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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议“格斗孤儿” 儿童福利体系不完善问题凸显

2017-08-13 黄姝伦 财新网

成为“格斗孤儿”,是川西贫困地区失学孩童的出路另谋,还是社会儿童福利体系不完善下的另一个牢笼?

记者 黄姝伦

“成都一家综合格斗俱乐部,先后收养了400多个孩子训练格斗,孩子多失去双亲,或生活失去依靠,生活与格斗的手套绑在一起。”资讯类短视频平台梨视频,7月20日播出了一则时长5分45秒的视频(下称视频),讲述了两位“格斗孤儿”的故事。

14岁的小龙和小吾来自四川省凉山州,失去双亲依靠,被四川成都恩波格斗俱乐部“收养”,接受综合格斗即MMA(mixedmartial arts)。在上述视频中,他们告诉记者,梦想是拿到UFC(终极格斗冠军赛)金腰带。

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视频一播出,点击过千万。打上“格斗孤儿”标签的孩子们,被推向了公众视线,在网上引发热议。焦点集中在格斗对这些孩子今后的出路是福是祸?该俱乐部是否具备合法的收养资质?是否有借未成年人从事商业演出来牟利?这些未成年孩子的受教育权利又该如何保障?

7月25日,凉山州委书记林书成在接受中新网记者采访时曾表示,目前官方正在调查“格斗孤儿”一事,如果违反《义务教育法》会依法处理。另据央广网报道,凉山州教育局基教科科长宋刚告诉媒体,待调查结果出来后,来自凉山的未成年人或将被带回凉山,安排他们重返校园,但怎么接、接回去后具体怎么安置还需要进一步研究。

对该事件,成都当地公安机关已经介入调查。8月10日,梨视频冷面栏目官方微博发布声明称,已向警方提供了119G的全部素材。截至目前,公安机关、民政机构尚未公布对此事的调查结果。

这些孩子们的未来,何去何从,暂无定论。成为“格斗孤儿”,是川西贫困地区失学孩童的出路另谋,还是社会抚养、救助制度等儿童福利体系不完善下的另一个牢笼?

回不去的凉山?

综合网上公开资料,接收“格斗孤儿”的恩波MMA综合格斗俱乐部(下称俱乐部)设在成都郫县,前身为阿坝州散打队,由退伍特警恩波创立。

早前,恩波在接受《华西都市报》采访时表示,受训的青少年大多是来自边远山区的藏、羌、彝族特困生,包括孤儿,这些“苦孩子”接受了格斗训练后,得以拥有一技之长,解决生存就业问题,一些成为了现役MMA选手,一些则成为了教练、武警战士、安保人员。

8月8日至8月11日,《新京报》旗下的新闻访谈节目《局面》播出20段以“对话‘格斗孤儿’”为主题的系列短视频。节目中,恩波称,俱乐部最早的第一批孩子是通过凉山州民政局招募的。“因为我们阿坝州散打队比较有名气了。又是免费的,又吃又住,然后又上文化课。这样以后就陆陆续续地有人联系我。”

恩波称,当年有一位凉山州的副乡长给他打了十几个电话,希望他能接收一些孩子。恩波提出了要求,困难家庭的孩子、喜欢武术的、想改变一下命运的。“自己自愿的,监护人同意,政府同意。”后来,他了解到这些孩子中,有八成进入俱乐部前已经失学。据悉,“格斗孤儿”事件发酵后,这位乡干部最近遭到了停职。

一位接近俱乐部的人士则告诉财新记者,“受训的孩子中,早期有民政部门送来的,后来有招募来的、亲属送来的,极大多数是失去家庭依靠的,极少数是花钱来上培训班的。”

财新记者尝试联系俱乐部相关负责人,希望获得最新有关未成年受训者招募的渠道,以及其年龄、家庭情况构成等具体细节,暂无回应。而据VICE今年1月报道,这些“学拳的孩子”有80人左右,分为一线和二线队员,年龄段从7、8岁到23岁都有。二线队员中,最小的7岁,大一些的也不过15岁。

“这边好吃多了,有牛肉、鸡蛋,在老家的时候只有洋芋。如果我回到家里,有可能干苦活,然后就打工那些的。”受访者小吾告诉梨视频记者,在俱乐部,训练虽然辛苦,但是衣食无忧。

小吾来自的“凉山州”,即凉山彝族自治州,是全国14个集中连片贫困地区之一,属于国家级深度贫困地区。据《四川日报》报道,全州11个民族聚居县均为国贫县,占全省总数的1/3;集中连片贫困地区4.16万平方公里,占全州总面积的68.9%;贫困人口总数为52.88万人,贫困发生率11.9%。

2013年10月,四川省人民政府网站资料显示,凉山州共有“特殊困难儿童”19072人。《凉山州特殊困难儿童救助管理实施办法(试行)》通知中,将特殊困难儿童生活救助对象定义为“具有我州户籍的、非父母双亡,但事实无父母抚养的18周岁以下不具有独立生活能力的未成年人。”加上父母双亡的孤儿群体,据不完全统计,全州失去父母抚养的“失依”孩子超过2.5万人。

贫困和儿童高“失依率”背后,长期以来,凉山州被毒品、艾滋病的阴影所笼罩。四川省卫生厅曾公布,截至到2013年6月底,四川省累计报告艾滋病感染者和病人51723例。其中,凉山彝族自治州累计报告感染者和病人25608例,占全省的50%。而2008年凉山州疾病预防控制中心资料显示,感染者以青壮年为主,15岁-49岁年龄组占98.36%。疾病的纠缠,不断“制造”着新的“孤儿”。

《新京报》8月9日的报道里,俱乐部中来自凉山的小伍说,“回老家也可能像他们一样吸毒、打工,我不想回去。”

“格斗,改变了我的命运,可以这么说。让我这么觉得,如果没有来这(恩波格斗)的话,绝对是放牛放羊,或者做一些小小的生意吧。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就肯定去偷牛,或者偷东西,说不定已经在监狱里面了。”19岁的班玛夺基,则对着VICE的镜头如此说。去年,他在河南卫视播出的一档无限制格斗节目保持着全胜战绩。

是否利用“格斗孤儿”牟利

俱乐部能培养多少班玛夺基,仍是个未知数。但“收养”未成年的“班玛夺基”们“练拳”,且疑似通过商演赚钱,是否合规?

据《北京青年报》7月22日报道,面对质疑,俱乐部运营总监朱光辉表示,收养孩子的所有手续都是正规合法的。但究竟是哪些“收养手续”,俱乐部方并无详述。

中国《收养法》规定,不满14周岁的未成年人可以被收养,其中包括丧失父母的孤儿,父母有特殊困难无力抚养的子女。收养人只能收养一名子女,并且收养应当向县级以上人民政府民政部门登记。此外,收养人必须同时符合无子女等四个条件。

《收养法》主要针对公民个人收养做出了明确规定。2013年3月13日,十二届全国人大一次会议新闻中心举行的记者会上,时任民政部部长李立国曾表示,“我们也要正视客观事实,存在一些弃婴、孤儿被个人和民间机构收养的情况。”对于具备条件的个人和机构愿意继续收养的,民政部门可采取合办和委托寄养的方式来加强管理,包括监督管理和指导;对于不具备养育条件的,民政部门要接手管理。

中国青年政治学院少年儿童研究所所长童小军认为,俱乐部所说的“收养”,可能指的是“把他们养起来了”,而非法律意义上的“收养”。“目前国家有这样的规定,现在也有(民间)机构可以‘收养’,即‘养育’,但是和民政部门有合作的,比如福利院的空间、人力不足,需要与别的机构合作,孤儿的监护权还是在福利院,福利院要对合作机构有很好的跟踪、监督。”

同时,俱乐部方面还否认了组织未成年的孩子们参与盈利性商演。朱光辉回应媒体称,网上流传的视频系误读,俱乐部收养的孩子没有参加任何商演活动,视频中(梨视频所拍)的场景是当时孩子参加的一项MMA的推介表演,俱乐部没有收取任何出场费。

前述梨视频的声明则称,在拍摄当日(6月17日),万达广场特别邀请了恩波格斗俱乐部在此举办多组别格斗表演赛,其中,至少有两名12岁的小队员参加了“MMA金腰带争霸赛”。活动主持人告诉在场观众:这些孩子,每周五会在成都保利中心的某地下格斗俱乐部进行表演赛。

当梨视频记者询问“小孩子”是否有出场费时,教练答:“对,多多少少会有一些。”收入由俱乐部统一管理。但也有人质疑,当时片中并没有对“小孩子”作出明确区分,出场费的收取对象,是否指的是“未成年组”的受训者。

那么,俱乐部如何负担起数十个孩子的训练、生活费用呢?

恩波在《新京报》受访时称,孩子们的开销一年达400万元至500万元。俱乐部的收入来自组织比赛拉的一些赞助,以及自己的生意,收支基本持平。“孩子长大了,打成年比赛后,他们会赢得奖金,出场费五千、六千、一万,最多一万五。我从来一分都不拿,归孩子自己。三年后,如果他们打更高级别的比赛,肯定我也提取一点。我培养过你们,你现在成名了,俱乐部最起码的水电、房租你得交一点出来。”

在名为@MonsterPWC(微博认证为成都市野蛮怪兽体育文化传播有限公司)的微博中,财新记者看到一张宣传海报,印有两位14岁的参赛者,均来自恩波格斗俱乐部,观众支付150元入场费后,便可观看表演赛。

儿童福利体系有待完善

“这些孩子,本来就应该以学业为主,学业才是未来发展可持续的一个保障。‘格斗’只是解决了暂时的(生计)。”童小军表达了质疑,“400个孩子,最后能留下的是多少,可能60%、70%、80%都要被淘汰。淘汰的孩子呢,(恐怕)‘格斗’并没有给他后续可持续发展的基础。”

恩波在接受《新京报》采访时则表示,俱乐部曾找过几所附近的小学和初中,试图解决孩子们的读书问题。学校方面则认为,孩子来自阿坝和凉山,没有暂住证和居住证,文化成绩也不好,曾经送去过五个,又退回来了。

“训练馆里确实有一个小的教室。每周有三晚设有1-2小时的文化课。俱乐部教练也承认,文化课比较薄弱。”前述接近俱乐部的有关人士向财新记者透露。

“自己设了课堂,谁来监督?应该和地方政府协调,尽量让这些孩子能进入到正规的学校学习。”童小军表示。

凉山州作为四川省脱贫攻坚的重要战场,在教育扶贫方面,近年来的投入力度颇大。2016年,省财政投入2.1亿元,实施“大小凉山彝区教育扶贫提升工程”。除了义务教育阶段,2014年,四川省还启动实施了彝区“9+3”免费职业教育计划,凉山州已先后输送12610人到30所内地(三州和乐山市三个彝区以外)中职学校就读。

学者们认为,除了加强教育投入,完善农村“失依”儿童福利体系,弥补其家庭功能(监护)的缺位,也是解决“格斗孤儿”生存发展困境,不可或缺的。

童小军认为,更重要的问题在于,对贫困地区孩子的受教育状况、监护状况,应该建立起社区层面的监督、跟踪、服务体系,且越边远、越贫困的地方越有必要。举例而言,为保障学龄儿童得到良好照料,有家庭但父母无法尽责保证孩子接受义务教育的,应该有人帮助其返学;而失去双亲的孩子,则需要保证其送至能提供专业服务的正规孤儿院,首选的救助方式是被新的家庭收养。“相关的制度正在建立,但的确服务还没有覆盖到所有地区。”

2010年,“中国儿童福利示范项目”,由民政部社会福利和慈善事业促进司、联合国儿童基金会以及北京师范大学中国公益研究院共同开展。据《中国儿童福利示范项目年度报告2015》,该项目已在五省120个行政试点村中设置了“儿童福利主任”这支基层队伍,负责直接监测儿童需求,并支持解决问题,包括接受教育、养育保障、医疗救治、职业培训、登记户籍等。

2016年6月,儿童福利体系终于有了进一步的顶层设计。国务院印发的《关于加强困境儿童保障工作的意见》提出,村(居)民委员会要设立由村(居)民委员会委员、大学生村官或者专业社会工作者等担(兼)任的儿童福利督导员或儿童权利监察员,负责困境儿童的保障工作。

根据2016年《中国流动儿童发展报告》,中国已有21个省份59406个村开展全国基层儿童福利服务体系建设试点工作,共设立了60157名“儿童主任”岗位。其中,浙江、安徽、上海全省(市)设立的儿童保护专干占全国“儿童主任”总量的85%。这说明基层儿童福利服务体系建设存在着地区间的不平衡。

@MonsterPWC的微博上,来自恩波俱乐部的两位14岁少年,对战时间停留在了6月23日:“本周五!猛男又来了!”。在往后的赛事宣传中,已难觅“格斗孤儿”的踪影。但是,这些凉山州的格斗少年们,是否会迎来更好的前途?■

财新记者黄子懿对此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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