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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读世界】沙漠中的牧场(上)

2017-12-31 瑞娴 读后感杂志

瑞娴,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戏剧文学学会会员,中国音乐剧协会会员。作家,编剧,著名剧作家沈默君关门弟子,是较少见的能跨多种文体创作的作家。北京某杂志总编,央视某栏目组编导。她的作品被诸多名家朗诵,还曾与多位作曲家合作,为歌手量身定做歌曲。著有小说集《布什与我们的生活》《哑女的草原》等七部,影视剧剧本五部,舞台剧两部,由她创作的4D动画是国内首部CG剧情类的4D电影,入选第三届北京国际电影节。

 

羊儿被拖到六哥家门前坚硬的沙地上,那男的手脚并用按住羊,女的一刀子下去,既准又狠,羊儿甚至来不及叫一声,就彻底告别了这个世界——

 

夕阳下,轿车驶出了草原的花海草浪,以箭的速度射向梦中的沙漠。

我急于与夜晚的沙漠相见,谁知,车在一个小镇上却停下了,换上了一辆八面漏风的破吉普车,司机也换了——由蒙古族歌手巴音换成了一个叫布和的老司机,他带上一副破手套,拉着我们摇摇晃晃上路了。

原来,轿车是无法开进沙漠的。只有吉普车和越野车是沙漠真正的征服者。

 

月光下的魅惑

 

吉普车上总共五个人:巴音和他的恋人诺敏、马头琴师莫日根——他们仨都来自草原。司机布和是沙漠居民,只有我来自北京。

四野渐渐空旷,植物稀疏,浑圆的落日将西天渲染得雄浑壮丽。吉普车拐入小道,长驱直入,连绵起伏的沙丘终于出现在面前,就像三毛作品中描述的那样:像成熟女性的胴体一样优美、性感,仿佛天外来物的景观扑面而来,让人瞠目结舌,如入幻境。

我生来热爱草原,此刻才知道,我骨子里更爱的其实是沙漠。沙漠一无所有却又应有尽有,我与它一见如故,那天长地久的默契不可言说。

夕阳在沙丘后沉落,夜的幕布徐徐拉开,天上的铜镜登场,它硕大明亮,漫天宝石般的星星摇摇欲坠,几乎缀弯了夜空——只有在沙漠中,你才能体会到星星是有重量的,不像我们在都市看见的那般飘渺虚幻。

月光下的沙漠像蒙面女郎,神秘,魅惑,即使置身其中,仍有种可望不可即的遥远。此刻,无论出现海市蜃楼还是天降异相,都不意外,此刻,让人相信奇迹。

破吉普车像袋鼠一样在沙丘上跳来跳去,这要命的历险使心一次次跳到喉咙,感觉只要一张嘴,它就能蹦出来。有心脏病的人,断然受不了这个刺激。突然,一只野兔从蓬蓬芨芨草中窜出来,这带路的天使,很快就将越野车抛在后面,消失得无影无踪……

沙漠里没有明确的道路和方向,有两道车辙,基本就是一条路的标志了。要不是布和是一位当地的老司机,熟悉路况,我们肯定迷失在沙海中了。九月初的沙漠,晚上已经很冷,车内五个人挤在一起,冻得几乎咬不住牙齿了。

车颠簸得人渐渐有些恍惚,消瘦的马头琴师莫日根抱着臂膀昏昏欲睡。来之前,我问歌手巴音要去的这片沙漠叫什么,他用生硬的汉语答非所问:沙漠,就是沙漠,我家就在那里!这几位蒙古朋友满腔热忱,但交流起来总是错位。我干脆啥都不问了,整理好皮箱坐大巴去草原与他们汇合,然后一起向沙漠挺进。路上,巴音的女友诺敏告诉我,那片沙漠叫做浑善达克。

车在沙丘间跳来跳去,小睡一下又被颠醒。天色微明时,地上的草多了起来。到了一片铁丝网和木棍拦截的路口,巴音跳下来将木栅栏门打开,说:我家的牧场到了!

记得来之前我反复问过,到底是去草原还是去沙漠?在我心目中,沙漠和草原是两个概念,一棵草没有的地方是沙漠,水草丰茂的地方是草原。一望无际的黄沙中,哪来的牧场呢?没想到,沙漠中还真有牧场,有小片小片鲜花盛开的草原。

 

孤独的土屋

 

几间土屋孤零零地立在沙漠中,好像是大风随便吹来的。这儿是巴音七兄弟出生的地方,如今只有巴音的六哥一家三口住在这里,其他的或许在自己的牧场重新安了家,或者像巴音这样,彻底告别沙漠,来到草原城市求生存。

巴音的六哥六嫂早已经烧好了奶茶,炖好了土豆牛肉在等我们。他们都是淳朴的牧人,皮肤黧黑,笑容灿烂,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屋内的陈设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只有生活必需品,没有一件奢侈品,除了那副挂在正中的成吉思汗十字绣。桌子上摆着一个好看的花瓶,那已经是比较华丽的物件了,但里面插的是鸡毛掸子,而不是鲜花,也许,长年累月生活在这里,人已经没了这份心气劲儿;也许,他们觉得野花只有开在沙土中,才天经地义。

在屋内唯一的一套沙发上落座,吓了一跳,原来下面的弹簧坏了,坐下去弹不上来。幸亏大家基本都是瘦肉型的,否则,这沙发非被坐成一张皮不可。

旅途劳顿,菜还没等吃一口,就要喝酒。用银碗盛着,旁边整齐地摆放着银筷子。我猜想这对蒙古人来说,应该是个很隆重的仪式了吧?只是大清早的空腹喝酒,是不是太野了点儿?我偷偷瞄了一眼,是60度的草原白,不知胃是否能扛得住?黑黑的六嫂端着碗在一边等着,温温柔柔地劝让着:喝吧,喝吧,跑夜路冷,暖暖身子!

于是,把心一横,咕咚咕咚喝下去,灌小驴儿似的,噎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火辣辣的液体长驱直入,肚子立马火烧火燎起来,这酒就如同草原人,热烈得得让人受不了。用银筷子抖抖索索地去夹土豆,总是夹不住。扭头看看诺敏和莫日根,似乎也有点眼神恍惚,这都是酒的功劳。

六哥从车上拿来莫日根的马头琴,莫日根再三推让一番,也就拉了起来。他这人就这么个脾气,要他拉琴,必须大家再三请求才肯一显身手。他消瘦,长发飘飘,艺术气质浓郁,是草原名人。他八岁时就参加马头琴大赛,获冠军,被视为神童。现在带了很多学生,桃李满天下。可是艺术上的天才,在现实中几乎无一列外地有些低能,他迂腐、木讷、忧郁,除了拉琴,似乎对现实世界一窍不通。

莫日根平时总是很慵懒,半眯着眼,一副未睡醒的样子,可是一旦马头琴在手,就换了一个人似的神采奕奕,仿佛灵魂都附在了那几根弦上,每一根头发丝都放出光来。马头琴俨然成了他的情人,他们卿卿我我,旁若无人,每个人都因他的陶醉而陶醉,小声跟着哼唱了起来。

琴拉完了,莫日根也就醉倒了。怀里抱着琴,蜷缩成一只大虾的样子,叫也叫不醒。六哥和巴音费了好大劲才将他弄到小木床上,盖上毯子,他已经鼾声如雷了。

酒桌旁的人继续喝下去。我感到自己的上下眼皮在打架,布和呢,困得直磕头。桌前只有我算是真正的客人了,我小心翼翼地提出撤席休息,谁知他们一听却又来了精神,说不行不行,必须让客人吃饱喝足。这些淳朴的蒙古人,外面世界对他们的冲击和影响很小,所以他们仍保留着待人接物的那一腔炽热,此刻,他们把它全倾注到我身上了。

我很后悔自己怎么不提前醉倒,还烧地瓜顶门——硬撑着,让人误以为我酒量很大。这下可好,他们要费多大劲儿才能将我醉至他们想要的程度啊?

 

人迹罕至的沙丘

 

醒来,已经是午后,沙漠的太阳热情地射到窗棂上。睁开眼睛,发现酒菜已收拾光,但人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吓得赶紧坐起来,暗骂自己怎么在这样的环境中就睡着了?来这儿之前就听说,牧人家来客人时,常常是混居的,牧人天性率性豪放,没那么多房间,也没那么多讲究。但我这个汉人却无法适应,或许是齐鲁文化的渗透根深蒂固,或许是天性含蓄,与人相处无法如此的毫无顾忌。

赶紧爬起,喊醒其他人,然后郑重其事地收拾一番,准备与沙漠的初见。喝了六嫂煮的奶茶,迫不及待地去看门前的沙漠。不,应该说是牧场,沙漠中的牧场。

顺着门前的小路一直往前走,往前走,直到走到天地苍茫之中。巴音说:坏了,迷路了!

迷就迷吧!在自己的牧场迷路,那才是真正的传奇。

天蓝得耀眼,连一片云彩都感觉多余。脚下的草自然比草原稀疏,种类少而单调,都是些耐旱的植物:莲针草、芨芨草啥的,还有星星点点的小花璀璨着,连在这儿长大的巴音也叫不出它们的名字。

草丛中有枯萎的树枝,痉挛地伸向蓝天,不知是不是小胡杨?巴音说这儿的牧草比从前稀疏了,沙化越来越严重,牧场逐年被沙子吞噬着。如果环境继续恶化,总有一天这里会彻底变成沙漠,寸草不生。

爬到一个牧草扶摇的沙丘上,四周美得令人晕眩。太阳有点像南国的太阳,发出白炽的光,但并不歹毒炙烤,因为这广博的空间里充盈着干爽的清风,吹过来又吹过去,将炎热带走,留下说不出的惬意。风吹到人身上爽爽的,不由想起闷热的江南,那种拖泥带水的潮湿,夏天时黏黏的热,和冬天时直往骨头里渗的凉,才是真的惨无人道。

一阵马头琴声传来,举目四望,原来是莫日根坐在一丛芨芨草中,正忘情地拉着琴,似乎是即兴创作的曲子,幽怨缠绵,如泣如诉。他总是眉头紧锁,心事重重,仿佛千钧的压力压在眉头。风吹起他的长发,使他那张如刀砍斧劈般消瘦的脸愈发显得苦情了。

听巴音说,同我们一样,莫日根也是父母双亡。我们是三个孤儿,大漠中的三个孤儿。就凭这,我们也要好好地,相依相扶着将以后的人生走得更好。巴音与莫日根是搭档,他虽以唱歌为生,口才却实在不敢恭维。很多话吞吞吐吐讲半天,也让人理不出个所以然来,倒是他新婚的媳妇诺敏心直口快,间或替他当当发言人。这几个蒙古朋友颠覆了我对蒙古人的印象。在他们身上,看不到多少粗犷、豪迈、奔放的影子,他们大都木讷寡言,和现实世界也有些隔膜。他们活在自己的世界之中,那是一个即使是朋友也无法进入的世界,令人不时有对牛弹琴的错位感。不知是文化差异还是性格差异?

这片人迹罕至的沙丘,连一粒鸟粪都没有,显然连牛羊也未曾涉足过,干净得如天地刚诞生时的样子。在这艳阳高照的正午,一切都在沉睡,静谧得让人孤独。

沙丘下的植被,似乎比上面更茂盛,有些蓝色的野花在其中摇曳闪烁。巴音说,他不知自己家牧场的尽头在哪里,因为他从没到达过。牧区在计生政策最严苛时也是自由的,孩子能生多少是多少,一个人能分得几百亩甚至几千亩牧场,人口多的,牧场就大得望不到头。这些年,牧民的生活日渐富足,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吉普车、拖拉机,成群的牛羊就不用说了。

用手拽着芨芨草往沙丘下走,一步步小心翼翼,鞋里很快塞满了柔软的沙子。大家干脆双手抱头,叽里咕噜地滚了下去。躺在热烘烘的沙地上回望着方才那个沙丘,线条优美得就像鸡蛋一样,又如一只饱满的乳房,那是风长年累月精心雕刻的造型,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令人理屈词穷。

看累了,这几个迷路的人才开始一筹莫展,该如何寻找回家的路呢?

 

敖包前的许愿

 

早晨,蹲在六嫂家门前的沙地刷牙,成群的鸟儿在不远处嘀嘀咕咕,起起落落。它们每天早晨必来,不早不晚,就在我刷牙的时候。是不是看一个陌生的都市女子出现,它们也好奇呢?

我边刷牙边四处张望,不远处,摞着一圈牛粪。足足有半个草垛那么大,那是冬天取暖用的。牛粪其实是牛消化过的草,按说并不脏,但再干净也是牛粪,不是鲜花。没有鲜花的香味儿,更不可能有鲜花的艳丽。

六嫂家靠房后日夜旋转的风车发电照明,吃的水是从很深的井里打上来的,冰凉。上面的世界与下面的世界,冰火两重天。再热的沙漠,在地深处也有幽凉。

当游牧民族相遇农耕文化,会有怎样的对比与落差?应该说,牧民生活要比农民悠闲潇洒得多,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生土里刨食,为土地所累。牧民呢,赶着牛羊在草原上游荡,走到哪儿哪儿是家,不用种,不用收。现在放牧方式改变了,不再游牧,每家都有了固定的牧场,四周用铁丝围起来,房子就盖在自家牧场里,牛羊也只在自家范围内啃草游逛,不再进入其它领地。牧民只需每天早上将牛羊赶出圏,赶到草多的地方,就可以回家,爱看电视看电视,爱打扑克打扑克,爱睡觉睡觉。夕阳西下时,再去把羊群领回来,或者它们自己在头羊带领下,慢吞吞地回家。秋草黄时收割好,羊儿又有吃的了。就这么简单。

常住在沙漠里,单调乏味。在这里,寂寞亘古不变。一件事,不知酝酿多少天多少年才有质变。一个愿望的实现,有时需要等上一生,才能有个回音,甚至一生也无消息。时间是缓慢的,有时甚至让人觉得这儿已经被时光遗忘。在静默之中,谁也不知道什么会发生,什么将永无变化。在这里不用上班,不用打卡,一旦放松了,恨不得将欠下的觉都补上,但一醒来,却是渺渺茫茫的空虚与怅惘。

这天,六嫂说,我们一起去敖包吧,许个愿,一切也许就会好起来。顺着门前的小路一直往前走,就会出现一个小山坡,敖包就在那上面。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哟,

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

我等待着美丽的姑娘哟喂,

你为什么还不到来哟……”

在这首著名的《敖包相会》中,敖包是热恋中的男女约会的场所。

一直以为敖包是另一种蒙古包,其实它不过是用石头垒砌的一个小包。上面插着树枝,树枝上飘着五颜六色的哈达,已经被风雨漂得陈旧。蒙族的敖包与藏族的玛尼堆相似,不过玛尼堆是佛教的产物,石头上多刻有经文,与藏族转山祈福的习俗有关。敖包则是萨满教的产物,位置多是固定的,有祈福兼路标的作用。这是我见到的最高的敖包,不知道多少年垒积的石头才形成了它的高度。

在山包上举目四望,四野苍茫。美丽的野花,干枯的植物,还有只小得像眼睛的湖,湖边有很多白色鸟儿,六嫂说,那是天鹅。

围着敖包正时针走几圈,再逆时针走几圈,这都是有讲究的,蒙古人心目中的长生天,是另外一番汉人不能理解的境界。

转完了,将事先捡来的石头放到敖包上。大家一起跪在敖包前,许愿。谁也不知谁许下的是什么,但每个人都郑重其事。大家都站起来了,莫日根还跪在那里,闭着忧郁的眼睛喃喃说着什么,额前蜷曲的头发在漠风中飘动着。

 

屠妇一刀子下去

 

天刚亮,就听一阵摩托车的突突声,接着有人在外面喊六哥六嫂的名字。原来为了款待远道而来的客人,六哥夫妇决定杀一只羊,为此,他们请了当地最好的屠宰手,保准一刀毙命,不让自己的牛羊受罪。

我去问六哥,羊能不杀吗?

他奇怪地望着我,说:不杀,那干嘛?养了,就是吃的嘛。羊,吃草;人,吃羊。

莫日根也在一边说:牧民不吃羊,吃啥哩?你不吃,别人也要吃嘛!

他甚至让我准备好微单相机,拍摄一些宰羊的现场照片。

我瞪了他一眼说:你就省省吧,还艺术家呢,没一点悲悯心。

莫日根挠着脑袋到一边蹲下了,显得有些委屈。

六哥六嫂带着屠夫来到羊圈里,那是一对三十多岁的夫妇,都长得矮小敦实,一看就浑身蛮劲儿的那种,而做屠夫的,竟然是那个女的。我暗地嘟哝一声:屠妇!

六哥家的羊圈缜密结实,四周用树枝高高围起防风障,圈不是特别大,但里面的羊很稠密,一只挨着一只。羊们好像也预感到了什么,看见一大群人过来,本能地哀叫着左躲右闪。它们天性温驯胆小,逆来顺受。训练好头羊,再不听话的羊群也乱不了——它们天生没有反抗意识,危险来了只会躲藏。

一群人协助屠妇在羊群中左冲右突,六嫂勇敢地朝她的羊们张开怀抱,但今天它们对这位和蔼可亲的女主人却唯恐躲避不及。六哥总算抓住了一只,用手死死逮住它两支角。那羊儿身上有一簇簇浅灰色的毛,羊角也是浅灰色的。众人一哄而上,将那只倒霉的羊按住,接着,它被强制性地拽出羊圈,双目惊惧,哀叫声令人不忍猝听。

羊儿被拖到六哥家门前坚硬的沙地上,那男的手脚并用按住羊,屠妇一刀子下去,既准又狠,羊儿甚至来不及叫一声,就彻底告别了这个世界。

莫日根进屋拿相机,没等拿出来,一切已经结束了。他看着那屠妇手脚伶俐地剖开羊的肚腹,血无声无息渗进沙地里,嘶嘶地吸着凉气说:看明白没有?那男的只是打下手的,女的才是真正的屠夫!

还用你说吗?事后诸葛亮!

不知一个女人得经过多少训练才能如此心狠手辣,也许,她原本就不曾对这些生灵有任何怜悯之心,在草原人看来,养羊就是为了吃羊,天经地义。不过,草原人不吃羊肉又能吃什么呢?这里蔬菜珍稀,别无选择。只是,当她举起刀子,面对羊儿泪汪汪的眼睛时,会否会想到自己嗷嗷待哺的婴儿?

此刻,那屠妇不停忙活着,那男的则在一边叽叽呱呱滔滔不绝,莫日根翻译说:他在夸他媳妇手艺好呢,夸她是当地最好的屠宰手,快刀斩乱麻,不会让羊儿痛苦,否则,哪家牧民也不会再请她的。

我回想着,羊儿们看到他们夫妇俩时的惊恐模样,大概在屠夫身上,永远有着鲜血的味道。屠夫走到哪里,都带着死亡同行,他们是牛羊的终结者,只需一刀子下去,一个生灵的一生便在血泊中划上了句号。就像茫茫无际的草原,少了一棵小草,谁会为一只羊儿的离去伤悲呢?

我问莫日根:每只羊、每头牛离去时,是否都这样猝不及防?

莫日根挠挠脑袋回答:未必吧,那得碰上好的屠宰手,像今天这样的!

羊收拾好了,屠妇两口子留下来一起吃饭。新鲜的羊肉大块大块盛在盘中,令人望而生畏。来这里两天,我的脸已经小了一圈,用手一摸,像个干巴巴的桃子。作为一只菜青虫,没有菜可吃是痛苦的,上顿下顿的牛羊肉,已经连胃都吃怕了。这顿饭,除了羊肉土豆,还加了一个西红柿,这是我在这里吃到的最鲜艳的蔬菜了,几乎不忍下筷子。但我发现其他人对它并不感兴趣,他们还是爱吃肉。他们天生是食肉动物,尤其那对屠夫夫妇,杀羊时迅雷不及掩耳,吃起羊肉来更是风卷残云。连那些骨头缝里的肉,也剔得干干净净,让人疑心他们的舌头上带着钩子。原来在这里,连吃都需要技巧。

我不喜欢吃肉,即使没有佛教关于万类平等的不杀生理论,在吃肉时也本能地会有心理作用,当夹了一片肉在嘴里嚼的时候,总是下意识地想它会不会疼?它从一个完整的生灵,变成一堆肉和骨头,它的妈妈会不会一直在寻找它?在每片肉上,是不是都有着它被杀时的惊惧与怨愤?

但看到其他人吃肉时坦然的样子,又觉得万类都有自己的结局与宿命,这是上天的安排,非人类一己之力所能改变。有些动物,如果人类不需要它们,不养殖它们,它们或许就无存在的必要。宇宙就是这样在残酷的循环中运转,生生不息。

也许世间一切都是这样,在纠结困顿中,慢慢变得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阴雨天与草原白

 

吃饱喝足,那对活力十足的屠宰手夫妇便骑上摩托车突突突突地开走了。他们刚走,小雨就下起来,不大不小,没完没了。世界一下子又寂寞起来。

沙漠中日复一日的生活,虽然单调乏味,但每天至少还能见到新鲜的太阳和月亮,草丛中新开出的花朵,但一下雨,啥都没了,偌大的世界只有无边无际的雨帘,不绝于缕地悬挂在天地间。

牧人对抗阴雨天,除了马头琴,还有草原白。这次当然也不列外,即使客人再多,也无法冲散沙漠里广大辽阔的孤独。于是,被雨声包围的简单的土房子里,一屋人就这么热火朝天地和草原白干上了,就着一盆羊肉,一盆土豆,从早晨喝到中午,从中午喝到晚上,从晚上喝到凌晨……醉了醒,醒了醉,都围绕着这张长方形的茶几,只有女性有权 56 45609 56 25762 0 0 1457 0 0:00:31 0:00:17 0:00:14 5844 56 45609 56 25762 0 0 1379 0 0:00:33 0:00:18 0:00:15 4078开。

人们尽量用最大的声音吼唱,用最亲热的口气说话,试图以自己的血脉贲张,来对抗沙漠的清寂和孤独。寂寞中,我学会了简单的蒙语:他赛努。塔乐日哈拉。格日特哈日娜。比其玛德海日泰!

除了拉马头琴唱长调呼麦,巴音和莫日根基本就是一对闷葫芦,不敲打两下出不来响儿。无话可说了,莫日根的马头琴就适时地如泣如诉,巴音的长调也跟着荡气回肠,二人的搭配唱和,天造地设,天衣无缝。

马头琴是草原人最爱的,作为牧人的嘴巴,替他们说出内心最深处的话。阴雨天,我就这么融入了牧人的生活,作为他们中的一份子,真切地感受着并与他们一起抵抗着那份亘古不变的孤独。

雨下几天,草原白喝几天,醉了,就搂着啃过的羊骨头睡在桌边,醒了,摸起酒杯接着再喝。几天前,那骨头还是一只哀哀叫着的羊,嘴里噙着一把草,遥望着大漠的落日。

 

沙漠首富

 

在牧场,判断一家到底是否富裕,首先要看的不是他家盖了多好的房子,而是看有多少头牛,多少只羊。那是活的财富。巴音的大哥据说便是这一带的首富。他们兄弟七个,各有各的牧场,平时很少往来,似乎其中有什么恩怨过节。

这天,天终于放晴了,当巴音说去大哥家做客时,六嫂略微犹豫了一下,但这个善良的女人还是答应了。简单收拾一下,穿上了平时很少穿的时髦衣服和半高跟皮鞋。

小雨过后的牧场,空气清新,还挂着露珠的牧草仿佛又染上了春天的翠绿,一派生机盎然。虽然,在阴雨之前有些植物已经开始了枯萎。沙漠气候恶劣,植物生命周期短暂而惨烈,很难活过九月去。

到巴音大哥家的沙土路平坦工整,沙漠里很少有这样宽敞好走的路。六嫂说这是大哥出钱修的,他有的是钱。他家的牧场也非常丰茂,甚至还有细细的小树傲立其中。

沙漠里的房子很少有大门,但巴音大哥家有,让人不由得联想,在那两扇绿铁皮大门里有数不清的宝藏。大门打开,一排双层玻璃的大瓦房窗明几净,檐下有粗粗的大理石柱子,相当气派。那位大哥挺着气派的大肚子,稳稳地站在柱子下面,将我们让至房间。他叫拉阿木古,是一个肥胖彪悍的男人,霸气外露,气场强大,穿着藏蓝色的蒙古袍子,松松的腰带揽着摇摇欲坠的大肚子,使两条腿显得愈发粗短。

房间内当然也是十分土豪,大理石地面,各种蒙古风的家具金碧辉煌,花纹精致,亮瞎人的眼睛。客厅宽敞得让人觉得渺小,铺着手工的羊毛毯,繁花似锦。各种现代化电器一应俱全。正中挂着的成吉思汗像也比谁家的都大,都气派。沙漠首富,每一个细节都货真价实,一丝不苟。

拉阿木古大哥也不让别人,自己先落座,抱起小茶壶吮茶。他的眼袋很大,垂下来,仿佛往上翻一下眼皮是件多么沉重的事情。和他说话,他嘴里依依呀呀答应着,但始终没抬起眼皮瞅一下任何人。他和最小的弟弟巴音年纪相差很大,简直像两代人。他不停地吆喝着自己的老婆和儿媳们,做这做那,像吆喝牛羊一样。连我们都感受到了他作为家长的霸道和威严,大个子的巴音见了他,好像短了半截,缩着脖子呐呐地不敢说话。

巴音大嫂呢,则看着自己男人的脸色行事,不停地忙忙碌碌,自始至终,他们夫妇俩都没有问过巴音小弟一句话,连在哪里生存、外面世界是否好闯荡这类面上的话也没有。只有糖果点心不停地端上来,很快摆了满桌。然后银碗里盛满酒,每个人都必须喝下去,再斟满,直喝得让人担心燃烧的火头会从嘴里冒出来。空腹喝酒,这规矩伤胃伤身不人道,但看看那位大哥的不容置辩的神情,也只好咬牙切齿地喝下去,任胃一再燃烧。

在六哥家空腹喝酒和在这儿空腹喝酒,不是一个味儿。

听说莫日根是个马头琴师,拉阿木古马上来了兴致,叫人拿来一把琴,和莫日根一起拉起来,他拉得十分有激情,头发一摆一摆,大肚子一甩一甩地十分带劲。这时候,感觉这位大哥还是很有艺术家范儿的。大家情不自禁地随着他们的琴声唱和着,甚至连一直沉默的六嫂也轻轻哼唱起了《诺恩基亚》。毕竟是激情洋溢的民族,喜怒哀乐溢于言表,总能在那瞬间,让人感觉到他们无遮无拦的可爱。

这是进屋以来最和谐温情的一幕了。

室内的气氛再次沉寂下来,大家有一搭无一搭地无话找话。那位大哥嗯嗯啊啊地应着,漫不经心。那位大嫂则跟六嫂贴着耳朵小声嘀咕着什么,好像怕人听见。

肚子里的酒开始做法,吃了一些奶酪点心也压不住,头脑有些模糊。这时,却听六嫂“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把我一下子吓清醒了。六嫂的声音中有压抑不住的委屈与绝望,听得出陈年旧事的味道,看来那伤心积攒了不是一天了。原来温柔善良的六嫂,是这样一个可怜的人。

大哥厌弃地看了一眼哭天号地的六嫂,满脸愠怒,他狠狠瞪了自己的老婆一眼,倒背着手走了出去。

大家见状,立即知趣地作鸟兽散。六哥扶起六嫂,拖着她往外走。六嫂边走边哭,平时木讷的六哥急了,吹胡子瞪眼地骂她,虽然我听不懂他那机关枪似的蒙语,但我感觉没有《诺恩基亚》好听。

大嫂勉强笑着送出门来,拉阿木古大哥却再也没有露面,看不见他那摇摇欲坠的大肚子,大家往外走时都长吁了口气。

回家路上,六嫂还是抽抽噎噎地哭,谁也劝不住,就这么哭了一路,把一条本来很好走的路哭得十分颠簸。

 

沙漠之花

 

这天,布和将屋里的八个人全塞到破吉普车上,又开着摇摇晃晃地出发了。

八个人呐,严重超载,有拿性命一赌的冒险嫌疑,只有在沙漠才敢这样开。光前面就坐仨,除了司机布和,诺敏坐在老公巴音的大腿上,后面坐五个,前后错开,还得分别有两个人坐在后面人的腿上。将一辆破吉普塞得满满当当,摇摇欲坠,真怕颠得一个个叽里咕噜滚出来。

沙漠人烟稀少,几乎没有成型的道路,从这户人家到那户人家,即使开着车走也要兜兜转转两三个小时。

车开了不多时,大家就叫苦连天,叫得司机布和的方向盘也握不稳了,只得停住,让大家跳下来放放风,活动活动胳膊腿儿。

这次去牧民乌兰巴图家做客的消息,是六嫂在车上宣布的。这帮可爱的人,总是不上路不告诉你行程,天知道这是哪门子规矩。

乌兰巴图长得像周润发,一笑两只眼睛就弯成月亮,皮肤也被沙漠的阳光晒得又黑又亮;他的妻子长得小巧紧凑,一对乳房在瘦削的身材上显得肥硕夸张。她的颧骨有点高,有张能说会道的小嘴巴,一看就是个泼辣能干的女人。

乌兰巴图家门前有一簇簇紫色的草,说不出的璀璨妩媚,远远望去如硕大孤独的花朵,在荒凉中绽放得惊心动魄,美到极致。这种草,叶即是花。可惜没人知道它们的名字,就像自家门上贴着的春联,日日看着,却总记不住写的什么。越熟悉的事物,越容易被忽视。

我爱这种紫色的草,给它起名“紫蓬草”。在老家的沙地里,长着以一种类似的“沙蓬草”,绿色,叶儿细得像松针,饱满多肉,没有“紫蓬草”漂亮,但是凉拌了吃很香,又涩又硬的草的味道,牛羊也爱吃。

乌兰巴图家屋顶朝阳的一面,搭着一架梯子,可以用来观光,我在莫日根的帮助下爬了上去,在梯子顶端悠荡着双腿,俯瞰着茫茫无际的牧场,心旷神怡,又心生惆怅。莫日根看我望着远处出神,吓得在下面一个劲地喊我的名字,同时张开手臂,好像我随时都会掉下去。

莫日根那傻乎乎的样子逗得我哈哈大笑。我的名字被他喊出来,怎么那么陌生呢?

乌兰巴图的小舅子塔拉正在紫蓬草中修理拖拉机,见状也远远地望着我,跟着傻笑。他头戴一顶不知哪儿捡来的西部牛仔帽,穿着油腻的工作服,双目明亮,脸是古铜色的,很有雕塑感,笑起来有点傻——那种见到外来人不知所措的傻。毕竟,他的身份,在这儿有些微妙的尴尬,有姐姐姐夫出面招待客人,他几乎插不上话儿,只好腼腆地笑着,露出一口亮得耀眼的白牙,算是唯一的荣耀。

我曾经去过很多牧民的家,都非常干净,并不像来之前仓促收拾过的样子,而是一如既往地整洁。乌兰巴图家也是如此,尽管门外就是黄沙,但室内清爽而井井有条,与门外仿佛两个世界。相对于六嫂家,他家无疑更现代化一些。阳光透过大玻璃窗,照彻得室内十分明丽,墙上挂着他们夫妇俩的结婚照,又排场又养眼。

有个问题一直令我疑惑:牧区人烟稀少,这些牧民是怎么娶到的媳妇,那些姑娘是怎样找到的白马王子?他们争相告诉我,牧区的活动多着哩:那达慕大会、赛马、套马、摔跤、马头琴大赛、歌咏比赛……那时,牧民们就会从四面八方赶来,骑马的,开车的,骑摩托车的,热闹得像集市一样。不同类型的人在不同的活动或比赛中亮相,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一个人要在一群人中寻找自己的伴侣,其实一点儿也不难,或许双目交汇的一刻,爱情就到来了。

乌兰巴图那能干的老婆准备了很多精致的点心:奶酪,奶豆腐,油炸酥等,茶几上摆满了五颜六色的小碟子,不等吃,看一眼就能让胃也花了眼。像很多沙漠人家一样,这里没有蔬菜和水果,只有那种手指粗的沙漠野萝卜,腌得有点像韩国泡菜的味道,很爽口,见蔬菜在这里如此稀缺,便不好意思多吃,只好不停地喝咸咸的奶茶,喝得想咳嗽。想想在北京糟蹋的那些蔬菜水果,终于有机会在这里忏悔了。

墙上,有一张乌兰巴图一家人的合影,其他家庭成员无疑分布在其他牧场,聚到一起并不容易,所以照这样一张全家福对他们来说,是相当隆重的事儿,一家人全都穿着华丽又粗犷的蒙古袍子,盛装出席。六嫂说,他们平日基本和汉族一样的打扮,看不出民族差别,只有重大场合或者节日时才会穿起民族服装,提醒自己不要忘了是蒙古人。

记得去新疆时,听说维族人——尤其维族妇女对穿衣打扮很讲究,那些风情万种的异族服装,使她们显得更加精致高贵。她们敢于借钱或者贷款买金银首饰,这一点,蒙古族妇女似乎不同。游牧民族的基因决定了他们似乎更喜欢无拘无束的生活,不会为生活所累。

乌兰巴图家的气氛实在热烈,莫日根这次没再推让,他接过我递上的马头琴,如痴如醉地拉起来,巴音则默契地唱起了《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情真意切,如泣如诉。唱着唱着,他俩就哭了,我的眼泪也同时滚落下来。

我们是三个孤儿,大漠的三个孤儿,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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