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午夜小说】索妮娅的故事

2016-08-14 玉扣子 读后感杂志

玉扣子,本名刘东,1966年生于中国甘肃。1990年毕业于兰州大学临床医学专业。1990-1994年在兰州市第一人民医院做病理医生;1994-19963月在兰州市卫生学校当老师;1996年出国到斯洛伐克,从事服装零售至今。业余时间喜欢写作。微信:liu737258wb

 

一年前春季的一天,我在好朋友露丝的办公室和她闲聊。她的办公桌上总是放着一本工作日历,那上边每一天、每一小时都密密麻麻记着日常工作安排,她指着SONIA名字节的那个日期告诉我说:“索妮娅是我的一个老邻居,我们已经很多年不在一起住了,但一直有来往,尤其她过名字节或者生日,我都会送去节日祝福,如果没时间见面,我也至少提醒自己发个祝福信息给她。她当年就是在名字节这一天认识了她的丈夫。那天本来她是要在家练习小提琴的,但那天特别明亮的阳光从窗户洒落进屋子,吸引着她放下提琴走出去,在一片洒满阳光的树林间遇到了自己的丈夫,时年她24岁,丈夫42岁……”

露丝给我讲了这个故事之后的一年里,我一直特别渴望能认识索妮娅,能面对面听她讲给我故事的完整版。

2016年三月的一天,距离SONIA名字节还有两个星期,那个关于爱情的故事又一次在我心中萦绕不散,我请求露丝帮我约索妮娅见面。

那天我们约好了在索妮娅家附近的一家书店的咖啡馆里见面。索妮娅今年75 岁,和我想像中的样子完全吻合:保持很好的身材、穿着优雅得体,耳环、戒指、项链都搭配的和谐完美,唯一让我有点意外的是前额的头发上别着一枚彩色小花的发卡,小发卡在灰白的发间若隐若现,透着些许俏皮。

露丝事先已经将我的意图跟她讲过了,她也很乐意给我分享她的故事。我拿出纸质的、带日期的记事本,翻到三月28号那天开始记录,我的开场白是这样的:“听说你和你丈夫是在你名字节这天认识的?”

以下是索妮娅的讲述,我用第一人称来记述这个故事——

不,不是328号,是我名字节之前整整一个月的二月28号。那时我刚刚大学毕业不久,分配到音乐学院任地理老师,同时我师从学院的一个音乐教授学习小提琴。那天是二月份的最后一天,整个一冬的阴郁天气在那天放晴了,明亮刺眼的阳光从窗户里洒进了我的屋子,我家当时住的位置离森林公园很近,从窗户望出去还能看到远处山间的积雪亮晶晶的闪着光。本来第二天有提琴课,该在家好好练习的,但不知怎么心里像着了魔一样的想进到山里去,于是在心里盘算好第二天给教授的说辞,穿上防水高靴就出门了。下了楼我便跳上了一辆往森林公园方向去的公交车。当时“我的他”就坐在这辆公交车上,我们俩一个在车前,一个在车尾,我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但他注意到了我,因为我当时戴着一副黑白斑马线镜框的眼镜,他过后告诉我说是被我的独特的眼镜吸引到的。

我只需要坐三站地就下车了,下车后要穿过一条窄窄长长的林间小路,可以走到一片宽阔的草地公园。那时路上还很泥泞,我塘着泥往前走,就听见有人跟着我也往这个方向走,而且听脚步是男人的!当时我就开始心慌,因为就在前两天的报纸上刚登过一则发生在这一带的凶杀案新闻。我不知道是该加快脚步往前走还是该转身,就在我犹犹豫豫慢下脚步的时候,后面的人已经走到我跟前了。我侧过身狠狠地说:“我让给你先走!”男人站到了我面前,我仔细一打量:浅色的半长风衣、西裤、皮鞋、礼帽,他戴着礼帽!我在心里确认了戴着礼帽的人大概不会是坏人,而且他长的超帅!。我们俩就这样一起从小路上走到那片开阔的公园,然后绕着公园走了两个多小时。期间他从手中的袋子里掏出蛋糕给我吃,原来那天是他妈妈的名字节(ZLATKA),他是专门买了蛋糕去看望他妈妈的,在公交车上注意到我之后尾随我下车的,不然怎么会着这么体面的衣装往森林里走?过后他告诉我说他的皮鞋晾了整整三天才晾干。我俩在头顶的阳光身边的绿树脚下的泥泞中走了好几个小时,我们已经互相了解了对方:我24岁,音乐学院地理老师;他42岁,刚离婚不久,有一儿一女两个孩子。这几个小时的步行聊天似乎话题还没说够,我们在各自回家前约定了第二天的约会。

第二天的约会是在市里,他在我要下车的车站等我。那天我乘坐的车坏在了路上,以至于错过了三辆转乘的公交车,他站在车站盯着每一辆车上下来的女人的鞋子往上看,直到看了一百四十二双脚,往上才看到我的脸,我一跳下车他就激动的将我拥入怀中,因为在数这些脚的过程中他的心已经冰凉到极点,他猜我一定是因为他比我大18岁,又离过婚而反悔爽约了,因为那时我们都没有对方的联系方式,如果那天见不着就没有后来了。

之后的两年是我和“我的他”热恋拍拖的两年,我们的约会频繁而浪漫,

科希策周边的一些山野,湖边,森林都留下了我们的足迹;城市的大街小巷,咖啡吧,电影院,我们几乎全部流连。

在我们认识一年后11月的一天,一个普通的周末,白天我和“我的他”出去约会,傍晚一起回到我妈妈家里,一家人一起吃晚饭,晚饭后我俩进到我的小屋,坐着闲聊,他不经意的拿起桌角插在瓶子里的一束干花开始摆弄,突然就从一朵玫瑰的花心处拿出一只戒指,很惊喜地举到我面前,单膝跪地。我虽然毫无思想准备,但还是忙不迭地点头,说出了“我愿意”三个字,同时泪雨滂沱。我心里好生奇怪,那束插在瓶子里的干花已经在桌角立了好些年,他是什么时候把戒指藏进去的呢?

来年的春天,复活节前夕,我主动提出“我们结婚吧!”

那时,“我的他”买了体育彩票,赢了大奖,是两张到首都布拉迪斯拉发的往返机票,于是我们决定去首都旅行结婚。我从没有坐过飞机,又天生恐高,从飞机起飞到降落的半个小时里,我的一只手紧紧捏着“我的他”的胳膊,另一只手被他的大手握在手心,一刻也没有松开。下了飞机,就感觉整个人都虚脱了一般。我们打了出租车到预定好的旅馆,先在楼下的酒吧里喝了好多酒才入住,那一天是1967428日。我们结婚了!

婚后的日子快乐而平淡。直到有一天“我的他”突然因急腹症送院,入院后很快便被推上手术台做了盲肠炎切除术。手术很顺利,不到一个小时就下了手术台。但出院后腹痛一直持续,各种检查都查不出原因,刀口也一直不愈合,前后折腾了三个月,刀口才长好。

此后腹部的疼痛一直断断续续存在着,查不出原因,各种检查,各种药……最终定性为慢性胰腺炎。这个病最最明显的特征是难以忍受的疼痛,但不“犯”病的时候与健康人无二,犯病的时候吃药就可以缓解,而且由于胰腺受损也影响到胰腺的分泌功能,每天都要定时服用促进胰腺分泌的药,这药一吃就是“半辈子”。

那时我继续在学校里任教,“我的他”是在钢厂的行政办公室做一个小头目,他每天都是穿好西装打好领带,擦亮皮鞋才出门上班。(索尼娅说到这儿,掏出钱包来翻找,从深层翻出了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中的男人的确很“绅士”,除了西装,领带之外,甚至还拄着“文明棍”,索尼娅盯着照片看,并抬头问我“你看,他是不是很帅?”)

那时我们的经济情况并不宽裕。有一次学校组织年度舞会,我想着也没有像样的服装,就不去参加了。到了距离舞会还有5天的时候,他拉着我说要去给我买裙子参加舞会,我说算了吧,我已经决定不去了,。他执意拉着我来到步行街侧街一家裙装店,指给我看橱窗里的一件拖地长裙,问我喜欢不,我一看那裙子,紫色的锦缎,胸前和下摆有白色的蕾丝点缀,漂亮极了,但我知道那家店价格不菲,所以还是说“算了,我不去参加舞会,咱们也没钱买这么贵的裙子啊!”。他没说话,拉着我进到斜对面一家缝纫店,把我推到了店主人面前,店主人拿出一件几乎和对面橱窗里的裙子看不出区别的裙子,让我试,只是这条裙子还是半成品,腰身和下摆都没完工,我试了后店主人跟我们约定了三天后来取。后来“我的他”告诉我说,他让缝纫店的老板娘照着对面橱窗里的裙子给我做一件,面料用相对便宜的面料替代,只花了三分之一的价钱就有了这条漂亮的裙子。

舞会那天,“我的他”穿着笔挺的西装,我穿着那条漂亮的裙子,我们在舞会中谈笑,旋转,在姐妹们中间挣足了面子,但只有我注意到在聚餐时,“我的他”从桌子下面偷偷拿出药片来放进了嘴里。

那条裙子到现在还挂在我的衣橱中,你知道吗?那缝纫店的老板娘手真巧,前胸的领口处还镶着闪闪发亮的珠片呢。

我和“我的他”在一起生活了31年,我们没有自己的孩子,一来他有与前妻的两个孩子,二来因为他的病需要长期吃药。

期间我们养过两次鹦鹉,很聪明的鹦鹉,能说五十多个词呢!而且鹦鹉的声音像极了“我的他”的声音,我每天工作之余在家逗鹦鹉,和鹦鹉说话,还常常被邻居误以为“我的他”在家呢。两次鹦鹉都是“寿终正寝”,鹦鹉的离去给我们带来莫大的悲伤。

我在音乐学校做教师25年之后,调动到了一所职业技术学校当宿舍管理员,只因为做管理员可以倒班,有更多的时间在家照顾“我的他”。他的病是需要一日三餐严格控制种类和量的,所以这些年我们几乎没在外面餐馆吃过饭,都是自己做。我的体重5公斤,10公斤,15公斤不住地往下掉。

(索尼娅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又在刚才翻到照片的小钱包里翻找,她将一些药品广告,购物收据单之类的小票掏出放在桌子上,从钱包的夹层里取出一个塑料小封,从里面拿出手掌心大小的一片纸,纸的颜色是深黄,已经变得很脆,边缘已磨损的掉了角,她把纸片小心翼翼地放在我面前的笔记本上,我读到写在纸上的几句话,还有画在右上角的三条弧线组成的笑脸)

“甜心宝贝,我已经等不到旁晚见到你的时刻了,几个小时之后我会将你拥入怀中,吻你苹果般的脸”

(这几句话让我心生感动,我问索尼娅这是在什么场景下写的,她把头伸过来仔细辨认纸片下方的日期,只能看到模糊的1983.字样,我又问是在他要出远门还是什么特殊日子?她说”什么日子也不是,就是一个普通的日子,早晨我还没起床,他给我留了这张条子去上班”。)

其实,“我的他”给我写了无数这样的便笺和书信,我保存了这么大(她用双手比活出一个电脑屏幕大小的空间)一盒子,我现在还经常拿出来读,只是这一张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早晨我在厨房桌上读到它时的情景,所以我把它一直存在随身的钱包里。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了1998年,在“我的他”还有两周就要过75岁生日的一天,突然出现腹痛伴吐血,被送往医院。在医院进行了差不多两周的治疗,消化道出血已经控制,但医生说必须手术。有一天探视时间我去看“我的他”,他穿着蓝白相间条纹的病号服,跟我并排站在病房16楼的窗口,将窗外能看到的科希策建筑一一指给我看,并讲给我每一处建筑或景致的名字,我心里好生奇怪,要知道我可是地理老师,他居然给我讲这些?我开始掉泪,他搂着我的肩膀跟我说:“别哭,你看我已经好了,明天就出院,我要回家过75岁生日。”当天晚上我是学校夜班值班,心里一直慌慌的,几乎一夜未眠,第二天早晨从学校直接跑到医院,果然那天晚上他便做了急诊手术。那时从手术室推出后在重症监护室,我要推门进去,护士小姐很严厉地制止了我,说他现在的样子你看了不会有什么好处,我从门缝里看到他脸上,身上插满了各种管、线。那天白天我一直坐在走道里,但并没有任何机会让我看到“我的他”,到了旁晚时分,我又饿又累,医生和护士也劝我先回家,说有什么情况会通知我,于是我就回了家。

我到家后天已经全黑,我点上蜡烛开始不停的地祈祷,一小时过去,房间里又黑又静,没有一点声息;两小时过去,我听到时钟的滴答声;三小时,四小时……期间我打开窗子让蜡烛的烟往外散,一直到天色亮了起来,我匆匆洗了把脸就又往医院赶,在距离医院还有十分钟路程的时候,我听到教堂七点的钟声响起。当我到达病房门口时,“我的他”刚刚停止呼吸。我最终没能触到他温热的手,最终没能看到他睁开的眼。那一天是1998515号,是他生日的当天。

(索尼娅很平静地讲述着,我没有从她脸上看到表情的变化,就像在讲一个发生在别人身上的很久远的故事)

他的葬礼非常美好,很多亲朋好友从外地赶来,各色漂亮的鲜花摆满了墓的周围,这让我心里很是安慰。我也不停地劝慰自己“他这辈子让我看到的都是美好的形象。”

事实上我在两年期间已经参加过五位亲人的葬礼。其中包括自己的母亲,哥哥,还有“我的他”的儿子车祸意外而亡。眼泪已经哭干。

我今年75岁,“我的他”走了整整18年。刚开始时觉得自己的世界整个“塌了”!家里什么东西放在哪里、水龙头坏了、电视有问题了、去水暖公司签新合同等等,我全然不知所措。

我有三个闺蜜,从年轻时候就一起玩,这些年她们的伴侣也一个一个离去,我是第一个,现在我们四个人都是“单身”了。我们常常还会聚在一起喝喝咖啡,聊聊天。如今也是各个都一身的病。

(索尼娅的故事讲完了,她从座椅上站起时有点因眩晕而站立不稳,露丝连忙扶住了她,我们一同扶着她走出商场,已经确认她没事了。我和露丝目送她过了马路,马路对面便是索尼娅居住的小区。露丝看着我说:“原来人间真的可以有这么美好的爱情啊!”又说:“还有个细节索尼娅忘了跟你说,他们的婚姻生活中也不是没吵过架,但他们之间有个约定,就是互相生气不可以持续到太阳落山,意思是说吵架后最多在24小时之内就得和好,而且他们真的做到了,这辈子没有闹过大的矛盾。)

后来——

自打我在索尼娅讲述完合上我的记事本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动笔。期间索尼娅来过我店里,她问我她的故事写好了没有,我告诉她还没有。她又问我写了后会在哪发表,这也是我所困惑的,所以一直没动笔写。

期间断断续续写了一些,又因修电脑而丢失了一部分,便越发不想写了。

有一天早晨一睁眼读邮件,看到露丝发来的一封邮件,写着:“你还记得索尼娅吗?就是有着美好爱情的、她(丈夫)很久之前已经去世了的……”我大清早还没完全清醒,看见索尼娅的名字,又看到“死”这个字,心里咯噔一下,直后悔自己没把这个故事写完。再仔细看露丝的邮件,读明白她是希望我们有机会能开车带索尼娅去郊外散散心,比如去她和丈夫相识的那个公园;或者来我家小院消磨一个下午。那时我们各自都忙乱着,但我还是下决心安排约定了让露丝和索妮娅来我家一次。

约好的那天下起了瓢泼大雨,露丝问我要不要通知索妮娅改期?我想着索妮娅一定很期盼的做好了准备,今天下刀子都不改变计划,满足索妮娅一个小小愿望。

果然索妮娅已经穿戴整齐等着我去接了。坐在我车里的索妮娅在路上难掩兴奋的心情,跟我说她会唱一支中国歌,接着真的有“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的曲调和准确歌词在车里漫开,我听到这首熟悉的歌被75岁的外国老奶奶唱出时,甚至眼眶湿了。原来,是在学生时代学校搞活动,很多学生学一首外国歌上台表演,要强的她当时学了这首中国歌,并存在心里半个世纪!

索妮娅为这次与我的见面精心准备了几张照片给我看:

照片一,重孙女(继子的孙女)在教堂受洗礼时的照片,全家盛装出席。索妮娅共有六个重孙(女),分别来自继子和继女的家庭。

照片二,与继女的合照,继女比索妮娅只小五岁,她们一直相处的既如“朋友”一般和谐,又像亲人一样贴心。

照片三,哥哥的单人照。哥哥比索妮娅大整整十八岁,与她同母异父,哥哥的父亲阵亡于一战。哥哥很帅,多才多艺,会画画,会弾奏乐器,但在52岁时因急症病逝。当时医院误诊,脑出血当心梗治,用错药,很快便一命呜呼!

照片四,哥哥的两个孙女。很漂亮的两个女孩,一个在瑞典作职业歌手,哥哥并没有见过她们,但她们遗传了哥哥的文艺细胞。

照片五,索妮娅与婆婆的合影。婆婆的第一个丈夫死于一战,丈夫没见过他们的儿子,儿子被婆婆及第二任丈夫抚养成人,参军入伍,死于二战。索妮娅的丈夫是婆婆与第二任丈夫的儿子,也是婆婆的“唯一”儿子。索妮娅说她与婆婆的关系胜过与亲妈的关系,甚至“交心”相处的如朋友一般。两个女人都深爱着一个男人,所以彼此也可以相爱。

照片六:索妮娅与自己的母亲。母亲一生也有过两任丈夫,哥哥的父亲死于一战后母亲改嫁第二任丈夫,有了索妮娅和小二岁的妹妹,而她们的父亲则死于奥斯维辛集中营的毒气。

七月的小院里绿草茵茵,枝头挂果,鲜花盛开,我们一直坐在凉亭中喝茶、吃零食、聊天,期间索妮娅打了伞,拿着老式放胶卷的照相机在院子里不停地拍照。她跟我说“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院子,晚上睡觉都会梦到你家院子的。”

那天的雨一直在下……

玉扣子

10/08/2016第一稿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