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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小说】恋乡情结

2017-12-28 塞墨(赵盛国) 读后感杂志

塞墨(赵盛国),国家公务员,新浪博客资深作者。开博十几年来,写下大量散文、诗歌、小说,拥有很高的点击率。亦是一名多年从事机关工作的文字爱好者,喜爱文学、书法,闲暇之余,多以文字聊以慰藉。

 

(上)

 

远处的收音机里嘟嘟地报六点的时候,宿舍里几位早已走得精光,早早地去加班了。弘囯躺在自己铺位上,愣愣地望着西边绯红的云彩出神,心里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搞不清究竟该不该回家乡。回吧,来回时间加在一起,至少得请假一个月。一个月后回来,说不定厂里就没他们的车位了。那脓胞厂长本来就对甘肃人没有好感,尤其对甘肃男仔没有好感。前不久一甘肃男仔忍不住心里的气跟一个东北妹儿打了一架,脓胞厂长不问青红皂白一下子开除了几个甘肃人,而东北妹儿屁事没有。也就是那次事件之后,大家背地里给这个五大三粗的厂长取了个外号--脓胞厂长。这厂这不好那不好,工资倒还基本过得去,所以余下的几个甘肃人才没气极辞工一走了之,而是各自小心翼翼以免再生是非。但自此那脓胞厂长就总是对这几个甘肃人横眉冷对,没有好脸色。就算正二八经请了假,回来没了车位又能奈他何,大不了算清工资走人。厂倒不是找不到,好厂就不容易找。认识翠莲之前,弘囯一年里曾连跳了五六个厂。现在在这个厂平稳工资拿惯了,出去后若进了差的厂,恐怕屁股没坐热就又要走。但是不回去吧,却又如何是好?今天他陪翠莲去医院检查,证实翠莲是有了,他不免心慌。事后定下心来想,也只有结婚这条路可走了。可是,事情还多着呢,他认识翠莲不过四个来月,两方亲家都未曾见过面呢!

这时候,有沓沓的拖鞋声传来,弘囯侧头一看,是翠莲进来了。翠莲走到弘囯床前,伸手抱了他的头放在自己腿上,说;“想不到你还在这里,我还以为你出去了呢。”弘囯说:“怎么会?就是出去,也得约上你呀,一个人出去有啥意思。”又说:“你是怎样打算的,你说说。”翠莲就叹了口气说:“弘囯,我心里好担心,好害怕。”弘囯说:“有什么好担心害怕的,这不是有我吗?”翠莲说:“我怕我爸妈真的不同意,那我该怎么办?还有,我在这厂一晃干了两年了,要离开真有点舍不得。这种厂恐怕不容易找到了。”弘囯就皱了眉头,望着帐顶出神,良久才说:“你爸妈不会那么顽固吧,都什么年代了?只要你立场坚定,应该不成问题。至于厂嘛--”他一下子直起身来:“我看,到时要是找不到好厂,干脆就去找我那老同学。”“你是说宏伟?”“是啊,早就听说他发了,当了总管了,威风得很呢。”翠莲鼻子里哼了一声:“总管又怎么样,还不是个大街娃!”弘囯沉沉地说:“我还在中山的时候就听说过东莞有个大街娃叫宏伟,想不到就是我的老同学。你还记得吧,前几天他叫人带过来那封信里,他还要我到他厂里去做他的助理呢。”翠莲说:“我看你还是不要去和他们同流合污的好。”弘囯说:“怎么叫同流合污呢?当总管助理,轻松又来钱,不好过做普工?”翠莲说:“做普工怎么啦,出一分力得一分钱,心里安稳。那像宏伟那些街娃,抓拿骗吃,啥坏事不干?再说了,久走夜路要撞鬼,等你跟着他们撞鬼的时候哭都哭不出来。”弘囯说:“宏伟以前不是这样的。在学校时我们就很要好,我是学习委员,他是体育委员,他学习成绩不怎么样,常要我给他辅导辅导。想不到他现在当上街娃了。”翠莲说:“想不到的事情多着呢,我还没想到这辈子会遇上你。唉,我们回家就不出来了怎么样?我就不信在家乡就不能过活。”弘囯不语,良久才说:“好多人都说回去后不来了不来了,结果还不是又来了。”翠莲说:“你在家乡有关系靠山之类吗?”弘囯说:“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平头百姓,哪有啥关系靠山。”翠莲便说:“没有也不要紧,我们有手有脚的,家乡那么多有没出来都能过,为什么我们就不能过呢?还有呀,现在我们那边不正在搞西部大开发嘛,说不定家乡有大把机会等着我们呢。”说着摇了摇弘囯:“眼看就要黑尽了,不如出去走走吧,请了一晚上假却关在宿舍里,不怕闷死!”

当下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宿舍。太阳早已落山,外面一盏一盏的路灯兀自发着昏黄的光。不时有汽车驶过,掀起漫天尘土。翠莲便骂:“都说这广东好,我看好个屁!房子越修越多,到处都尘土飞扬。”弘囯忽地想起家乡那条泥泞大路来,父亲来信说要修成石板路了,不知修成没有?怎么不修成水泥路呢?修成简易公路也好啊,汽车可以开进去,要搞开发要运东西都方便。修成石板路,呸,有屁用!

翠莲突然说:“弘囯,我看还是辞了工走,工资算完。外面打工不是长久之计,我好想在家乡过日子了。”

商议好后,他俩辞工很顺利。反正利达制衣厂这么兴旺发达,不愁招不到工人。弘囯和翠莲收拾了行李走出厂大门的时候,同厂的老乡都来送行,都有点恋恋不舍。

弘囯翠莲便搭了汽车,直奔广州。他们虽说相识相恋才四个多月,却都是老跑广东了,进进出出广州火车站已有好多回,从不曾遇到过什么事,不相信今天就遇到事。不相信的事却偏偏就遇上了。下了汽车后,进入车站广场,弘囯把两个行李包都交给翠莲,准备去排队买票。迎面就走来一个人,说:“老兄,去哪里?我有票。”弘囯精灵,知道遇上了票贩子,就是人们常说的黄牛党,就说:“对不起,我已买到票了。”

坐火车对弘囯翠莲来说都不是一回两回了,都积累了点经验,财不外露是其一;其二呢,打瞌睡也不要太沉,眯一眯就行了,有扒手来,就拿眼睛眯住扒手,那扒手一般不敢轻举妄动,只得怏怏地离开。当然,对付明抢,这法子就不灵,只有束手就擒。好在菩萨保佑,熬过了两天两夜,直到家乡火车站都没出什么差错,他们总算松了口气。

下了火车还要搭汽车。弘囯家较近,看看天色将晚,便想让翠莲在家住一晚上再回去。翠莲却不肯,说:“一回来就上你家,自家都不要了,人家说起不好听。”硬是不下车,径自坐回自家去了。

弘囯在张义堡乡下了车,乡到弘囯家还有二里多路。这是一条大路,每天都有上千人在上面走来走去,却是一条泥巴路。弘囯听爸说过,这条路原是一条石板路,虽说石板早已残缺不全,倒底还好走。闹农业机械化那阵,石板路弄成了宽宽的机耕道,却始终没有拖拉机跑。田土下放后,农户就你一锄我一锄把机耕道挖窄了,比原先石板路宽不了多少。没了石板,这路就难走多了。一下雨,泥泞溜滑,一不小心就是一个仰巴叉。弘囯在乡中学上学时常在这路上走来走去,吃了不少苦头。他还记得当时自己写过一首《泥泞路》的诗,结尾几句是:泥泞路啊泥泞路我的泥泞路/你是我的牵挂我的思念和心病/泥泞路啊泥泞路我的泥泞路/你是我灰濛濛人的乡愁沉甸甸的乡愁。有种无病呻吟的味道。眼下这路已在开始上石板,可不知为什么,修整了两百来米就又停了。好在天气晴朗,路面干燥,弘囯便踩着这条泥巴路回了家。

弘囯来到自家屋门口。看到门缝里透出来的的昏黄的灯光,弘囯心里特别激动,心想又是一年多没回家了,不知爸妈身体可好?便举手轻轻叩门。屋里有人问:“哪个?”弘囯说:“爸,妈,开门。”就听爸爸说:“是老三。”母亲却听出了声音,说:“不对,是老四,老四从广东回来了。”就一边开门一边问:“是不是老四?”一看果然是她的四儿,欢喜得不得了:“老头子,老四回来了。”一边让进屋,一边接过行李包。弘囯见父亲还在堂屋里宰红苕藤,面前已堆成了小山,就问:“吃饭没?”父亲搓搓手站起来说:“没呢,宰完这堆红苕藤再烧火。”又对母亲说:“那你就去烧火吧。”母亲车转身就进了厨房。弘囯在凳子上坐下来,想到大哥三哥分家后,自己又去了广东,父母二人打理这个家确实很辛苦。当下打开行李包,取出两盒人参蜂王浆、两瓶鸿茅药酒酒、几包高级糖果说:“这里面有些是翠莲买给你们的。”父亲问:“翠莲也回来了,怎不见她?”弘囯说:“她回自家屋了。”父亲说:“这次回来……你们怕是要结婚了吧?”弘囯笑笑说:“想倒是这样想,只是八字还没一撇呢。”父亲说:“结也结得了,你也不小了。”

说着话,弘囯走进自己的那个房间,稍稍收拾便倒下床去。坐火车坐晕了头,感觉这床和火车一样摇摇晃晃。正要迷迷糊糊睡去,却听得门外母亲在问:“老四,坐了几天车,不洗个澡舒服?我这里烧了水呢。”只得硬撑了起来,由包里找了衣服去洗澡。

弘囯养成了早起的习惯,七点过就醒了。睁开眼想想这是在家里了,不用赶着去上班,就又迷糊着睡去。后来听到母亲叫他起来吃早饭,就应声说:“妈,我这头有点痛,早饭不吃了,再睡会儿。”其实他是欠了瞌睡帐。母亲也不再催他,老两口吃了早饭出工了。

弘囯再次醒来时,看看表已近中午,就翻身下了床,在屋里转来转去想找点活儿干。看到水缸里水不多了,就去挑了几挑水,又做好了午饭。

一家三口正在吃饭的当儿,听得门外远远的有人在喊赵弘囯。这乡邻里知道赵弘囯这名字的不多,都叫他赵四,弘囯一时竟想不起是谁。细一听,听出有点像是翠莲的声音,说了声:“是不是翠莲来了?”连忙跑出去。一看果然是翠莲,还有另外一个小些的女孩子。翠莲见到弘囯,笑嘻嘻地问:“你在家里干啥呀,叫这么久都不应?我还以为那人骗我们呢。”弘囯愣了愣,说:“这么远,你们一路问着来的?”翠莲说:“是呀,问你的名字,人家都说不晓得这个人,幸亏我还记得你爸爸的名字呢。怎么,不欢迎?”弘囯便朝屋里让:“哪里哪里,非常欢迎,屋里坐。”

屋里的两位老人听到外面的说话声,赶紧到房间里换了身干净衣服出来,见到翠莲,自是笑脸相迎。翠莲腼腆地笑了笑,算是招呼,和那女孩子一起在一张条凳上坐了。

当下寒喧了几句。弘囯母亲要下厨房做菜,翠莲不让,说将就算了,又不是外人,说得弘囯母亲心里热热的,也不坚持。翠莲客气了几句,也就一起吃了。一时桌上的气氛竟有些冷场。大家都只顾埋头吃饭,翠莲却把眼睛扫来扫去的,看到弘囯家的房子都是一些老屋,墙壁斑斑驳驳,宽敞倒是宽敞,有七八间屋,就是不怎么中看,心里就有些黯然。看到堂屋墙壁上那一排“三好学生”奖状,眼里才有了些光彩,不管怎么说,弘囯这人还是好样的呢。

吃过饭,翠莲就说要回去。弘囯父亲说:“老远来,不多坐一会儿?”翠莲说:“不了,我和我爸说是来赶集,偷偷来的。”这边几个也不再坚持。弘囯送了翠莲两个出去,走出门外,翠莲回过头说:“真想不到,你家里有这么寒酸。你原先说你家很穷,我还以为是说着玩的,没想到是这样。”说过就知道自己说重了,有些后悔,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弘囯看着她,想了想说:“你爸妈不知道你来?”翠莲点了点头。弘囯又说:“那我二十四还来你家不?”二十四上翠莲家,二十八上弘囯家,这是他们在火车上就商定了的。弘囯说过这句话,有点紧张地看住翠莲。翠莲还是点了点头,说了声:“早些来,不要忘了找那媒人来。”转过身慢慢地走了。

弘囯步履沉重地回到堂屋的时候,见父亲和母亲正在谈论翠莲。父亲说:“这女娃是个有主见的人,晓得自己先来看屋。”母亲说:“就是眼睛大。”弘囯奇怪地说:“眼睛大不好?”母亲说:“好是好,眼睛大的人就是脾气躁。”

弘囯听了心里不舒服,心想人都不熟悉,怎么就说人家脾气躁呢?其实翠莲温柔得很呢。便不再说啥,只告诉父母,二十四那天上翠莲家,到时别忘了约上刘二娘。

刘二娘其实不是媒人,将近四十的人了,还从来没做过媒。翠莲和弘囯商定刘二娘为媒,只是因为刘二娘的女儿和翠莲同一个厂,是刘二娘的女儿将弘囯介绍进利达,弘囯和翠莲才得以相识相恋。所以此次回家,就商定以刘二娘为媒了。

刘二娘很高兴,心想自己也要尝尝给人家做媒是啥滋味了,看看媒人的大围腰是怎么穿来的。到了六月二十四,天清气朗,果真是个好天气,弘囯、弘囯妈邀了刘二娘,从乡里搭了汽车,往翠莲家去。

弘囯其实心里没底。那天翠莲搞了个突然袭击,不知道回去后会有什么想法?那个女孩儿是谁,怎么从不介绍?想来想去想不出个所以然,就拿了眼睛去看车窗外。车里很拥挤,过道上都站满了人,汽车如老牛负重般往前驶。窗外,那一片片红红灿灿的高粱地,黄澄澄的稻田,间或一处松柏林、几间瓦舍便陆陆续续地向后退去。弘囯突地觉得故乡的景色很美,在广东的公路边绝对看不到如此的大自然美景,进入眼帘的多半是杂草丛生的荒地和从荒地上矗立起来的楼房。但故乡太多丘陵,民居太零散,交通不方便,要搞现代化不容易。这样一想,又觉出自己的幼稚,不觉自嘲地一笑。

刘二娘看到了他这一笑,以为他在想美事,便说:“赵老四,其实你们是自由恋爱,用不着我的。”

弘囯还没说话,弘囯妈就说了:“他二娘,他年轻人搞他的自由恋爱,老规矩还是要的,正二八经来,人家少说点闲话嘛。”

刘二娘就哈哈一笑,又问起翠莲相貌怎样,年龄多大,两个妇人你一言我一语,笑一阵谈一阵,引得众人都朝她们看。

弘囯有些索然,不再说话,扭头看着窗外,想他的心事。

弘囯记得翠莲说过她家住黄羊镇,是在未来黄羊镇之前的青岗粮站对面,距马路仅一条田坎,很好找。便提醒车上晓得青岗粮站在何处的人,到时叫他一声。

当那人说“前面就是青岗粮站”时,弘囯连忙叫司机停车,司机却像没听见似的仍往前开。弘囯急了,挤过过道拍打车门,汽车终于慢慢停下。

弘囯很窝火,白走了一段回头路。在广东搭车绝不会遇到这种事,只要不是在大城市里和紧要路口,上上下下都很方便。这服务态度也太差了。

刘二娘说:“可能粮站没人上车,他就懒得停。”

弘囯愤愤地说:“开什么鬼车,与人方便自己方便都不懂。”

弘囯一行步行到粮站附近的一处商店买了一些零散的高级水果糖。他知道翠莲有一个哥哥,哥哥已娶了嫂子,嫂子生了个宝宝儿子。

弘囯看看表,才十点来钟,心想实在太早了,去了人家还没做饭怎么好意思。但三个人若就呆在这里又太引人注意,只得硬着头皮去。

弘囯没想到翠莲家竟是一溜几间青砖瓦房,虽不是楼房,毕竟比自己家土屋好多了。想到翠莲来看屋时说的一番话,弘囯心里就愈加沉重起来。

还未走近,就见系着围腰的翠莲从侧边门里伸出头来看了一下,便擦着手迎上来,说:“来得早,里边坐。”把包包接了,让到堂屋坐下,又泡来三盅茶,搬来电风扇,说:“你们坐坐,等会儿来陪你们。”又出去了。

堂屋里很安静。弘囯抬眼四处观望,见堂屋的三面墙壁上都挂满了玻璃匾,有祝寿的,有贺新居落成的。弘囯看到有两张匾都是翠莲大姐夫送的,暗自想若自己成了刘家女婿,恐怕也少不了送这些玩意儿。唉,谁知道今天运气如何!

弘囯有些无聊,觉得时间难以打发。翠莲知道他是喜欢看书的,怎么不找本书来?想聊天吧,三个都是熟人,坐在人家堂屋里,又不知怎么个聊法。

正在心烦的时候,有人走进堂屋来。弘囯一看这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庄稼汉,面目极和善,暗想这可能是翠莲的爸爸,想招呼却不知怎么开口,只得站起来,点了点头说:“你……你老人家忙啊。”

翠莲爸“唔”了一声,说:“你们来得早嘛。”弘囯妈和刘二娘赶紧站起来,同声说:“不早了,不早了。你很忙啊!”翠莲爸说:“不很忙,有点活路。你们坐嘛。”一边说,一边摸烟。弘囯连忙摆手,红了脸说:“谢谢了,我不抽烟。制衣厂的人不习惯抽烟最好。”翠莲爸说:“你这习惯好。”也不坚持,自个点了烟,坐下来,聊了些诸如“路上好赶车不”、“农活忙不忙”之类闲话。

一会儿就见翠莲端了菜上来,开始摆午饭吃了。几个人推让了一番后,还是弘囯妈同刘二娘坐了上首,翠莲爸坐了下席,弘囯则坐了横方。农村很讲究礼节,上下席是长辈坐的,小辈应坐横方。跑了几年广东,这点弘囯还没搞忘记。

坐定不久进来个中年妇女。弘囯猜这是翠莲妈,也欠欠身以示礼节,说:“您来坐嘛。”翠莲妈说:“坐嘛坐嘛,没啥吃的。”弘囯妈回应说:“这么多菜了,累着你了。”

接着进来个年轻女人,带着个小男孩,问候一声“尽都来得早啊”,也不带任何表情。弘囯想这一定是翠莲的嫂子了。

始终不见翠莲出来吃饭,弘囯心里有些奇怪。刘二娘问了一句:“翠莲呢?来一起吃了嘛。”翠莲爸说:“不要管她,她在厨房里,我们吃我们的。”

弘囯觉得有些不对劲,吃个半饱就放了碗。翠莲妈对着厨房喊:“翠莲,打水来洗脸。”弘囯说:“我自己来。”就朝厨房走去。

翠莲可怜巴巴地在灶前烧火。弘囯走过去问:“翠莲,怎不来吃饭?”翠莲说:“好麻烦,这顿饭都是我自己掏钱割肉打酒,自己做饭做菜,他们都不肯帮我。”弘囯愣了,说:“怎么会是这样?”翠莲说:“他们都说你们家太远,太偏僻,以后没啥发展前途。”弘囯脑子木木的,答不上话,久了才说:“那二十八你们来不来我家?”翠莲说:“我都不晓得。”

弘囯怕翠莲妈进来碰见,连忙打了水到外面洗脸。这时堂屋里的席也差不多散了。

收下碗筷后,大家重新坐定。刘二娘到底没忘记作为媒人的职责,对翠莲爸说:“老人家,你看这事该怎么办?”翠莲爸说:“娃儿的事,做老人的只是参谋参谋,主要还是看翠莲。”说得极通达的。刘二娘说:“这弘囯人也老实,长得也不赖,和翠莲都是跑广东的,互相都了解,你做老人的要是没啥意见,就二十八去看看弘囯家吧。”翠莲妈犹犹豫豫地说:“怕还是不来了。”刘二娘说:“老人家,还是来看看吧。他们要是有缘分,这事应该成的。”

直到临走,刘二娘还叮嘱这句话。而翠莲妈的答复是:“到那天再看吧。”

 

(下)

 

弘囯很奇怪,怎么就再没见到翠莲?

弘囯一肚愁闷地回到家里,不知道应该干些什么。刘二娘和他们一家商量了很久,还是觉得应该做好充分准备。刘二娘说:“不管翠莲的家人会有啥意见,只要翠莲的心里还有你弘囯,他们就一定会来。”

刘二娘的话不错,是该做好充分准备。弘囯的潜意识里却有一种听天由命的想法,很反感这种准备。为什么?这里有一个曲折婉转的爱情故事。

弘囯很早就喜欢上了他大的妹妹秀梅,当然只是暗中喜欢,从不敢表露。后来秀梅应武威市劳动服务公司的招工去了广州一家制衣厂,弘囯就写了封信去,明为询问打工情况,实为探探虚实。没想到秀梅很快回了信,详细地回答了他所问,末了还说:“祝你找到一个比我好的姑娘作终身伴侣。”弘囯从此便找机会去广东。机会说来就来,第二年市劳动服务公司又搞劳务输出,他便幸运地到了广东中山。广东车费很贵,弘囯却不怕,每月两三次往广州看望秀梅。秀梅父母得到了一点风声,写信大骂了秀梅一顿,说她在外面玩花了心,敢和她姐的小叔子耍朋友,赵家的饭真的就那么好吃!再这样下去打断她的腿!秀梅便写信给弘囯,婉转地提出分手,弘囯连写数封信给她她都不回信。后弘囯回家过春节,一老同学热情为他做媒,说这姑娘知他家情况,不嫌他家穷,且模样比秀梅强十倍。弘囯想,罢了,该你的就是你的。姑娘进门之日除了割点肉之外什么也不准备,且那时村里其他人已装了电灯,独他家用煤油灯,穷得叮当响。那姑娘竟也不嫌,跟了他到中山打工。没想到某次他再见到秀梅时,心便死灰复燃,该他的也不要了,宁愿跳厂丢工资躲开那姑娘。也活该他倒霉,没想到秀梅父母仍不允准,且到弘囯家大吵大闹,口出秽言。弘囯闻讯气极,断然提出分手。

以后进了利达,遇到翠莲,两人都有相见恨晚的感觉,立刻打得火热,很快产生了结婚成家的念头。至此,弘囯才知道何谓缘分。

再是有缘分,对这次翠莲一行正式进屋,弘囯却不敢大意随便。他家虽已装了电,却是除了照明之外一件家用电器都没有。他便听从父母之言,去大哥处借了电风扇、洗衣机过来“装点门面”。因为,这次不比以往,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但究竟能否成功,他心里一点把握都没有。

二十八一大早,刘二娘就去乡里等候翠莲他们,弘囯一家人则在家忙碌,连大哥三哥都来了。时近中午,刘二娘果然乐哈哈地陪着客人走进门来。来人不多,有翠莲、翠莲妈和翠莲嫂子。

午饭自然很丰盛。午饭罢之后,将进入实质性的会谈,却不见了翠莲和她嫂子。弘囯急急找出门去,只见这两人正蹲在屋背后的石滩上看屋。见弘囯来到,嫂子便说:“这房子旧是很旧,还是有这样宽,以后要重新修房造屋也不用新批地基了。”弘囯听翠莲说过她嫂子是很“精怪”的,当下就琢磨这话有没有双重意味。却听得她嫂子又说:“这房产全是你的吧?”弘囯一下反应过来这是在问自己,连忙“唔唔”点头,说:“我和我大哥三哥分家分断了的。”翠莲故意叹口气说:“唉,就是远了点。”嫂子马上接口说:“远啥,现在有的是车子。”又说:“走,回屋去,妈在等我们呢。”

三人相继走回屋去。弘囯落在后面,皱着眉头琢磨这二人说的话。想不到翠莲嫂子竟会支持这门亲事,心里有些疑惑,想问问翠莲,却又不好开口。翠莲嫂子跨进大门就说:“妈,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是回去了吧,还要坐车呢。”刘二娘连忙站起来,说:“她嫂子,忙啥嘛,大老远来,就歇一夜再走。这下落实了,就是一辈子的亲戚,不用忙着回呀。”翠莲妈也站了起来,微微笑着说:“这样吧,人我看了,家我也看了,我们做大人的基本没啥意见,成不成还得看他们自己。”弘囯妈走过来拉住翠莲妈的手说:“你做老人的表了态,我也表个态,我们赵家三个儿,家业是没挣下多少,全靠他们自己挣。弘囯和翠莲都有那个意思的话,我们做老人的又能说啥呢?今天成了亲家,就是一辈子的亲戚了。亲家,今天就别走,难得来一回,住一晚吧。”刘二娘一听她认了“亲家”,也过来拉了翠莲妈的手说:“是啊,亲家不要走。”翠莲妈为难地说:“家里那么多的牲畜,我走了没人照管,他爸是个粗人,田土活路差不多,理家就不会。”刘二娘说:“还有翠莲她哥呢?”翠莲妈说:“她哥在石厂里做,下班后就累得倒床,还理个啥家哟。”硬是要走。刘二娘把弘囯妈拉到一边,问:“打发人家一些啥?”弘囯妈说:“两节布,几斤糖,二百块钱够不够?”刘二娘低声叫道:“唉呀,现在都啥年代了,还那么小气!人家黄五媳妇进屋,打发五百块钱呢!”弘囯走过来说:“那我们也打发五百块。”掏了五张百元大钞递给母亲。

这时翠莲一行已经迈出大门,弘囯妈追上去,把五百元大钞往翠莲口袋里一塞,说:“不要嫌少。”回头塞给翠莲嫂子一百元,又将其它东西塞到翠莲妈手里,说:“亲家,招待得不好,回家不要怄了。”翠莲妈说:“哪里,给你添麻烦了。”两人互相谦让着说了一阵,一行人送出去老远才返回。

翠莲一走,弘囯心里又有些空空落落。他看过许多书,看过许多电影电视,认定恋爱结婚都该是很浪漫的事。在广东跑了这几年,见的听的也不少,却没想到自己的婚姻大事还会落到这俗套里去。

一连几日,他都把自己关在房里看书,书看不进去,就躺在床上睁大眼睛胡思乱想。这日刘二娘过来,见弘囯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就说:“老四呀,就怎么就这个呆相,怎么不上翠莲家去。”弘囯说:“上翠莲家去干啥?”刘二娘说:“干啥?你以为你和翠莲的事就妥当了?你是个男人家,你该厚起脸皮上翠莲家去探探情况,帮人家做点活路呀什么的,把人家感动了,才有希望。不然哪,迟早要黄呢!”

弘囯听刘二娘这么一说,想想也有道理。那天人家虽没一口回绝,却也没有爽快应承。自己若不去献点殷勤,恐怕到头来母亲这一声“亲家”也白叫了。当下从大哥处借了自行车,买了点礼物一路飞驰而去。

到翠莲家时,已经是上午十点,屋里空荡荡的没人,只有翠莲和上次同来看屋的那个女孩在厨房里忙碌。那女孩一见弘囯推了自行车来,就笑嘻嘻地说:“哟,赵四哥来帮忙了。”翠莲说:“这是叔爷那里的二妹。”哦,原来是翠莲的堂妹。弘囯听她称呼自己“赵四哥”,也就是承认自己是未来姐夫了,心里不由得乐滋滋的,说:“你们姐妹两个这么早就做午饭了?”二妹说:“你运气好,碰上五姐家打谷子,这是‘打腰鼓’的呢。”农村打谷子,时兴上下午各加一次餐,也就叫做“打腰鼓”。弘囯说:“那我得去赶个炮火功夫啰。”就靠了自行车,脱了鞋,挽起袖子裤腿,一副准备大干的样子。翠莲说:“装模作样的,还不晓得你还会不会打谷子呢。”弘囯说:“哪里话,不是吹,我踩打谷机还是一把好手,不信等着瞧。”翠莲便去找出她父亲的旧衣服来,让他换上。留下二妹准备做午饭,让弘囯挑了一挑稀饭泡粑之类,领了他去田间。

田间里正有几个人在忙碌。只听得有人吼声:“打腰鼓啰!”忙碌的人就停下活计,慢慢朝田坎走来。翠莲低声说:“那个吼打腰鼓的人就是三哥,有叔爷叔娘,还有个老表。”弘囯数一数,就那么六个,全是翠莲自家人。待他们上得田坎来,就一个一个恭恭敬敬地打招呼。翠莲妈慈爱地说:“你怎么就晓得我们打谷子?”老表调皮,说;“是不是五姐来喊你的?”弘囯脸就红了,说:“我能掐会算呢。”众人就都乐了乐,寻了碗筷打腰鼓。

第二天早饭后弘囯便决定回去,可是又不甘心就这么走了。翠莲送他出来的时候,他悄声问翠莲:“我们的事该有个结果了吧?”翠莲说:“你晓得昨天我三哥的舅子来是为了啥事?”弘囯说:“不是帮你家打谷子么?”翠莲说:“不光为了打谷子,还为了给我做媒呢。”弘囯吃了一惊,说:“做媒?怎么会给你做媒?”翠莲说:“都是我三嫂的臭主意。她这人就是精怪,当着一套,背后一套。上次到你家看屋,她还说可以呢,回来却对我说:‘五妹,我帮你说个婆家。’我晓得她不会安啥好心,就对她说好过弘囯家的才去。没想到昨天她娘家兄弟果真来传话了,要我今天去看屋。偏巧,昨天你来了。”弘囯说:“你果真想去看屋?”翠莲说:“你慌啥呀,都是你的人了。”弘囯又觉得心里踏实了些,就又问翠莲:“哎,你问过你爸妈没有,我要是结婚,他们要些啥条件?”翠莲说:“昨晚我和我妈谈到一两点钟呢。”弘囯说:“都谈的啥?”翠莲说:“我妈说了,女儿迟早是要嫁人的,看在你还算老实,再加上知道我怀了你的娃,就不为难你,同意我嫁你。”弘囯心里一阵欢喜:“那她没提啥条件?”翠莲说:“有,我妈说女儿养到这二十来岁也不容易,好歹得给一点养育费吧。你家穷,本来要收你两万的,只要你一万就行了。”弘囯听了就有点犯嘀咕,心想这就是农村人的婚姻观,好像买卖啥东西一样。幸好他和翠莲是自由恋爱的,他也真心喜欢翠莲。钱是人找的,给点钱也不要紧。就说:“那我下次就带一万元来。”翠莲说:“早点来的好,近来我发觉自己不对劲,老是嘴馋!”弘囯说:“这点我清楚,我回去打了谷子就来。”

过了两天,弘囯就带了钱到翠莲家,在翠莲爸妈面前从包里取出一万元递过去。这时候弘囯心里又泛起买牲口的那种讨厌的感觉,有点恶心,却也强装了笑脸。翠莲爸接过钱,交翠莲妈收了,问弘囯是不是马上要手续?弘囯说是。翠莲爸说那我马上就去办来,弘囯心里终于踏实下来。

弘囯和翠莲从乡政府办了结婚证书出来,心里有说不出的舒畅。刚才结婚登记员问他:“赵弘囯,你是真心想和刘翠莲结为终身伴侣吗?”弘囯说是。登记员又向翠莲问了同样内容的话,翠莲也说是。登记员于是在婚姻鉴定书上写上:“自由恋爱,自愿结婚。”又让他们各自按了手印。弘囯觉得这颇有点外国人在天主教堂里举办结婚典礼那种浪漫与神圣,也不等人家索要喜糖,自已就去买来一包。然后和翠莲一路轻轻松松回家去。

午饭的时候,弘囯爸在饭桌上说他今天赶了场,在茶馆里碰上赵阴阳,他就让阴阳先生看看这个月哪天结婚期会好。赵阴阳掐着指头算了一阵,说这个月除了七月十二再没有结婚的期会。“依我看,你们干脆就十二结婚吧。”

翠莲说:“十二?太快了吧?还一点准备都没有呢。”弘囯说:“我们也不是贪图你陪嫁几多。”翠莲说:“话是这样说,可人家要说闲话呢。好歹跑了几年广东,家里修的房子也有几匹砖是我买的,我不相信我爸妈就这样撵走我了事。”弘囯爸说:“那你回去跟你爸妈商量一下,看这期会行不?”

吃过午饭,翠莲就独自匆匆赶了回去。

第二天上午,有人从乡里回来捎来话说,翠莲买了很多家具堆在乡里,叫弘囯带人去搬。

弘囯立马喊了两个哥哥、几个乡邻去。到得乡里,翠莲果然在那里守着一堆家具,有床、写字台、立柜、食品柜之类。还未等弘囯问她,她已先说了:“我爸妈都说还没讨庚呢就怎么看了期会,还看得这样近。”翠莲笑了笑又说:“后来我妈说到底是新式婚姻,也没为难我,陪我到青岗买了这一大堆,用车运了来。”弘囯问:“妈呢?”翠莲说:“她已先回去了,还有其他东西没准备呢。你来了就好,你带人搬回去,我又要回去了。”弘囯说:“那我十一那晚带几个人来你家行了?”翠莲说:“家具已先运来,下次少来点人都可以了。我妈说要简办,一个客都不惊动呢。”


翠莲的婚事确实简办。像翠莲这样跑了几年广东的姑娘,出嫁时谁不是什么“机”、几大件样样齐全的?哪像翠莲,仅是一些平常家具,就是铺笼帐被,也仅有两套,如此而已。

七月十一下午,弘囯请了刘二娘,约了四个乡邻,带了箩筐、猪肉、衣裤之类礼物去翠莲家。拢屋的时候,翠莲妈和翠莲嫂子正在帮忙缝新被盖。当下把箩筐接了,请到屋里休息。

翠莲家除了大姐夫李二哥之外,一个客人都没有,就连同她挺要好的二妹也没来。翠莲想起大姐出嫁时宾客满堂的情景,心里就有点酸楚。次日清晨,迎亲队伍就要出发了,翠莲嘤嘤哭了起来,这在传统上叫哭嫁,现在许多姑娘在出嫁时都不作兴哭嫁了。翠莲是真哭,虽没哭出什么词,却哭得满腮都是泪。

弘囯从没见翠莲这么动情地哭过,此时在旁竟看得呆了。刘二娘提醒他:“还不去跟爸妈打声招呼,说声我们走了,这是礼节呢。”弘囯赶紧照做了。翠莲爸妈各给了他一个红包,他收起来。

迎亲队伍开始出发,四个挑铺盖及杂物的走在前面,后面依次是媒人、新郎、新娘及送亲人等。弘囯发现除了三哥三嫂及侄儿外,大姐夫也在送亲之列。他很奇怪,有姐夫送姨妹的吗?

一行人在青岗粮站搭了车,到张义堡下车后,又依原样进行。弘囯今天是新郎,心里是说不出的兴奋。他依照刘二娘的吩咐,在乡里买了几包糖和五挂鞭炮放在那几挑箩筐内。他本不抽烟,却也买了两包“红梅”带在身上,路上碰着熟人,就红着脸笑嘻嘻地递过两支烟去(好事成双),人家便投其所好地说他几句吉利话。一路上歇了几次,无非是吃糖抽烟之类。糖将吃完的时候,也就差不多要到弘囯家了。

这时候,弘囯听得后面送亲队伍里李二哥冷冷地喊他:“赵四哥,你停一下。”弘囯停住脚,回头望过去,只见背着侄子的李二哥和三哥三嫂都阴沉着脸,就连翠莲的脸色也不好看,就问:“李二哥,有啥事?”李二哥说:“我问你,我五妹是不是嫁不脱了,问着要嫁给你的?”弘囯一听这话音不对,忙又问:“咋啦?有事你就说嘛。”李二哥说:“你和媒人都在前面,隔我们那么远,别人一看不都以为我们是问着来的!”弘囯这才知道又违反婚礼中的礼节了,才要分辩,却听刘二娘说:“李二哥不要见怪,我是第一次做媒,不懂这些,走近点就行了。”李二哥哼了声说:“不懂?不懂又做媒!”当下两人争论起来,都说得气鼓鼓的。弘囯连忙两边劝,好容易才平息了双方的火气,这才又朝家走去。

前头挑铺盖的已被弘囯妈塞了红包后接进屋去。弘囯几个走到门前时,李二哥却不让翠莲就此进屋,说要给了脚步钱后才进去,免得掉了身价。弘囯和刘二娘走进屋去同弘囯妈商量了一阵,让弘囯将一个五十元钱的红包给翠莲。李二哥从翠莲手里拿过,当面拆了,说:“五十就行了么?不行!得月月发财!”又递了回来。弘囯很窝火,脸胀得通红,折回屋内,重新包了二百元递给翠莲。李二哥才让翠莲进了屋。

弘囯家客人也不多,只有舅舅和姑妈那么几个实亲。因为手头钱紧张,不敢大操大办,只得把乡邻都辞了,所以就只那么三四桌人。席间弘囯本该和翠莲一起去挨桌敬酒的,弘囯却懒得去应酬,连新房也不去,躲在父母房里生闷气,母亲来叫他几次他都不出去。直到弘囯爸来叫他去送客,他才懒懒地起身。

送走了李二哥、三哥三嫂及侄子,又点了一圈鞭炮谢了媒,追得刘二娘乐颠颠地跑了,弘囯和翠莲这才慢慢地回来。翠莲回了新房,就又坐回床沿,不说也不笑,脸色始终那么阴阴的。

新婚三日无老少。弘囯的几个老表,本想在新房里谈谈笑,逗逗乐,捉弄捉弄这个美丽的新表嫂的,见翠莲这副冷竣的模样,也觉得没趣,就都退出新房,去打扑克、玩大贰牌了。

吃过晚饭,理应是闹洞房的高峰期,然而新房里却冷清得出奇。倒是大嫂,吃过饭帮着收拾了碗筷后,带着一双活泼可爱的儿女来新房里陪翠莲说说话。一双儿女打打闹闹,疯来疯去,平添了一丝热闹气氛。

十点过,大嫂带着孩子起身回去了,外面堂屋里打牌嬉闹的也都陆续睡去。弘囯走进新房,轻轻掩了门,神情歉疚地看着翠莲。翠莲坐在床沿,一脸木然地盯着一个地方。弘囯发觉灯光下身着大红衬衣、衬托着一脸红晕的翠莲虽略显疲惫,却是那么的娇艳欲滴,使人顿生怜爱之心。弘囯走过去,挨了翠莲坐下,伸出手去轻轻搂了她的肩。翠莲“嗯”了一声,拧了一下身子,仍不理他。弘囯说:“翠莲,好抱歉,今天我心情不好。”翠莲说:“你心情不好,我的心情就好?这个婚礼哪像个婚礼,冷冰冰地哪有一点意思!”说着竟抽噎起来。弘囯说:“你不晓得,今天我有多讨厌李二哥!”翠莲回过脸望住他说:“你怎么就讨厌他?”弘囯说:“他明明是有意与我过不去嘛。”翠莲说:“你哪晓得,这婚事是靠了李二哥支持的。昨天晚上我三哥还骂了我,说我瞎了眼睛,硬要嫁那么远、那么穷的,以后不来看我。骂得我当时就哭了。”翠莲顿了顿又说:“今早我三哥三嫂不来送我,李二哥连连催他们,说了他们几句,还自愿帮三嫂背娃儿。”弘囯说:“那他怎么处处与我为难?”翠莲说:“怎么叫为难你呢?这叫名正言顺,该怎样还得怎样,以后人家说起来才好听呢。”弘囯就叹了口气说:“早晓得这么麻烦,就不举行什么婚礼了,你搬过来就行了。”翠莲说:“你想得倒简单,就不怕人家说闲话!幸好爸妈不晓得我肚子里有了孩子,要不,早打断我的腿了!”说起孩子,弘囯心里一片柔情,他想起了他们的第一次,他的手颤抖着在翠莲身上往下游移的时候,翠莲附在他耳边低喊了一声:“弘囯,你要记住,现在我是你的妻子了。”完事后翠莲打了他一耳光,又打了自己一耳光,泪眼迷离地说:“我们都错了。”这一幕幕,弘囯过后许久都在回味。他觉得自己成了真正的男子汉,成了一个大丈夫。此时此刻,翠莲是真正成了他的妻子了。弘囯拥了她,说:“翠莲,别说了,我的好妻子,不管怎样我都会好好爱你。”边说边温柔地替她解衣服。翠莲挣扎了一下,也就任他了。而这时候,弘囯的眼睛却直起来,原来翠莲竟没着内衣内裤。弘囯说:“这是怎么回事?”翠莲害羞地说:“我妈说,结婚那天,女人都这样呢。”

天,这又是一个什么风俗!

燕尔新婚,如胶似漆,何况弘囯翠莲这对自由恋爱成婚的恩爱夫妻。弘囯整天守着翠莲,简直心不旁骛。一天翠莲说:“弘囯,你总得谋个出路呀,这样下去怎么行?”弘囯说:“慢慢来吧,万一不好找工做,我们还有田土、有庄稼呢。”翠莲说:“跑了几年广东,田土怎样种我都忘记得差不多了,你恐怕也比我高明不了多少。我们做衣服的,还是去找个制衣厂吧。”弘囯说:“你以为是广东啊?我们家乡哪来的制衣厂?”翠莲说:“听说城里有个开发区,那里要办很多厂,恐怕就有制衣厂,你不去看看?”弘囯说:“听我爸说过,土地是规划了,房子却还没修起来,半下午打灯笼,早呢。”翠莲默了一阵,才说:“那你也得想想办法呀,吃饭不要钱,走亲戚人户要钱呀。下个月就是我爸爸的五十大寿了,好歹得送一千吧?送少了要被人家小看呢。还有,再有几个月就要生孩子了,到时候到哪里找钱用?”弘囯说:“听说乡里猪鬃厂办得不错,我有个要好的同学在里面,每月还是有一两千块,就是要入股。”翠莲说:“那你还不去看看。”

过了几天,弘囯妈来提建议说:“你们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我看,你们还是正二八经打席子吧。”弘囯的家乡盛产草席,在全国都是小有名气的。农民们除了喂猪,往往就靠用灯草和黄麻编织草席补贴家用。打草席只需两人操作,一人掌筘,一人递草,赶紧地做一天,倒也有十来元净赚。只是如果什么都要用钱买,那也就赚不了多少。弘囯说:“家里又没种灯草,又没种黄麻,打啥席子?”弘囯妈说:“可以去买嘛,多少赚点人工钱。”弘囯想了想说:“乡里的黄麻多少钱一斤?”弘囯妈说:“一块二三。听说天洋坪便宜点,一块都可以买到。”弘囯拍了一下大腿说:“嗨,那我到黄羊镇贩点黄麻到乡里来卖,不就可以赚点?”翠莲撇撇嘴说:“你是做生意的料子?”弘囯说:“试试嘛,哪样不是试出来的。”

翠莲拗不过弘囯,只得从立柜里翻出五张百元大钞说:“就这点家底了,让你拿去做生意我真不放心。”弘囯说:“你别担心,我去那里看看,有把握我再干。”

乡里到黄羊镇,足有五六十里路程。一条简易公路坑坑洼洼,汽车驶在上面,常常是一个接一个的弹跳。弘囯怀揣了钱,忍受了差不多两个多小时的颠簸,终于到了群山环绕的黄羊镇。

今天逢场,黄羊镇那窄窄的街道上人山人海,各种声浪营营嗡嗡。弘囯问了两三个人,就来到了摆卖黄麻的街段。嗬,那里真是一个黄麻的天地,那一捆一捆的黄麻临街而立,好似一段段的大树桩,又像是秦始皇的兵马俑方阵。弘囯觉得眼睛都看花了。他走过去问了一个:“喂,老兄,黄麻怎么卖?”那人说:“一块五。”说完眼睛看着他。弘囯吓了一跳,怎么会是一块五!就说:“你有没有搞错,你卖一块五!”那人说:“我喊的是价,你还的才是钱嘛。你还多少?”弘囯这才回过味来,他想起在广东买东西,明明只值二十元的东西,卖主偏要喊上百块,你哪怕还他五十块,你也吃了大亏。不行,我得多问几个看看。于是价也不还,一路问下去。奇怪的是最低喊一块五,有一个甚至喊一块八!弘囯不觉有些心虚,摸不准行情究竟是多少。他灵机一动,朝一个刚买了一大捆黄麻的汉子走去,说:“老兄,你买的多少钱一斤?”那人不友好地看他一眼,随口说:“一块五。”弘囯讨了个没趣,懊悔自己怎么这样蠢,人家是不会轻易告诉你实价的。便又走开去,四处观看,脑子里又忽地想起来,这黄麻是要分成色的,成色好的就要贵点,成色差的就便宜。糟糕的是自己根本就不懂什么成色,怎么没请母亲来呢,母亲以前打过席子,她是分得出成色好坏的。又暗自庆幸自己没有还价,还低了人家要骂你不识货,还高了不买又要被人家骂得狗血淋头。糟了,还做什么生意,这一趟白跑了。

弘囯从黄羊镇回来,被翠莲一阵好笑。翠莲说:“你这人真是头脑发烧,明明不是做生意的料,硬要假充内行,这下白跑了一趟,你该满意了吧。”弘囯说:“也不白跑,到底还是看了一眼黄羊镇,开了眼界。”

两人正在说笑,却听得堂屋里母亲在说:“老四,你们不出来看看,你舅舅和老表来了。”弘囯和翠莲就都走了出去,同声招呼舅舅与老表。老表说:“哟,四老表和表嫂大白天都关在房里。”翠莲说:“你不晓得,你四老表去做了趟生意回来,刚刚拢屋呢。”老表说:“做生意?四老表会做啥生意?”翠莲忍了笑,才要说话,弘囯抢过去说:“不说这些了,说出来让舅舅老表笑话。”翠莲说:“你还怕人家笑话呀!自己要假充内行去贩黄麻,贩不来又怕人家笑,真是。”又说:“他今天上午去了黄羊镇呢。”舅舅就笑了,说:“这生意也不是那么好做的,那些卖黄麻的,鬼精得很,卖之前都用温水泛过,什么成色你都分辨不出来。你买过后水汽一干,又折斤两,成色又不好,不亏本才怪。”弘囯说:“幸好没买。”舅舅说:“依我看,你们两个都是跑广东的,不如还去跑广东。现在好多人都想跑广东去呢。”弘囯说:“唉,我真的不愿意去,去帮人家打工,熬更受夜还受气,还动不动就要炒人,那滋味不好受。”舅舅说:“怎么就不去了,我还想让你带上你老表去呢。他学了几次手艺都不成,受不了师傅的气。这次你们一定得带上。”弘囯想了想说:“舅舅,你不晓得,广东是女人的天下,有手艺的男仔都不容易进厂,生手就更不用说。”见舅舅脸色有些不高兴,又说:“再说,这次我们是辞了工回来的,要是去的话,还要重新找厂,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又怎么敢带上老表。”一番话说得大家脸上僵僵的。翠莲忙说:“这样吧,要是我们去了广东找到了工作,再帮老表的忙吧。”舅舅低声说:“你这是推口话。”翠莲说:“不是推口话,我们说的都是事实。帮得上忙我们是一定要帮的,何况我们是亲戚。”

舅舅就起了身,带了老表闷闷不乐地要走。弘囯一家尽情挽留他们住一晚,他们还是走了。

平平静静地过了几天,弘囯和翠莲都很少说话。弘囯开始跟着父亲上山干活。赤脚踩在泥土里很富有诗意,他却总觉得不如在广东趿了拖鞋上班那么对劲。晚上不再是吃了饭就到房里钻了被窝和翠莲说悄悄话,他翻出了封存已久的书,一头看将进去,就有些忘乎所以。翠莲白天也出工,晚上却是找不到事做,就上街买了毛线来,一针一针地耐心学着打毛衣,打不好就去请教大嫂,反被大嫂抢白了一顿,说你们跑广东找大钱的还学打什么毛线衣哟,买来穿就是了。翠莲听了心里不舒服,气鼓鼓地回来说给弘囯听。弘囯笑了笑说:“你理她干啥,她本来就不满意你。”翠莲说:“她怎么会不满意我,我又没有得罪她。”弘囯说:“你没得罪她我可得罪了她呀。”翠莲是听他说起过他和秀梅的事的,她当时还为他们的几年恋情一朝分手而天真地挽惜过。现在听弘囯这样说,就说:“你得罪了她啥呀?是她老子不干的嘛。”弘囯说:“她这种人你跟她讲理?那晚她来新房陪你坐坐,不过是来看我的笑场,我早就看出来了。”翠莲怔怔的,好久才说:“那是不是要让我走了,让她妹妹嫁你?”弘囯笑了笑说:“算了算了,这种人,何必跟她一般见识。”就又看入书里去。

弘囯的兴趣转移,使翠莲觉得好像失落了什么。而手头的钱有出无进,使她更看紧手里的每一分钱。好在弘囯除了爱看书之外,不抽烟,只饮酒也无别的嗜好,使她感觉稍稍宽慰。

这一天,本生产组有人六十大寿,生产组长出面组持,每家每户收取五十元礼钱,全去贺寿。历来乡邻里有什么事,都是组长出头的。弘囯妈篮里的鸡蛋没有卖,身上连十块钱都凑不起,就悄悄问弘囯有没有钱。弘囯没结婚时,每月都能从广东寄回百把几十元的支付家用。现在结了婚,又整天窝在家里,这钱就断了来路。弘囯摸摸自己身上,只有二三十元钱。平日弘囯很少带钱的,钱全交由翠莲保管着,就去问翠莲要。翠莲说:“就这两百元了,你做生意没折脱,又想拿去用光?一天到晚只晓得看书,看了有个屁用!”弘囯低声说:“别那么大声好不好?后山刘大爷满六十,妈身上没钱,问我要五十元礼钱。”没想到翠莲反而提高了声音:“我又不是开银行,要多少有多少!”弘囯吃了一惊,想不到翠莲会说这种话,就说:“你那么抠干啥,钱又不是你一个人的。”翠莲说:“怎么不是我的,你都是我的。”弘囯有些上火,说:“你别蛮缠好不好?究竟给不给?”翠莲有些怯,却也立了眉说:“不给,就是不给,怎样!”弘囯望着她,竟有些愣了,拳头攥得紧紧的,却怎么也打不下去。心想这就是翠莲吗?就是那个大眼睛翠莲吗?那个温顺得像小绵羊的翠莲吗?怎么会变得那么快?妈说大眼睛脾气躁,难道是真的?弘囯气哼哼地车转身,独自往立柜里翻,翻了一阵翻不出,一回头翠莲却已摸出一张五十元钞递向他,气鼓鼓地说:“拿去拿去。”弘囯一下接过,头也不回地拿出去给了母亲。

晚上,翠莲再也没心思打毛线了,早早脱了衣服睡到床上去。弘囯装模作样看书,看了半天没看个所以然,就独自说:“翠莲,我们是不是只有去广东了?”翠莲根本没睡着,喃喃地回应说:“不去广东还有啥办法?再这样下去,我们迟早要狠狠地打一架的。”弘囯说:“你也去么?”翠莲说:“我又想去又不想去,你一个人去了我又过不惯。再说,呆在家里没钱用,如何是好?两个都去吧,我又怕……”弘囯说:“你也去?那你肚里的孩子呢?不是还有几个月就要生了?”翠莲说:“唉,我们都是苦命人,哪里合适,哪里生吧。”弘囯说:“外面生孩子好麻烦呢,又缺少人照管。”翠莲说:“那就只有到时候回来。”弘囯说:“那样好麻烦。”翠莲说:“我也怕麻烦呀。不过我和你一起出去,也能多挣点钱呢。”弘囯就不说话了。翠莲说:“这次去广东,你准备进哪里厂?”弘囯说:“我还没想清楚。”翠莲说:“哪里厂都可进,就是不要进宏伟那厂。”弘囯说:“怎么进不得?”翠莲说:“那宏伟到处吃人家钱财,得罪的人不少,你去和他亲近,人家不怀疑你们是一伙?在那里你狗多为强人家把你没办法,回了家乡还有你的清静日子过?”弘囯想想也有道理,就说:“那我们去了再说。”沉默了一阵,翠莲说:“你想过没有,这次去是坐火车还是坐汽车?”弘囯说:“坐汽车要贵一两百块钱呢。”翠莲说:“坐火车,我又怕遇上麻烦。上次宏伟给你那张纸条还在不在?”弘囯说:“早就不知跑哪去了。”翠莲说:“坐汽车,两个人要七八百块,我这里只有两百来块了,明天我去娘家借点钱,坐火车算了。”弘囯说:“也没有其他办法可想了。但愿这次菩萨保佑我们一路顺利才好。”

冷冷的清晨,山地田野间飘动着薄薄的晨雾,远山近树就都处在迷蒙中了。弘囯和翠莲收拾了行李,一步一步踏上了那条尚未修完的石板路。弘囯又想起了自己那首《泥泞路》,想起了爸爸告诉他修这条路全是农民集资的,已修这一段,不过是做个样板来安慰安慰大家,心里就有了诸多感慨,心想又是钱,该死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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