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生、知己、对手、仇敌，这对母女如何成全了彼此？
看点 前段时间大热的《神秘巨星》让不少观众深受感动。外滩君也曾刊发文章分析最好的亲子关系就是互相成全。事实上，在外滩君曾经采访过的人物里，就有一对这样的母女——语文特级老师史金霞和她的女儿蒋筱寒。她们各自从自身的角度，回顾和审视了彼此之间亦师亦友亦知己的历程，其中蕴含的教育之道值得父母深思。
文丨蒋筱寒、史金霞 编辑丨黄晔
1
看完Secret Superstar，我决定写一写我的妈妈。
我的妈妈是普通的却又是特别的。当她不仅仅是一个母亲或一位教师，她作为她自己，是与众不同的。
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姥姥总对我说看着我可怜，妈妈和爸爸难以相互理解沟通，而我却被夹在了中间，看似一切都和我有关，又和我无关。我记得有一次，妈妈抱着我坐在客厅，点着蜡烛，放起了CD，她轻轻搂着我，在《记事本》这首歌的旋律里我安心睡去。这样的时光很短暂，因为她要去上晚自习，所以只剩下我一个人在家。
真正和妈妈独处的日子是从九岁开始的。
他们理所当然离婚了，我离开了所有我熟悉的人和环境。我们坐着火车来到了南方的小城市，妈妈把许多书和被子装箱邮过来。我开始了另一段童年生活。
2
那个时候妈妈三十出头。
多年以后，我才有能力去想：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独自带着未足十岁的孩子在另一个城市重新开始事业与生活，是需要多大的勇气。
妈妈带我去新学校，去步行街买衣服逛街吃肯德基，放学后我就在学校的院子里溜旱冰，没有奥数没有补习班。
周末常常是与妈妈一起坐车去步行街的商场大购物，想着我们要吃什么，用什么，怎么装饰我们的小窝，拎了一兜又一兜的东西走在水杉树叶布满的小路上。我怕妈妈拎不动，想要帮她分担，但她总说不用，自己拎得动。每回到家她的手指已被塑料袋勒得通红发紫。
之后，在那个小小的外间，总会飘来熟悉的排骨汤香味，有时整个楼道又飘满了炸酱面的味道。常有许多阿姨一起聚在我们的小屋，比谁的胸大，互换衣服，聊起家庭教育问题，感情问题，策划哪个周末带我去东北菜馆吃大葱蘸酱。
妈妈很少接我放学，也很少去学校。除了我半夜给男生打电话因为他家隔音效果太差被家长监听，家长查手机告诉了班主任，除了数学在六年级因为应用题第一次考了低分，除了在我告诉她有几个高年级的学生在路上见到我总喊我和一个男生的名字，其他也就没什么了。
对方家长打到班主任那里的情景仿佛是十万火急，而妈妈接到电话后十分风趣地说，孩子们情窦初开很正常，不值得大惊小怪。
妈妈在接到数学老师电话后来到学校，她穿着紫色底黑色印花的上衣和一条白裤子站在走廊上温柔地看着我，我朝她走去，扑在她身上大哭。本以为妈妈会斥责我一顿，但是她拍拍我的背，安慰我，没事，总会出现这样的偶然性。
后来常有人问她，为什么？妈妈说，孩子自己已经很难过了，为什么你要让她更难过？
至于那几个叫我名字的学生，当时妈妈潇洒地下车，转身询问：你们谁叫蒋筱寒了？你们认识蒋筱寒吗？你们叫她有什么事吗？……自妈妈那次拔刀相助之后，就再也没有然后了。
3
在等待进入初中的那个暑假，我在楼下的小卧室看书，穿着小背心小裤衩，坐在有阳光的地方吹空调，突然间来了第一次大姨妈，我惊喜欲狂，往楼上喊：“啊！妈妈！史金霞！我来月经啦！”只听一阵叽里咕咚的脚步声，哐哐哐地，妈妈冲到了眼前，拥抱亲吻，庆祝成长，给我拿出卫生巾，告诉我要勤换。
曾有一段时间我们每顿晚饭都要吃一个小时以上。我向她讲述今天在班上发生的有趣的事儿，谁和谁有了新的八卦，我和谁的友情更近了一步，包括朋友的一些秘密，我也会和妈妈分享。我从不担心她会告诉任何人，对我来说妈妈就像是一个大宝箱，我可以放心地把真实的东西放进里面。
直到初三，学业难度增加，忽然间要考虑自己的去处，人生问题忽然大过所有短暂的欢娱。
当时一位老师事事针对我，在某种程度上小题大做，说话不堪入耳。拉拢我身边的朋友，告诉他们不要和我两人单独行动；放学不要等来等去；吃饭不要两个人一起，桌子要和大家拼起来；学习上的问题，不让同学之间帮助，同样一道题目，我去问题却把我的书扔在地上说上课讲了多少遍都不会，却对别人耐心讲解……
我实在受不了这样的区别对待，连朋友也都觉得莫名其妙，于是，我向妈妈求助。几乎从来不去找老师的妈妈，此时又出场了。
妈妈去和老师聊了聊天。从那以后，这位老师对我的态度简直就是一百八十度旋风大转变。不仅找我深刻谈话，就连中考休息的那个中午都怕我热得睡不着为我扇风。后来，我问妈妈和老师说了什么，妈妈说，就是和老师谈了谈心，给老师讲了几个学生的故事，也讲了讲你，委婉地告诉老师，如果孩子因为老师不当的方式在成长上出了什么差错，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妈妈就是这样，默默地形成一道保护墙，在重要的时刻挺身而出，保护我，拯救我，避免了一次又一次不堪设想的差错。
4
高一的生活是我这么多年上学以来最快乐的一年。
班里有个性的人很多，神奇的是大家都可以互相包容，并把各自的长处一齐发展出来。每每下课，整个走廊安安静静，我们班一把尤克里里，一首《Baby》，大家聚在一块，靠在阳台上，欢声笑语。
妈妈在语文课上，总是给我们每个人各种机会展示自己，无论是在思想上，还是表达与鉴赏能力，摄影，摄像，演讲，话剧，诗歌朗诵，读书报告，各种文学文艺形式，她都鼓励我们去尝试。在这样的活动中，我们也更加了解了对方。那时候，妈妈一直打印我们写的诗或作文、随笔，并下发给我们互相欣赏，学习。
所有的道路都不是一帆风顺的。学画的这两年，我的妈妈无时无刻不在陪伴着我。
当我在外地，我熬夜画画到两三点，她会在手机上陪着我到深夜，我睡了她才睡。每天每天，嘘寒问暖之外，还要督促我，鼓励我，让我多思考，多问。在我没有状态遇上瓶颈期画不下去的时候她会和老师沟通，一起和我面对困难，甚至在校考期间，在画室旁边租宾馆，只是为了让我多画会儿多睡会儿，可以吃得好一点儿。
还有很多我觉得自己不行要倒下的时候，妈妈都在那里鼓励我。我深陷泥沼，即使在她自己都崩溃后，她也会想办法把我救出来，再推着我继续向前走。她就像屹立不倒的大树，就算冷风把她的叶子都吹散了，她也会尽全力用树枝缠住危险，屹然不动地为我付出。我像水一样自由流淌，随物赋形，无拘无束，她是我的大地，保护了我做梦的权利。
1
我只沉浸在失去了谁的爱里的悲伤，却忽略了默默无闻陪伴我成长的最最深的爱。
就在这一刻我感觉到自己被抛弃却又没有，事实上我被紧紧的抓住了。
此时已经半夜两点零四分。
我是如此地爱我的妈妈，我多希望我可以意识到的再早一点。窗外的路灯亮着，就像在等我回家的妈妈一样。
这是小寒，写于她20岁生日的当晚。可能在特殊的日子，夜深人静的时刻，人就格外容易自省，进而自责。
事实上，她从来没有忽略过我给她的爱，也从来没有吝啬过表达她对我的爱。
在这样一个全民焦虑的时代，我没有成为一个虎妈，这的确与我对教育的理解有关，而最重要的因素，是我有一个坚决不肯妥协的孩子。
小寒“没有奥数没有补习班”的自由自在的童年生活，是靠她自己的坚持和努力获得的。这个小学一年级因为考试成绩而被数学老师勒令写保证书的孩子，她对老师说：“一个人只要努力了，哪怕考了80分，考不了100分，你也不要骂他笨。”这个8岁赋诗直言不讳“学习是痛苦／累死了我蒋筱寒／没关系／一定会有后来人”的蒋筱寒，即使面对四年级中途转学教材课程大变样的境况，她仍然想方设法说服她焦虑的妈妈，坚决抵制奥数和补习班，用读书、写诗、画画，用不靠补课而拿到的三好学生证书，为自己赢得了自由的权利。
“妈妈，我取得的这些进步，都是靠我自己的努力，我一点都没有麻烦你。”
直到她初中毕业，我们都很和谐，她不给我添麻烦，我也不去找她的麻烦。我尊重她的意愿，她也努力做好自己的事。她按照她所愿意的方式学习生活，我按照我所理解的教育做教师做妈妈。
在她整个的学生时代，在她同学眼中，我都是一个好妈妈形象。但是，即使时过境迁，回想孩子高中时代，仍然捏着一把汗。
2
到了高中，哪怕她屡次在省市乃至全国的现场作文大赛中以诗歌创作拔得头筹，按照现行考试标准，因为数理化，她仍然是一个差生。
所谓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这个时候，才是孩子最需要无条件的爱与支持的时候，才是检验一个母亲能不能坚守住本心，能不能坚定地认为自己的孩子不是残次品而是一块美玉，能不能竭尽全力“抵挡101颗子弹”守护住自己孩子的时候。
这的确是一个“严重的时刻”。
在2017年最后一天，小寒的诗集《礼物：蒋筱寒诗选2004-2015》新书分享会上，好友在埋头读了两个多小时小寒11年间所写的诗歌之后，对我说了一句话：“我最深的感触是，如果这个孩子在我手里，很有可能就毁掉了！”
我对她说：“我一直坚定地相信，我的孩子天赋异禀，我一定要好好地保护她。”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坚定地认为“我的孩子天赋异禀，我一定要好好地保护她”？是她出生二十多天时，我为她换尿布离开了她的视线，她哇哇哭叫一看见我就止住哭声的那一刻吗？是她2岁时，询问她挂历上的图片是什么，她诡谲地一笑“是动物”吗？是她3岁时，站在家乡的土山顶上，面对莽苍的田野村落，胖乎乎地小手一挥“都是寒滴！”吗？是她6岁时，第一次自觉地择选意象，把“花丛”换做“竹林”，写出“青山雨蒙蒙／万水飘风风／穿过竹林走／彩虹挂天空”这首诗吗？……
不，这些都嫌太晚。
从我知道有一个孩子将要通过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那一刻起，她就选中了我，我就接住了她，我们注定要彼此成全。
我们是母女，是师生，是知己，是对手，曾经，也是仇敌。
什么时候是仇敌？就是在那个“严重的时刻”。
那个时刻，不但有来自外界的压力，有来自对现实的焦虑，有来自对不可预测的未来的忧虑，更重要的是，还有，来自于一个处于青春期叛逆不羁的孩子本身的反抗，她很容易就把母亲当作那个对她充满敌意的外部世界的一部分，甚至是全部，母亲的不离不弃，在孩子的眼里，常常会变成持续不断地伤害。
更何况，作为母亲，我的确也是一个普通的母亲，我承担了太多压力，我必须考虑现实，我无法不焦虑，我也会迁怒无助暴躁狂怒。
3
我是一个教育工作者，我知道我们的教考模式并不适合所有的孩子，而我的孩子，恰好就是不适合的一个。
我深信，对于一个智力正常的孩子来说，即使她不适合现行的教育模式，那些摆在孩子面前，看似不可逾越的劣势科目，只要孩子内心深处的学习动力不被消耗殆尽，只要能够激发孩子的自信、点燃孩子求知的火焰，只要遵循教育的基本规律，遵循孩子的个性特点，有好的老师来引导教授，寻找到适合孩子的方法路径，要达到优秀可能的确极为困难——事实上，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不过是需要更多的时间，更艰苦的努力，更智慧的研究——但是，想达到一个基本的水准，是完全可以做到的，甚至不需要太多的时间。
事实证明了这一点。
筱寒需要在高二的小高考中，同时报考7门，其中6门文化课，1门通用技术课。6门文化课中，物理化学两门她早已停课！在所有人都认为奇迹不可能发生的情况下，奇迹就这样发生了。这个曾经无论怎么都记不住算不对的孩子，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高二的寒假里，拼命补习。在物理老师和化学老师的帮助下，仅仅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一张百分试卷，便从最初的10几分，考到了70几分！在学校同事们的热心帮助下，最终，顺利通过了小高考！正像她在备战小高考时所写的那首诗一样：
“整条大路为我敞开／单色斑马线只有我看到／阳光只灿烂在我身上／除了我以外的／世界被施了魔咒／流不完的车停下来让我／大步流星地走过”（蒋筱寒《礼物》p423《整条大路为我敞开》）
很多青春期的悲剧，都是因为，师长们太着急了，他们不肯给孩子疗伤的时间。“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如果孩子并未向你求助，请你不要急着去“治愈”，否则，你伸出去的想拉一把的手臂，在孩子看来，很可能是推堕其坠落深渊的利掌。就像15岁的小寒，在诗中所预警的那样：
“别再流泪了／别再说任何话／别再伸出你救援的手／只要再多动一步／我脑袋里的定时炸弹就要启动／千万只小鸟又要叽叽喳喳／等一场潮水就要等一万年／也不知道是一万年，还是一天／却活了一万次／也不知道是其实没那么困难还是我想的不简单”（蒋筱寒《礼物》p321《无题》）
是的，我没有铸成大错，没有“毁掉”这个孩子。而这绝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能力。我的小寒，她在我一次一次突破底线要把她推落万劫不复的深渊时，一次一次地对我拉响警报。用她的诗歌和画笔。我所做的，就是一直陪伴，用心倾听，及时收手，停止逼迫，控制焦虑，绝不抛弃，永不放弃。
我真的感谢孩子，非但不计较我对她的伤害，还对我心存感激。
4
观看电影《神秘巨星》的时候，小寒哭得稀里哗啦，影片结束，我问她：“你是不是想到了妈妈？”她含着眼泪，用力地点了点头。
而此时，我却想起在接受外滩教育记者采访时的一个情景，记者问我：“作为妈妈，您对小寒的影响一定特别大吧？”
我说：“啊，不，其实……”
小寒说：“是的！我知道妈妈不愿意这么说，因为她总是考虑我的感受。如果没有妈妈，就不会有今天的这本《礼物》。”
当时，我们都笑了。我没有再说话。
其实，我想说：“亲爱的孩子，如果没有你，就不会有今天的妈妈。”
相关阅读
外滩教育携手耶鲁大学学士、
爱荷华大学作家写作工坊硕士
Nikki老师，
以经典的美国小说
《了不起的盖茨比》为蓝本，
带领学生考察小说的主题和人物，
走进小说内核，
掌握文学分析能力和精读技巧。
点击下图 立即购买
▼
▼点击阅读原文，进外滩教育微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