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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了1年半鉴黄师,我扛不住了

人间 网易科技 2020-09-06

*本文作者:颜辞镜,由网易新闻人间工作室(微信公众号:thelivings)授权转载

在创业公司做了一年半的”内容审核专员“后,小颜终于从新人变成了领导,但最终还是选择了辞职。
这期间,她经历了职场新人期的热情、鉴黄师的“职业病”,和忍无可忍后的逃离。
通过她的叙述,或许能为你揭开内容审查员这份职业的真实状态。

我们要打造一片网络净土

我在一所上海的二本院校念商务英语专业。
 临近毕业,我选择了一家月薪只有 3000 元的创业公司。 原因无他,在我屡战屡败的面试经历中,这家公司的面试体验最好,让我觉得能通过在这里工作“改变这个世界”。 公司的老板是个 30 多岁的温柔女人,介绍说公司正在主推一款社交 App,类似于微博、知乎、微信的结合体。 “你看现在社交媒体乌烟瘴气,我想要打造一款产品,成为互联网的净土”。 这句话击中了我。 我在微博上是个小V,有 5000 多名粉丝。 就像做警察抓坏人一样,我在网络上有一种“责任心”,常常为了“互联网的净土”仗义执言,冲锋陷阵。 不过,当老板给我说出试用期半年、月薪 3000 元时,我们都有一点尴尬 —— 这工资在上海实在是有点低。 不过,老板很快打破了这个僵局,“我们是创业公司,现在发展势头很好,未来你们就是元老,待遇肯定不会差的”。 见我的求职方向是“新媒体运营”,老板又说:“公司现在刚起步,要不你先从零开始,做内容审核专员吧。以后人多了,你可以去做想做的领域,公司都会支持的。” “内容审核专员”,那不就是能直接看到用户们发出的帖子? 这可是一个实实在在接触用户的机会,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了。    
▲《网络审查员》截图
         入职当天,一位 22 岁的张姓女孩带着我们参观公司。 她戴着一顶渔夫帽,身着白T、牛仔裤,清清爽爽。因为比我们早来公司几个月,她让大家叫她“老张”。 算上我们这批新入职的,公司员工接近 50 人。 在公司的露天阳台上,老张说:“公司计划在半年内扩招到 100 人,前期的工作会很累。不过,只要熬过这段时间,大家可就是公司元老了!” 我加了她的微信,扫了一眼她的微信签名 ——“活在梦里”。 当天下午,老张给我们做入职培训,她先在投影仪上给我们看了3组聊天记录。 第一组记录,是一位男性用户在私聊中说了句非常露骨的性暗示。 老张似笑非笑地问:“遇到这种情况,你们觉得要怎么处理?” 一起培训的同学面面相觑,明白这句话的人,低头偷笑;不明白的,面带疑惑地看着老张。 老张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记住这句话,要禁骚扰者私聊两周,同时要收集到文档里,汇总给技术部门研究,后期可以靠技术审核,免去人工看。” 第二组记录要更直接,一个男性直接给女性发“你好性感,我可以咬你嘛?” 老张把脸上的职业微笑都隐了,目光中充斥着“杀气”,说:“看到类似的话,也懂得对方的聊天意图了,直接给他封号,永不解封。” 第三组比较隐晦,是一个男性对女性说了句“约嘛”。 老张说:“这样的情况比较复杂,要看他平时发什么贴。如果多是游戏内容,那有可能只是约游戏,这个不用管。如果贴子里有半裸的照片,尤其是在半夜私聊女性的话,这个人就可以禁止私聊一周了。这一定是骚扰。” 她又补充道:“其实也有女性骚扰男性的聊天内容,处理上要一视同仁。” 处理违规图片的标准要比处理私聊记录简单很多,毕竟对于“漏点”,大家都懂,“唯一的重点是,看到生殖器,直接封号处理就行”。 我反应过来——原来,所谓的“内容审核专员”不仅仅只是看用户发帖,还有处理私聊、图片,“看来果然是新公司,这才是了解用户啊!” 培训继续进行,从下午2点一直到晚上9点,我们十几个年轻人看着五花八门的聊骚话术和色情图片,互相开着玩笑。 其中最认真的一位黄同学,还记起了笔记。 我们一问才知道,她竟然是 985 毕业的高材生,拒绝了腾讯的 offer 来这里的。 聊开之后,我发现像黄同学这样的好学生并不在少数,与我投缘的林琳,也是拿到了国企的 offer 直接放弃了。 大家来公司的目标不尽相同,做运营、做视频、写段子,这些职业计划几乎是在最初和老板谈好的——等到公司规模大了,我们都会在这个创业公司找到与自己理想最契合的位置。 
▲《网络审查员》截图


这不就是鉴黄师吗
 
上午的工作分为两部分,8 点到 10 点处理私聊, 10 点到 12 点处理用户发帖。 7 点 59 分的闹钟一响,我马上打开自己的工作后台。 但我很快就懵了,1 分钟时间里,大概涌进十几条违规私聊,我手忙脚乱地处理了到 10 点,才只处理了一半。 临近中午,手机震了一下。 微信上先是收到一条性暗示的信息,后面又接了一句,“这句话是违规的, 8 点 15 分被投诉了的,不过你没处理”。 是老张发给我的。 没等我回复,她又发了句:“你处理帖子也太慢了,2 个小时才 1000 个。” 不止我一个人出现了问题。 午饭没来得及吃,微信群里通知我们这批新人马上开紧急会议。 和战战兢兢的我们比起来,老张倒是自然很多,她在黑板上只写了简短的两行字:“第一处理帖子每小时 4000 条,第二处理私聊不可以堆积。” “要是继续这个速度,一周后考核结束,你们可以去其他公司看看了。” 下午是处理图片和私聊。昨天培训时,我已经在 PPT 上看到了许多难以启齿的图片了,可和后台的图片比起来,不过是冰山一角。 当第一次看到人体某个部位的放大特写出现在我电脑屏幕上时,我感觉桌子上的麻辣烫味道都变了。 有了上午的教训,我加快了手速,下班时,私聊记录只堆积了 5 分钟。我又花1个小时把此前的私聊再筛了一遍,处理了几处遗漏。 我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时,老张给我递了个水果,随口问:“你是刚毕业吧,学什么专业的啊?” 我答商务英语专业。她抚掌大笑:“那很好啊,如果有外国的用户,你还看得懂。不像我,学外贸的,大学的知识点可就完全用不到了。” 我咬了一口水果,她又问:“你有男朋友嘛?” 我摇摇头。 她意味深长地一笑:“没有男朋友这个工作可就不好做了,很多内容可都看不懂。你可要加油呀。” 我腼腆地点了点头。 
▲《网络审查员》截图
           本来,我们合同里写的是“做六休一”,每天工作 8 小时。 我第三天到公司看到排班表时,却发现“后台班”时间变成了 10 小时。 早会时,老张解释道:“公司发展过快,用户增多,但招人速度太慢,我们需要加把劲儿。” 她建了个名叫“每日收集 500 张”的讨论组,让我们把用户发出的色情违规图片集中到群里,发给技术部门“优化算法”,往后好减轻我们的工作量。 收集前,我们得先把图片“审阅”一遍,每打开一张图片,我心里都微微发颤。 每天与这些内容纠缠 10 多小时,还没到一周的考核期,与我同期的新人便走了一大半——包括那位 985 毕业的黄同学。 她的离开悄无声息,我是偶然发现她的头像消失在工作群里才知道的。 但很快,我便习惯这种告别方式了,大家都太忙了,道别是需要时间和情感的。 我也有些动摇,工作内容和当初预期的差距着实太大了。 可又想着,自己既没学历优势又没专业特长,不如其他同事有择业优势。 而且留下来的同事聊天时也说:“公司早晚都会上市的,我们一起见证公司的成长,这是一件多么骄傲的事情!” 打了这针安慰剂,我决定老老实实留下来。随着后台操作的熟练,我也慢慢适应这样高强度的工作了。 产品下载量在稳步飙升,我也在入职三个月后,工资从之前的 3000 涨到了 4500。 我并没有从涨工资这件事上得到任何快乐,倒是对自己的职业有了新的认识。 一天,有同事开玩笑说:“什么内容审核专员?不就是‘鉴黄师’嘛!” 我恍然大悟,随即在网上查了下,原来是真的有这个行业——不过,我们和那些真正的意义上的“鉴黄师”还有点不同,因为我们不仅要看视频图片里的黄色内容,还要看文字版的肮脏内容——这简直就是鉴黄师的Plus(加强)版啊。 我看到有报道说,Facebook 的“鉴黄师”平均 6 个月便精神崩溃,他们的女员工哭诉,“老板们怎么这么残忍,让我们看这么恶心的内容”。 原来,长期间面对各种可怕的、极端扭曲的变态内容而没有心理疏导,很多“鉴黄师”都有不同程度的心理疾病。 微软在 10 多年前,就曾宣布每月会对公司里从事这类岗位的员工“提供适当的心理支持”。而且在国外,鉴黄师“工资比一般工作要高一些”。 我看看自己的工资卡,心中蔫了大半 —— 还想要公司给派心理咨询师?简直太痴心妄想了。 

职业病越来越严重
 
一天下午,许久不见的老板现身了。 她给我们开了一个会,用极富亲和力的语言,对我们在座的“元老们”表示了感谢。 并许诺说,等公司拿到融资、人员配齐,“你们这些元老,都去做回自己想做的领域,做运营、拍视频、写段子等都可以。你们也将成为公司这个领域的带头人”。 这一番话,又如春风化雨般渗入我的心头。 有了老板的激励,我鼓足干劲,继续在这份工作中耕耘。“鉴黄师就鉴黄师吧,谁让我们是开拓者呢!往后好日子多着呢!”   
▲《网络审查员》截图
           之前作为新人,我一直没上过夜班,现在算有经验的员工了,自然要加入其中。 从晚上 12 点到次日 10 点,白班、夜班一周一换,没有额外补贴。 那小半个月的时间,我几乎都是看着清晨的太阳从东方升起。 然而累了一宿、伴着晨光入睡的我,脑海里完全没有入睡前的舒适惬意,反而是形态各异的男女下半身在眼前晃来晃去,挥之不去。 渐渐地,不管在什么样的场景中,只要看到“硬”、“湿”、“炮”等字眼,我都会条件反射地多看几眼,因为这些很有可能都是需要禁言的敏感用户。 就这样,半年后,我迎来了转正。 在正式合同上,我的工资变成了 5000 元,我赶紧给家里去了电话。我爸很开心,又往我卡里打了 1 万块,说让我别太累。 转正后的日子跟以前并无二致,唯一的休息日仍然“群消息”不停。虽然我不停给自己鼓劲,但“职业病”也越来越严重,经常做噩梦,梦见自己不断被骚扰、被欺凌。 我尝试和同事们分享这样梦境,同时也想和他们谈谈这份工作的隐性压力,但不知为何,大家都不愿意聊这个话题。 面对这些不堪入目的工作内容,看起来大多数同事的解压方式是大骂几句脏话。 可对于我来说,这个舒压方式不太适合,我始终说不出口。 老张也是异类,她知道公司的氛围如此,却从未制止过,只是在群里说:“你们说脏话吧,反正我是不会说的。以后你们听到我说,我就在群里给大家发红包。”    
▲《网络审查员》截图
         一年后,我们疲惫的身体终于换来了公司顺风顺水的发展,老板拿到 B 轮融资,在行业内也小有名气。 又迎来了毕业季,公司扩招了很多新员工。 他们的到来,让我们的工作时间变回了正常的 8 小时工作制。 公司规模在扩大,福利待遇也变好了很多。 我也因为“资历老”而被升职为小组长,手底下有6个新成员。 但比起物质生活的提高,我更期待老板能兑现她的承诺——让我们能够“物尽其用”,做回自己的起初向往的方向。 一天吃午饭时,同事讲她之前在我们 App 上遇到一个男生,聊得特别投缘,在马上就准备见面的前一晚,她在后台看了对方的账号信息,发现这个男生满屏的都是骚扰女性的恶臭言论,被禁言解封后,知错不改,仍然继续骚扰。 同事把这个故事当成段子讲出来,“还好看了一下,当场把他封死,不然真不知道见面后会是什么样子”。 我却笑不出来了——我确实也在这片“净土”上遇到几个不错的网友,但真是“极个别”,绝大多数都是明目张胆的骚扰。 我也曾借着自己的职业之便,遇到骚扰,就直接把对方的账号处理掉。 我开始反思,老板所谓的“净土”真的存在吗? 直到在一次晨会上,老板和我们重新讲述她的未来期许和规划,不仅回答了我这个困惑,同时也将我对她和公司的期望直接打破。 老板依然先说好消息——公司得到了融资,在很多平台上投入广告,公司的用户量也在急剧增长。 听她这话,我满心以为她此前许诺给我们“实现理想”的时机已经成熟,没想到,她似乎全然不记得了,直接一刀切地说:“因此,需要加大对审核人员的要求,你们要做好内容审核的事,对处理私聊上点心!” 老板开完会就马上走了。我现在已经很少能够见到老板,更别提和她讲话、谈理想了,她也不复曾经那样温柔和亲和。 老张马上又和我们几个小组长开会,解释了老板说的“上心”的意思:现在用户多了,不能太“狠”,毕竟公司也是要赚钱的。 如果有人发了“约吗”之类的,直接跳过就行,“把时间合理分配,侧重处罚其他用户”。 我突然觉得心里一阵发凉:这还是起初给我讲要做“网络净土”的地方吗? 是老板的初心变了,还是一开始打造“网络净土”就只是个托词? 就像她给我们这些初出茅庐的大学生画了一个大饼,让我们以为自己是公司最重要的人、能在此实现自己理想。 到最后,我们只不过是鉴黄流水线上熟练的螺丝钉,还是一颗拿着低廉工资、备受精神摧残的螺丝钉。

辞职不就完了

我一边重复着以往的工作,一边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中。 2016 年 11 月,我失眠、做噩梦的频率越来越高,频繁梦到工作中遇到的那些内容发生在自己身上。 我告诉了一个心理学专业的同学,她说:“既然这样,你辞职不就完了?” “公司创业的时候,一穷二白。工资刚刚够我房租,如今看着公司一点点变好,我舍不得啊。” 她倒是很平静,说我现在的状况还不是抑郁症。 “那我要怎么办?” 她对我说:“你什么都不用做,辞职就好了。” 我愣了几秒,然后点点头:“好的。” 我们又去商场逛了逛,有的店里摆着的那些衣衫不整、裸露的塑料模特,我努力让自己的眼睛避开,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继续和她聊些轻松的话题。 回到工作岗位时,我给林琳发了微信,说我想要辞职了。 她立即回复我:“你疯了嘛?我们也算‘领导层’了,如果辞职了,再去新公司是还要从新人做起的,而且工资也一定不如现在。” 她的回复让我更加崩溃了,我说:“我想做运营,学做视频,我也想写段子。我之前可是网络小v啊!我的梦想可从来都不是培训别人当鉴黄师。” 后面更深层的话,我并没说出口。 林琳没再说什么了,问了我以后打算做什么。我说没想好,先辞职再说。 我找到老张,和她说了我要辞职的想法。老张没说话,沉默了很久,一直看向我们第一次入职吃饭时的阳台。我接着问她:“你又是为什么坚持下来了呢?” “工作当然是为了生活啦,我们这样的工作‘见不得人’,同时又却能让其他人过上更好的生活,不是嘛?” “那我们的生活,谁来管呢?” “可是,这份工作总还是要有人做啊,现在再培养一个新人很难的。” 老张最后和我说的这句话,一直在我脑海回荡。 我和她做了一年多的同事,但并不算熟络。 我不知她进公司来最初的目的是什么,或许,她一开始就没被那些美梦所蛊惑,心性坚不可摧; 又或许,她才真正算是老板的心腹、公司的“元老”吧,所以才能在这里坚持下来。 当然,无论是什么原因,我都真心佩服。 其实这一年多她也变了,也开始说脏话了——有次在群里飙了句脏话,发了 1000 元的大红包后,她就骂骂咧咧地说:“大家就把我的那个 flag(保证)注销吧。” 这之后的每天,我都能够从她的嘴里听到各种黄段子,约同事在工作之余去楼下吸烟时,也会变着花样和手下们调侃用户的 size。 办公室里唯一的谜,就是没有人知道她到底有过多少个前男友,而这样的复杂男女关系,在整个办公区并不是一个很罕见的事情。 她的装扮早已经从渔夫帽、牛仔裤变成了一袭长裙。 每当她一身靓丽、提前下班,我们就知道今晚的夜色一定很美。 寒冬已至,上海更冷了。
再后来,我几乎断了和前同事们的联系。
 这 3 年多来,那个 App 已经“出圈”了,公司的规模应该更大了。 我一直没有和爸妈讲过真正的辞职原因,只说公司压力太大了。在家待了一段时间,就去我爸的公司上班了,我爸倒是挺开心。 2017 年下半年,林琳联系过我一次,说她也辞职了——公司制定的“鉴黄”KPI 太难达到了,上个月公司扣了她 1000 元,她当场就交了辞呈,“欺负人”。 我又问了下:“那老张现在怎么样了?” 林琳回答我,她真的很优秀,“做事情还是那么一丝不苟,感觉像是为这个职业而生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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