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人主义 | 伊莎贝尔•于佩尔:把疯狂交给银幕,把自由留给生活
与她同辈的女演员大半都息影了,于佩尔仍然是在银幕上搏得很带劲儿的怪阿姨——偏爱隐忍分裂的“自毁”型角色;自嘲适合住在精神病院的分裂症病房;当别人拿着女演员的年龄问题向她小心试探时,还能一脸娇嗔地回应——“我还没到最老的时候呢!”于佩尔的最新行程是作为中法文化的交流使者,在中国朗读杜拉斯的《情人》。M.C.当然不会错过,争取到了独家专访的机会。
五年前,伊莎贝尔•于佩尔曾与金棕榈奖得主、伊朗著名导演阿巴斯•基阿鲁斯达米(对,就是“电影始于格里菲斯,止于阿巴斯”的那位)进行过一场对谈。阿巴斯想找个95岁的女演员演他的新故事,于佩尔打趣说,“那我看来还得再等上一阵子了”。 阿巴斯借机诚恳告白,“为你,我甘愿再等上40年”。
1977年,阿巴斯在戛纳电影节上观看了《编织的女孩》。在那部电影中,25岁的于佩尔人生第一次担当女主角,饰演了一位出身劳工阶层的美发店小妹。一头厚重的金红色短发,一张恬淡羞涩的圆脸,在被中产阶级爱人抛弃后,在沉默中发了疯,进了精神病院。电影的最后一幕,于佩尔的眼睛突然转向镜头,留下一帧长久的凝视。在那个眼神里,阿巴斯的心仿佛受到了敲打。走出电影院,他依然沉浸在激动中,一路无言地走向海边,第一次为自己身为男性而感到羞愧。
自此片起,于佩尔开始走红法国影坛,并在之后四十年里成长为法国乃至全世界最伟大的女演员之一。她14次获得法国电影最高荣誉凯撒奖最佳女主角提名,比任何一名女演员都多,并凭借《冷酷祭典》 (1996)、《她》 (2017)两次获奖;在戛纳电影节,于佩尔凭《维奥莱特•诺齐埃尔》 (1978)与《钢琴教师》(2001)两获影后,并于2009年在第66届戛纳影展担任评审团主席;2017年,一部《她》又让她加冕独立精神奖、金球奖最佳女主角,并获得了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女主角提名。
2016年,76岁的阿巴斯在巴黎逝世,那个95岁的角色也随之消失在风中,但于佩尔依然能让人相信,哪怕到了95岁,她也可以继续演下去。
对电影,她有一种冰冷的激情
执导了《她》的荷兰导演保罗•范霍文曾说,“现在回想起来,如果这个世上没有于佩尔,那就永远不会有这部电影”。
电影《她》
在《她》中,主角米歇尔是一名性格难以捉摸,与母亲、儿子都相处得不愉快、经营了一家公司却不受男职员尊敬、还跟闺蜜老公偷情的冷酷女强人。米歇尔在家中遭遇了暴力和强奸,却因为年少时的经历不愿与警察打交道而没有报警,并且在自己找出了强奸犯后,做出了出人意料的决定。
然而,导演本打定主意去纽约找美国演员,把《她》拍成一部英文片。但最终,没有任何一名美国女演员愿意参演,但这个让美国女演员害怕到不敢触碰或讨厌到避之不及的角色,却让于佩尔想演极了。“她既不是单纯的受害者,也不想追求那种老套的雄性幻想式的复仇。对于我来说,她是一个无畏的女人,时而开心,时而忧郁,还有控制欲。她很神秘,忠于自己,是一个矛盾集合体。”
电影《她》
在理解和诠释人的复杂性方面,可能没有哪个女演员能比于佩尔做得更好。毕竟,在过往的银幕上,她曾一次次深入演绎堕落与欲望——谋杀、强奸、自残、卖淫、通奸、性虐,她如此疯狂,以至于《法国世界报》影评人在提到她总爱选择受折磨的角色时曾写到,“于佩尔有一种我们在法国表演史中可能从未见过的SM式的倔强。”
于佩尔承认,与这些阴暗复杂的角色打交道,经常会有如临深渊的感觉,但从不担心角色会压垮她。《钢琴教师》的导演迈克尔•哈内克评价于佩尔在对苦难的呈现上有一种专业主义精神。“一面是极度痛苦,一面是冰冷的理智——没有任何演员能将这两者结合得如此好。”
电影《钢琴教师》
2001年,凭该片夺得戛纳电影节最佳女演员奖的她在致辞中说道:“有些电影让你胆怯,你担心它们会夺走你的一切,但正是它们给予你最多。我要感谢巴赫、舒伯特和莫扎特。”在结束了《钢琴教师》的拍摄后,于佩尔立即就去了维也纳的一家咖啡馆,在那里听了两小时的钢琴曲。
几十年来,于佩尔越发深信,“做演员,最终是学会做个自由的人。演员不是造就的,而是天生的。在表演中,你的第二天性会表现出来,那是某种只属于你个人的东西。”她把电影形容为一种漂浮状态,在极致的冰冷里,尝试表达一些惊人的东西。角色不是她的负担,反而解放了她。
于佩尔总爱说一句话,“平静的水,更值得去质疑”。她坚信任何人对她都不能有明确的认知,哪怕她自己。这谜一样的个性,让她可以自由地在银幕世界里玩一种镜子游戏,“无休无止,永远也不可能固定于或反射出一种确定的形象”。
学习做个自由的人
很多年前,有“比利时伍迪艾伦”之称的小说家弗朗索瓦•威尔冈跟别人讲起他采访于佩尔的故事。“在你家谁负责购物?”于佩尔答:“某个人负责。可能是我,也可能不是。”说起这件事时,威尔冈的脸上奇特地混合着痴迷与失望。
这就是于佩尔——一个严肃的演员,可以为了角色在镜头前脱得一丝不挂,但对私人生活总是绝口不提。她甚至拒绝告诉任何人她的年龄,“别指望我会告诉你们”,虽然大家都知道她64岁了。
几年前,一场名为《肖像中的女人》的展览曾展示了多位知名摄影大师为于佩尔拍摄的100张照片,每一张都经过于佩尔严格的亲自挑选。留一张不合自己心意的照片在世上?不,于佩尔决不允许。
这种严苛的态度跟她在2009年担任戛纳评委会主席时的作风很像。当时她的强悍态度曾导致评委会内部对她的行事风格颇有不满,有评委甚至称她为“法西斯分子”。
这不禁让人好奇,于佩尔本人是否也像她饰演过的某些角色一样,强悍又阴森。但她说这样想的人实在缺乏想象力,“事实上,我很友善。有的人活得很疯狂,有的不是。我把那种混乱都限制在了银幕上。”
她只是在工作上会小心翼翼,甚至多疑,像徘徊在十字路口。“常常有人谈论女演员的悲剧命运。但把她们置于死地的并不是电影,而是生活。太糊涂、爱做遥不可及的梦或迷信投机的人很危险。我从小就很清醒,我不会受骗。”
这样的于佩尔像早已拥有了百毒不侵的铜墙铁壁,但她也曾陷入青春期的泥沼。“少年时代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可怕,不喜欢自己的身体,不喜欢自己的脸⋯⋯那时我认为,自己永远不可能成为像让娜莫罗、凯瑟琳•德纳芙、罗密•施奈德那样的女演员,不得不寻找自己的风格。”
她也尝过挫败的滋味,参演的《天堂之门》成了好莱坞历史上最失败的电影之一,20世纪下半叶最具影响力的影评人宝琳•凯尔在《纽约客》上对她极尽讽刺,“如果你要去看电影,就很难避开于佩尔,高潮都几乎弄不皱她那张茫然的脸。”
然而,当年让凯尔难以接受的空白感如今已成了于佩尔的魅力所在。她在不经意间露出的那种典型的“于佩尔式”表情——目光茫然,下巴微微抬起,嘴角停在上扬与下耷间的一个微妙的位置,双眉微皱,有种漫不经心的失望,总让人浮想联翩。
于佩尔知道这就是她跟美国女演员的不同。“作为法国人意味着拥有一种表现模棱两可的能力。在美国电影中,每件事都表露无疑。即使是模糊也被划上下横线,暴露出来。而法国电影允许我们表现空洞的眼神。”
作为一名法国女演员,于佩尔可以坚定地说,“一座好莱坞穆赫兰道上带泳池的别墅?我不那么定义成功”,也可以不屑地反问别人,“作为女演员就得开始于15岁,终止于20岁吗?”
而当人们迫使演员去面对一些无聊与肤浅的事物时,她很快地就溜走了。“我的灵魂里并没有很多反抗精神,我只是有点......自由。”
但溜去哪儿?
她幻想过随便登上一架飞机,然后去任何地方,去真正地探索某个城市,去博物馆,欣赏建筑,观察路人;她热爱阅读,如果有天流落荒岛,会带上莱辛的《野草在歌唱》;但她肯定不会离开电影。
“我从未体会到停下来对我的诱惑。为什么?也许,我觉得自己是个业余爱好者,仿佛每一次所做的都是第一次,而‘爱好者’这一词的词根,是‘爱’。”
Q&A
“当你被人围绕,就没法做一个羞涩的,缺乏自信的小女人。”
M.C.:人们都说你是法国最伟大的女演员,你怎么理解伟大这个词?
外界的认知和你对自己的认识,往往都相差甚远。人们授予我的称号,是社会性的褒奖,这种认可当然是一件令我愉悦的事情。但在我心里的伟大,并不意味着“伟岸”。相反,它非常微妙、细腻,是能够在某一瞬间,引起人们共鸣的能力。
M.C.:为什么会有这种相差甚远的感觉?
当别人说起你的成功,总会让人觉得,你应该蕴藏着一股强大的力量。但在艺术中,始终存在脆弱的那一面,正是通过它,我们才能与观众联系在一起。
M.C.:你什么时候会表现出这种“脆弱感”?
在面对这种伟大的褒奖时,当你被人围绕,就没法做一个羞涩的,缺乏自信的小女人。你要符合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为此挑选一件得体的礼服,并且做出回应,这是你的角色之一。
M.C.:这个角色和真实的自己之间,会存在一条边界吗?
这是一种自由切换,你的确要保持住一个身份,来担得起这样的评价。我是一个成熟的女演员,但我有时觉得,自己也有小女生的那一面。在职业之外,我享受这种对很多事情没有明确把握的时候,不需要拿捏得分寸有度。有一天看完电影回到家,只有我一个人,晚饭给自己做了一份沙拉,你不知道一个人在厨房里忙活起来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我开着收音机,听着周日晚间法国文化电台的节目,好像是一个人的自述,边听边下厨,就像人们平时心不在焉地听着广播做事一样。节目中的人谈吐之间有些犹豫,听着听着,才发现这是我之前录的节目,但我一开始竟然没认出自己的声音⋯⋯
M.C.:这需要你时时把自己保护起来吗?
当我参加各个颁奖典礼的时候,我会反复问自己,我之所以会以这样一个姿态展现在别人面前的原因,穿着光鲜的礼服是否真的能使自己变得更加自信。你要尽力发掘自己最真实的一面,做到这点需要的不是保护,而是自省。
监制/Anne-Sophine Thomas、
Dianna Lunt
摄影/Nick Hudson
文字编辑/程晛
撰文/朱凌青
妆发/David Delicourt、
Callis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