,我说'这些药上海也买得到,'就炸起来了:'买得到,也要他肯买呢!就这样也还不知道他肯不肯吃──年轻人都是这样,自己身体一点也不知道当心!'"翠芝道:"世钧身体不好么?"大少奶奶道:"他好好的,一点病也没有。像我这个有病的人,就从来不说给你请个医生吃个药。我腰子病,病得脸都肿了,还说我这一向胖了!你说气人不气人?咳,做他们家的媳妇也真苦呵!"她最后的一句话显然是说给翠芝听的,暗示那件事情是不会成功的,但是不成功倒也好。翠芝当然也不便有什么表示,只能够问候她的病体,又问她吃些什么药。


  女佣来说马车叫好了,翠芝便披上雨衣去辞别沈太太,世钧和叔惠两人陪着她一同坐上马车。马蹄得得,在雨夜的石子路上行走着,一颗颗鹅卵石像鱼鳞似的闪着光。叔惠不断地掀开油布幕向外窥视说:"一点也看不见,我要坐到赶马车的旁边去了。"走了一截子路,他当真喊住了马车夫,跳下车来,爬到上面去和车夫并排坐着,下雨他也不管。车夫觉得很奇怪,翠芝只是笑。


  马车里只剩下翠芝和世钧两个人,空气立刻沉闷起来了,只觉得那座位既硬,又颠簸得厉害。在他们的静默中,倒常常听见叔惠和马车夫在那里一问一答,不知说些什么。翠芝忽道:"你在上海就住在许先生家里?"世钧道:"是的。"过了半天,翠芝又道:"你们礼拜一就要回去么?"世钧道:"嗳。"翠芝这一个问句听上去异常耳熟──是曼桢连问过两回的。一想起曼桢,他陡然觉得寂寞起来,在这雨澌澌的夜里,坐在这一颠一颠的潮湿的马车上,他这故乡好象变成了异乡了。


  他忽然发觉翠芝又在那里说话,忙笑道:"唔?你刚才说什么?"翠芝道:"没什么。我说许先生是不是跟你一样,也是工程师。"本来是很普通的一句问句,他使她重复了一遍,她忽然有点难为情起来了,不等他回答,就攀着油布帘子向外面张望着,说:"就快到了吧?"世钧倒不知道应当回答她哪一个问题的好。他过了一会,方才笑道:"叔惠也是学工程的,现在他在我们厂里做到帮工程师的地位了,像我,就还是一个实习工程师,等于练习生。"翠芝终究觉得不好意思,他还在这里解释着,她只管掀开帘子向外面张望着,好象对他的答复已经失去了兴趣,只顾喃喃说道:"嗳呀,不要已经走过了我家里了?"世钧心里想着:"翠芝就是这样。真讨厌。"


  毛毛雨,像雾似的。叔惠坐在马车夫旁边,一路上看着这古城的灯火,他想到世钧和翠芝,生长在这古城中的一对年轻男女。也许因为自己高踞在马车上面,类似上帝的地位,他竟有一点悲天悯人的感觉。尤其是翠芝这一类的小姐们,永远生活在一个小圈子里,唯一的出路就是找一个地位相等的人家,嫁过去做少奶奶──这也是一种可悲的命运。而翠芝好象是一个个性很强的人,把她葬送在这样的命运里,实在是很可惜。


  世钧从里面伸出头来喊:"到了到了。"马车停下来,世钧先跳下来,翠芝也下来了,她把雨衣披在头上,特地绕到马车前面来和叔惠道别,在雨丝与车灯的光里仰起头来说:"再见。"叔惠也说"再见",心里想着不见得会再见了。他有点惆怅。她和世钧固然无缘,和他呢,因为环境太不同的缘故,也是无缘的。


  世钧把她送到大门口,要等她揿了铃,有人来开门,方才走开。这里叔惠已经跳下来,坐到车厢里面去。车厢里还遗留着淡淡的头发的香气。他一个人在黑暗中坐着,世钧回来了,却没有上车,只探进半身,匆匆说道:"我们要不要进去坐一会,一鹏也在这儿──这是他姑妈家里。"叔惠怔了一怔,道:"一鹏,哦,方一鹏啊?"原来世钧的嫂嫂娘家姓方,她有两个弟弟,大的叫一鸣,小的叫一鹏,一鹏从前和世钧一同到上海去读大学的,因此和叔惠也是同学,但是因为气味不相投,所以并不怎么熟。一鹏因为听见说叔惠家境贫寒,有一次他愿意出钱找叔惠替他打枪手代做论文,被叔惠拒绝了,一鹏很生气,他背后对着世钧说的有些话,世钧都没有告诉叔惠,但是叔惠也有点知道。现在当然久已事过境迁了。


  世钧因为这次回南京来也不打算去看一鹏兄弟,今天刚巧在石家碰见他们,要是不进去坐一会,似乎不好意思。又不能让叔惠一个人在车子里等着,所以叫他一同进去。叔惠便也跳下车来。这时又出来两个听差,打着伞前来迎接。一同走进大门,翠芝还在门房里等着他们,便在前面领路,进去就是个大花园,黑沉沉的雨夜里,也看不分明。那雨下得虽不甚大,树叶上的积水却是大滴大滴的掉在人头上。桂花的香气很浓。石家的房子是一幢老式洋房,老远就看见一排玻璃门,玻璃门里面正是客室,一簇五星抱月式的电灯点得通亮,灯光下红男绿女的,坐着一些人,也不及细看,翠芝便引他们由正门进去,走进客室。


  翠芝的母亲石太太在牌桌上慢吞吞的略欠了欠身,和世钧招呼着,石太太是个五短身材,十分肥胖。一鹏也在那儿打牌,一看见世钧便叫道:"咦,你几时到南京来的,我都不知道!叔惠也来了!我们好些年没见了!"叔惠也和他寒暄一下。牌桌上还有一鹏的哥哥一鸣,嫂嫂爱咪。那爱咪在他们亲戚间是一个特出的摩登人物,她不管长辈平辈,总叫人叫她爱咪,可是大家依旧执拗地称她为"一鸣少奶奶",或是"一鸣大嫂"。当下世钧叫了她一声大嫂,爱咪眱着他说道"啊,你来了,都瞒着我们!"世钧笑道:"我今天下午刚到的。"爱咪笑道:"哦,一到就把翠妹妹找去了,就不找我们!"一鸣笑道:"你算什么呢,你怎么能跟翠妹妹比!"世钧万想不到他们当着石太太的面,竟会这样大开玩笑。石太太当然也不便说什么,只是微笑着。翠芝把脸板得一丝笑容也没有,道:"你们今天怎么了,净找上我!"爱咪笑道:"好,不闹不闹,说正经的,世钧,你明天上我们那儿吃饭,翠妹妹也要来的。"世钧还没来得及回答,翠芝便抢先笑道:"明天我可没有工夫。"她正站在爱咪身后看牌,爱咪便背过手去捞她的胳膊,笑道:"人家好好儿请你,你倒又装腔作势的!"翠芝正色道:"我是真的有事。"爱咪也不理她,抓进一张牌,把面前的牌又顺了一顺,因道:"你们这副牌明天借给我们用用,我们明天有好几桌麻将,牌不够用,翠妹妹你来的时候带来。世钧你也早点来。"世钧笑道:"我改天有工夫是要来的,明天不要费事了,明天我还打算跟叔惠出去逛逛。"一鹏便道:"你们一块儿来,叔惠也来。"世钧依旧推辞着,这时候刚巧一鸣和了一副大牌,大家忙着算和子,一混就混过去了。


  翠芝上楼去转了一转,又下楼来,站在旁边看牌。一鹏恰巧把一张牌掉在地下,弯下腰去捡,一眼看见翠芝上穿著一双簇新的藕色缎子夹金线绣花鞋,便笑道:"喝!这双鞋真漂亮!"他随口说了这么一声,他对于翠芝究竟还是把她当小孩子看待,并不怎么注意。他在上海读书的时候,专门追求皇后校花,像翠芝这样的内地小姐他自然有点看不上眼,觉得太呆板,不够味。可是经他这么一说,叔惠却不由得向翠芝脚上看了一眼,他记得她刚才不是穿的这样一双鞋,大概因为皮鞋在雨里踩湿了,所以一回家就另外换了一双。


  世钧自己揣度着已经坐满了半个多钟头模样,便向石太太告辞。石太太大约也有点不高兴他,只虚留了一声,便向翠芝说:"你送送。"翠芝送他们出来,只送到阶沿上。仍旧由两个听差打着伞送他们穿过花园。快到园门了,忽然有一只狗汪汪叫着,从黑影里直窜出来,原来是一只很大的狼狗,那两个仆人连声呵叱着,那狗依旧狂吠个不停。同时就听见翠芝的声音远远唤着狗的名字,并且很快的穿过花园,奔了过来。世钧忙道:"哟,下雨,你别出来了!"翠芝跑得气喘吁吁的,也不答话,先弯下腰来揪住那只狗的领圈。世钧又道:"不要紧的,牠认识我的。"翠芝冷冷的道:"牠认识你可不认识许先生!"她弯着腰拉着那狗,扭过身来就走了,也没有再和他们道别。这时候的雨恰是下得很大,世钧和叔惠也就匆匆忙忙的转身往外走,在黑暗中一脚高一脚低的,皮鞋里也进去水了,走一步,就噗叽一响。叔惠不禁想起翠芝那双浅色的绣花鞋,一定是毁了。


  他们出了园门,上了马车。在归途中,叔惠突然向世钧说道:"这石小姐……她这人好象跟她的环境很不调和。"世钧笑道:"你的意思是:她虽然是个阔小姐,可是倒穿著件蓝布大褂。"被他这样一下批注,叔惠倒笑起来了。世钧又笑道:"这位小姐呀,就是穿一件蓝布大褂,也要比别人讲究些。她们学校里都穿蓝布制服,可是人家的都没有她的颜色翠──她那蓝布褂子每次洗一洗,就要染一染。她家里洗衣裳的老妈子,两只手伸出来都是蓝的。"叔惠笑道:"这些事情你怎么知道?"世钧道:"我也是听我嫂嫂说的。"叔惠道:"你嫂嫂不是很热心的要替你们做媒么?怎么肯对你说这些话?"世钧道:"那还是从前,她还没有想到做媒的时候。"叔惠笑道:"这些奶奶太太们,真会批评人,呃?尤其是对于别的女人。就连自己娘家的亲戚也不是例外。"他这话虽然是说世钧的嫂嫂,也有点反映到世钧的身上,彷佛觉得他太婆婆妈妈的。世钧本来也正在那里自咎;他对于翠芝常常有微词,动机本来就自卫,唯恐别人以为他和她要好,这时候转念一想,人家一个小姐家,叔惠一定想着,他怎么老是在背后议论人家,不像他平常的为人了。他这样一想,便寂然无语起来。叔惠也有些觉得了,便又引着他说话,和他谈起一鹏,道:"一鹏现在没出去做事是吧?刚才我也没好问他。"世钧道:"他现在大概没有事,他家里不让他出去。"叔惠笑道:"为什么?他又不是个大姑娘。"世钧笑道:"你不知道,他这位先生,每回在上海找了个事,总是赚的钱不够花,结果闹了许多亏空,反而要家里替他还债,不止一次了,所以现在把他圈在家里,再也不肯让他出去了。"这些话都是沈太太背地里告诉世钧的,大少奶奶对于她兄弟这些事情向来是忌讳说的。


  世钧和叔惠一路谈谈说说,不觉已经到家了。他们打算明天一早起来去逛牛首山,所以一到家就回房睡觉,沈太太又打发人送了两碗馄饨来,叔惠笑道:"才吃了晚饭没有一会儿,哪儿吃得下?"世钧叫女佣送一碗到他嫂嫂房里去,他自己便把另一碗拿去问他母亲吃不吃。他母亲高兴极了,觉得儿子真孝顺。儿子一孝顺,做母亲的便得寸进尺起来,乘机说道:"你坐下,我有话跟你说。"世钧不觉又皱起眉头,心里想一定是与翠芝有关的。但是并不是。


  沈太太深恐说错了话激怒了他,所以预先打好了腹稿,字斟句酌地道:"你难得回来一趟,不是我一看见你就要说你──我觉得你今天那两句话说得太莽撞了,你嫂嫂非常生气──看得出来的。"世钧道:"我又不是说她,谁叫她自己多心呢?"沈太太叹道:"说你你又要不高兴。你对我发脾气不要紧,别人面前要留神些。这么大的人了,你哥哥从前在你这个年纪早已有了少奶奶,连孩子都有了!"


  说到这里,世钧早已料到下文了──迟早还是要提到翠芝的。他笑道:"妈又要来了!我去睡觉了,明天还得早起呢。"沈太太笑道:"我知道你最怕听这些话。我也并不是要你马上结婚,不过……你也可以朝这上面想想了。碰见合适的人,不妨交交朋友。譬如像翠芝那样,跟你从小在一起玩惯了的──"世钧不得不打断她的话道:"妈,石翠芝我实在跟她脾气不合适。我现在是不想结婚,就使有这个意思,也不想跟她结婚。"这一次他下了决心,把话说得再明白也没有了。他母亲受了这样一个打击,倒还镇静,笑道:"我也不一定是说她。反正跟她差不多的就行了!"


  经过这一番话,世钧倒觉得很痛快。关于翠芝,他终于阐明了自己的态度,并且也得到了母亲的谅解,以后决不会再有什么麻烦了。


  他们本来预备第二天一早去游山,不料那雨下了一宿也没停,没法出去,正觉得焦躁,方家派了一个听差来说:"请二少爷同那位许少爷今天一定来,晚点就晚点。请沈太太同我们姑奶奶也来打牌。"沈太太便和世钧说:"这下雨天,我是不想出去了,你们去吧。"世钧道:"我也不想去,我已经回了他们了。"沈太太道:"你就去一趟吧,一鹏不还是你的老同学么,他跟许少爷也认识的吧?"世钧道:"叔惠跟他谈不来的。"沈太太低声道:"我想你就去一趟,敷衍敷衍你嫂嫂的面子也得。"说着,又向大少奶奶房那边指了一指,悄悄说道:"还在那儿生气呢,早起说不舒服,没起来。今天她娘家请客,我们一个也不去,好象不大好。"世钧道:"好好好好,我去跟叔惠说。"


  本来他不愿意去的原因,也是因为他们把他和翠芝请在一起,但是昨天亲耳听见翠芝说不去,那么他就去一趟也没什么关系。他却没想到翠芝也是这样想着,因为昨天听见他斩钉截铁的说不去,以为他总不会去了,今天上午爱咪又打电话到石家,一定磨着她要她去吃饭,所以结果翠芝也去了。世钧来到那里,翠芝倒已经在那儿了,两人见面都是一怔,觉得好象是个做成的圈套。世钧是和叔惠一同来的,今天方家的客人相当多,已经有三桌麻将在那里打着。他们这几个年轻人都不会打麻将,爱咪便和世钧说:"你们在这儿看着他们打牌也没什么意思,请你们看电影吧。我这儿走不开,你替我做主人,陪翠妹妹去。"翠芝皱着眉向爱咪说道:"你不用招待我,我就在这儿待着挺好的,我不想看电影。"爱咪也不睬她,自顾自忙着打听哪一家电影院是新换的片子,又道:"去看一场回来吃饭正好。"世钧只得笑道:"叔惠也一块儿去!"爱咪便也笑道:"对了,许先生也一块儿去。"叔惠不免踌躇了一下,他也知道在爱咪的眼光中他是一个多余的人,因此就笑着向世钧说:"还是你陪着石小姐去吧,这两张片子我都看过了。"世钧道:"别瞎说了,你几时看过的?一块儿去一块儿去!"于是爱咪吩咐仆人给他们雇车,翠芝虽然仍旧抗议着,也不生效力,终于一同去了。


  翠芝今天装束得十分艳丽,乌绒阔滚的豆绿软缎长旗袍,直垂到脚面上。他们买的是楼厅的票,翠芝在上楼的时候一个不留神,高跟鞋踏在旗袍角上,差点没摔跤,幸而世钧搀了她一把,笑道:"怎么了,没摔着吧?"翠芝道:"没什么。──嗳呀,该死,我这鞋跟断了!"她鞋上的高跟别断了一只,变成一脚高一脚低。世钧道:"能走么?"翠芝道:"行,行。"她当着叔惠,很不愿意让世钧搀着她,所以宁可一跷一拐的一个人走在前面,很快的走进剧场。好在这时候电影已经开映了,里面一片漆黑,也不怕人看见。


  这张影片是个轰动一时的名片,世钧在上海错过了没看到,没想到在南京倒又赶上了。他们坐定下来,银幕上的演员表刚刚映完,世钧便向叔惠低声笑道:"还好,我们来得还不算晚。"他是坐在叔惠和翠芝中间,翠芝一面看着戏,不由得心中焦灼,便悄悄的和世钧说道:"真糟极了,等会儿出去怎么办呢?只好劳你驾给我跑一趟吧,到我家去给我拿双鞋来。"世钧顿了一顿,道:"要不,等一会你勉强走到门口,我去叫部汽车来。上了车到了家就好办了。"翠芝道:"不行哪,这样一脚高一脚低怎么走,给人看见还当我是瘸子呢。"世钧心里想着:"你踮着脚走不行吗?"但是并没有说出口来,默然了一会,便站起身来道:"我去给你拿去。"他在叔惠跟前挤了过去,也没跟叔惠说什么。


  他急急的走出去,出了电影院,这时候因为不是散场的时间,戏院门口冷清清的,一辆黄包车也没有。雨仍旧在那里下着,世钧冒雨走着,好容易才叫到一辆黄包车。到了石家,他昨天才来过,今天倒又来了,那门房一开门看见是他,仆人们向来消息最灵通的,本就知道这位沈少爷很有作他们家姑爷的希望,因此对他特别殷勤,一面招呼着,一面就含笑说:"我们小姐出去了,到方公馆去了。"世钧想道:"怎么一看见我就说小姐出去了,就准知道我是来找他们小姐的。可见连他们都是这样想。"当下也不便怎样,只点了点头,微笑道:"我知道,我看见你们小姐的。她一只鞋子坏了,你另外拿一双给我带去。"那门房听他这样说,还当他是直接从方家来的,心里想方家那么些个佣人,倒不差个佣人来拿,偏要差他来,便望着他笑道:"嗳哟,怎么还要沈少爷特为跑一趟!"世钧见他这一副笑嘻嘻的样子,知道一定是笑他给他们小姐当差,心里越发添了几分不快。


  那听差又请他进去坐一会,世钧恐怕石太太又要出来应酬他一番,他倒有点怕看见她,便道:"不用了,我就在这儿等着好了。"他在门房里等了一会,那听差拿了一只鞋盒出来,笑道:"可要我给送去吧?"世钧道:"不用了,我拿去好了。"那听差又出去给他雇了一辆车。


  世钧回到戏院里,在黑暗中摸索着坐了下来,便把那鞋盒递给翠芝,说了一声:"鞋子拿来了。"翠芝道:"谢谢你。"世钧估计着他去了总不止一个钟头,电影都已经快映完了,正到了紧张万分的时候,这是一个悲剧,楼上楼下许多观众都在窸窸窣窣掏手帕擤鼻子擦眼泪。世钧因为没看见前半部,只能专凭猜测,好容易才摸出一点头绪来,他以为那少女一定是那男人的女儿,但是再看下去,又证明他是错误的,一直看到剧终,始终有点迷迷糊糊,似懂非懂的。灯光大明,大家站起身来,翠芝把眼圈揉得红红的,似乎也被剧情所感动了。她已经把鞋子换上了,换下来的那双装在鞋盒里拿着。三个人一同下楼,她很兴奋的和叔惠讨论着片中情节。世钧在旁边一直不作声。已经走到戏院门口了,世钧忽然笑道:"看了后头没看见前头,真憋闷,你们先回去,我下一场再去看一遍。"说着,也不等他们回答,便掉过身来又往里走,挤到卖票处去买票。他一半也是因为赌气,同时也因为他实在懒得再陪着翠芝到东到西,一同回到方家去,又要被爱咪他们调笑一番。不如让叔惠送她去,叔惠反正是没有关系的,跟她又不熟,只要把她送回去就可以脱身了。


  但是无论如何,他这样扔下就走,这种举动究竟近于稚气,叔惠倒觉得有点窘。翠芝也没说什么。走出电影院,忽然满眼阳光,地下差不多全干了,翠芝不禁咦了一声,笑道:"现在天倒晴了!"叔惠笑道:"这天真可恶,今天早上下那么大雨,我们要到牛首山去也没有去成。"翠芝笑道:"你这次来真冤枉。"叔惠笑道:"可不是么,哪儿也没去。"翠芝略顿了一顿,便道:"其实现在还早,你愿意上哪儿去玩,我们一块儿去。"叔惠笑道:"好呀,我这儿不熟悉,你说什么地方好?"翠芝道:"到玄武湖去好不好?"叔惠当然说好,于是就叫了两部黄包车,直奔玄武湖。


  到了玄武湖,先到五洲公园去兜了个圈子。那五洲公园本来没有什么可看的,和任何公园也没有什么两样,不过草坪上面不是蓝天,而是淡青色的茫茫的湖水。有个小型的动物园,里面有猴子,又有一处铁丝栏里面,有一只猫头鹰迎着斜阳站在树枝桠上,两只金灿灿的大眼睛,像两块金黄色的宝石一样。他们站在那里看了一会。


  从五洲公园出来,就叫了一只船。翠芝起初约他来的时候,倒是一鼓作气的,彷佛很大胆,可是到了这里,不知怎么倒又拘束起来,很少说话。上了船,她索性把刚才一张电影说明书拿了出来,摊在膝上看着。叔惠不禁想道:"她老远的陪着我跑到这里来,究竟也不知是一时高兴呢,还是在那儿跟世钧赌气。"玄武湖上的晚晴,自是十分可爱,湖上的游船也相当多。在一般人的眼光中,像他们这样一男一女在湖上泛舟,那不用说,一定是一对情侣。所以不坐船还好,一坐到船上,就更加感觉到这一点。叔惠心里不由得想着,今天这些游客里面不知道有没有翠芝的熟人,要是刚巧碰见熟人,那一定要引起许多闲话,甚至于世钧和翠芝的婚事不成功,都要归咎于他,也未可知。这时候正有一只小船和他们擦身而过,两边的船家互打招呼,他们这边的划船的是一个剪发女子,穿著一身格子布袄裤,额前斜飘着几根前刘海,上窄下宽的紫棠脸,却是一口糯米银牙。那边的船家称她为"大姑娘",南京人把"大"念作"夺",叔惠就也跟着人家叫她"夺姑娘",卷着舌头和她说南京话,说得又不像,引得翠芝和那夺姑娘都笑不可抑。叔惠又要学划船,坐到船头上去扳桨,一桨打下去,水花溅了翠芝一身,她那软缎旗袍因为光滑的缘故,倒是不吸水,水珠骨碌碌乱滚着落了下去,翠芝拿手绢子随便擦了擦,叔惠十分不过意,她只是笑着,把脸上也擦了擦,又取出粉镜子来,对着镜子把前刘海拨拨匀。叔惠想道:"至少她在我面前是一点小姐脾气也没有的。可是这话要是对世钧说了,他一定说她不过是对我比较客气,所以不露出来。"他总觉得世钧对她是有成见的,世钧所说的关于她的话也不尽可信,但是先入之言为主,他多少也有点受影响。他也觉得像翠芝这样的千金小姐无论如何不是一个理想的妻子。当然交交朋友是无所谓,可是内地的风气比较守旧,尤其是翠芝这样的小姐,恐怕是不交朋友则已,一做朋友,马上就要谈到婚姻,若是谈到婚姻的话,他这样一个穷小子,她家里固然是绝对不会答应,他也不想高攀,因为他也是一个骄傲的人。


  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只管默默的扳着桨。翠芝也不说话,船上摆着几色现成的果碟,她抓了一把瓜子,靠在藤椅上嗑瓜子,人一动也不动,偶尔抬起一只手来,将衣服上的瓜子壳掸掸掉。隔着水,远远望见一带苍紫的城墙,映着那淡青的天,叔惠这是第一次感觉到南京的美丽。


  他们坐了一会船,到天黑方才回去。上了岸,叔惠便问道:"你还回方家去吧?"翠芝道:"我不想去了,他们那儿人多,太乱。"可是她也没说回家去的话,彷佛一时还不想回去。叔惠沉默了一会,便道:"那么我请你去吃饭吧,好不好?"翠芝笑道:"应该我请你,你到南京来算客。"叔惠笑道:"这个以后再说吧,你先说我们上哪儿去吃。"翠芝想了一想,说她记得离这儿不远有一个川菜馆,就又雇车前去。


  他们去吃饭,却没有想到方家那边老等他们不来,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就打了个电话到翠芝家里去问,以为她或者已经回去了。石太太听见说翠芝是和世钧一同出去的,还不十分着急,可是心里也有点嘀咕。等到八九点钟的时候,仆人报说小姐回来了,石太太就一直迎到大门口,叫道:"你们跑了哪儿去了?方家打电话来找你,说你们看完电影也没回去。﹄她一看翠芝后面还跟着一个人,可是并不是世钧,而是昨天跟世钧一同来的,他那个朋友。昨天他们走后,一鹏曾经谈起他们从前都是同学,他说叔惠那时候是一面读书,一面教书,因为家里穷。石太太当时听了,也不在意,可是这回又见到叔惠,就非常的看不起他,他向她鞠躬,她也好象没看见似的,只道:"咦,世钧呢?"翠芝道:"世钧因为给我拿鞋子,电影只看了一半,所以又去看第二场了。"石太太道:"那你看完电影上哪儿去了?怎么到这时候才回来?饭吃过没有?"翠芝道:"吃过了,跟许先生一块儿在外头吃的。"石太太把脸一沉,道:"你这个孩子,怎么这样,也不言语一声,一个人在外头乱跑!"她所谓"一个人",分明是不拿叔惠当人,他在旁边听着,脸上实在有点下不去,他真后悔送翠芝回来,不该进来的,既然进来了,也不好马上就走。翠芝便道:"妈也是爱找急,我这么大的人,又不是个小孩子,还怕丢了吗?"一面说着,就径直的走了进去,道:"许先生进来坐!王妈,倒茶!"她气烘烘的走进客厅,将手里的一只鞋盒向沙发上一掼。叔惠在进退两难的情形下,只得也跟了进来。石太太不放心,也夹脚跟了进来,和他们品字式坐下,密切注意着他们两人之间的神情。仆人送上茶来,石太太自己在香烟筒里拿了一支烟抽,也让叔惠一声,叔惠欠身道:"嗳,不客气不客气。"石太太搭拉着眼皮吸了一会烟,便也随便敷衍了他几句,问他几时回上海。叔惠勉强又坐了几分钟,便站起来告辞。


  翠芝送他出去,叔惠再三叫她回去,她还是一直送到外面,在微明的星光下在花园里走着。翠芝起初一直默然,半晌方道:"你明天就要走了?我不来送你了。"说话间偶然一回头,却看见一个女佣不声不响跟在后面,翠芝明明没有什么心虚的事,然而也胀红了脸,问道:"干什么?鬼鬼祟祟的,吓我一跳!"那女佣笑道:"太太叫我来给这位先生雇车子。"叔惠笑道:"不用了,我一边走一边叫。"那女佣也没说什么,但是依旧含着微笑一路跟随着。已经快到花园门口了,翠芝忽道:"王妈,你去看看那只狗拴好没有,不要又像昨天那样,忽然蹦出来,吓死人的。"那女佣似乎还有些迟疑,笑道:"拴着在那儿吧?"翠芝不由得火起来了,道:"叫你去看看!"那女佣见她真生了气,也不敢作声,只好去了。


  翠芝也是因为赌这口气,所以硬把那女佣支开了,其实那女佣走后,她也并没有什么话可说,又走了两步路,她突然站住了,道:"我要回去了。"叔惠笑道:"好,再见再见!"他还在那里说着,她倒已经一扭身,就快步走了。叔惠倒站在那里怔了一会。忽然在眼角里看见一个人影子一闪,原来那女佣并没有真的走开,还掩在树丛里窥探着呢,他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由这上面却又想起,那女佣刚才说要给他雇车,他说他自己雇,但是雇到什么地方去呢,世钧的住址他只记得路名,几号门牌记不清楚了。在南京人生地不熟的,这又是个晚上,不见得再回到石家来问翠芝,人家已经拿他当个拆白党看待,要是半夜三更再跑来找他们小姐,简直要给人打出去了。他一方面觉得是一个笑话,同时也真有点着急,那门牌号码越急越想不起来了。幸而翠芝还没有去远,他立刻赶上去叫道:"石小姐!石小姐!"翠芝觉得很意外,猛然回过身来向他呆望着。叔惠见她脸上竟是泪痕狼藉,也呆住了,一时竟忘了他要说些什么话。翠芝本能的往后退了一步,站在暗影里,拿手帕摀着脸擤鼻子。叔惠见她来不及遮掩的样子,也只有索性装不看见,便微笑道:"看我这人多胡涂,世钧家门牌是多少号,我会忘了!"翠芝道:"是王府街四十一号。"叔惠笑道:"哦,四十一号。真幸亏想起来问你,要不然简直没法回去了,要流落在外头了!"一面笑着,就又向她道了再会,然后他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回到世钧家里,他们也才吃完晚饭没有多少时候,世钧正在和小健玩,他昨天从雨花台拣了些石子回来,便和小健玩"挝子儿"的游戏,扔起一个,抓起一个,再扔起一个,抓起两个,把抓起的数目逐次增加,或者倒过来依次递减。他们一个大人,一个孩子,嘻嘻哈哈的玩得很有兴致,叔惠见了,不禁有一种迷惘之感,他彷佛从黑暗中乍走到灯光下,人有点呆呆的。世钧问道:"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我母亲说你准是迷了路,找不到家了,骂我不应该扔下你,自己去看电影。──你上哪儿去了?"叔惠道:"上玄武湖去的。"世钧道:"跟石翠芝一块儿去的?"叔惠道:"嗳。"世钧顿了一顿,因笑道:"今天真是对不起你。"又问知他还请翠芝在外面吃了饭,更觉得抱歉。他虽然抱歉,可是再也没想到,叔惠今天陪翠芝出去玩这么一趟,又还引起这许多烦恼。


  《十八春》写了三十年代上海的一个悲惨的爱情故事。女主人公顾曼桢家境贫寒,自幼丧父,老小七人全靠姐姐曼璐做舞女养活。曼桢毕业后在一家公司工作,与来自南京的许世钧相爱,世钧深深同情曼桢的处境,决定与之结婚。曼璐终于也嫁人了,姐夫祝鸿才是个暴发户,当得知曼璐不能生育,便日生厌弃之心,曼璐为了栓住祝生出一条残计……十八年在天才作家张爱玲的笔下一晃就过去了,曼桢和世钧又在上海相遇,而岁月变迁绿树早已成荫......


  他和曼桢认识,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算起来倒已经有十四年了──真吓人一跳!马上使他连带地觉得自己老了许多。日子过得真快,尤其对于中年以后的人,十年八年都好象是指顾间的事。可是对于年轻人,三年五载就可以是一生一世。他和曼桢从认识到分手,不过几年的工夫,这几年里面却经过这么许多事情,彷佛把生老病死一切的哀乐都经历到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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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半生缘》第三章,明天约定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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