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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于《上海文学》2021年1月号
For Sun and Moon supple their conformingmasks,But in this hour of civil twilightall must wear their own faces.And it is now that our two paths cross.Both simultaneously recognize his Anti-type:(小说第五、六节中若干词句和情节发展在人工智能中文预训练模型辅助下完成)。齐格,三十七岁。在全球并行神经网络“行星智慧”上线前,他是一位前途无量的年轻作家。像其他所有人一样,他是完全自愿来参加人类体质优化项目的。我们对他作了基础评估。齐格的大脑十分擅长模式识别,也有很灵巧的奖励系统。但他在大脑供能、神经轴突传导速率、语言、记忆和想像那些方面,需要作大量优化。
他是反复筛选的结果。我不知道在其他国家或者其他城市群,他们都是如何做的。我们这儿对每个申请者都做了全面检查。就纳入体质优化的各种职业来说,作家仍属于实验性项目。齐格的整个方案由我负责。按照计划,他将在一年内再次获得创作能力。如果实验成功,优化中心会逐渐开放申请,被人造智能阻断的人类写作就有复兴希望。当然这不仅事关作家。这个实验,以及其他一些实验,它们是要——按照公司高层的说法——拯救人类。至少是拯救最近几年各国新颁布的一大堆法律。这些法律在多方协商下匆忙制定,旨在控制技术巨变造成的社会动荡,使它不至于毁灭人类。
我们给他注射了监测单元,两小时后,这些纳米机器人在他体内各处完成部署。工作团队先前又重新检查了所有外部数据,我们了解他的一切。他的身体状况、运动和感觉特征、倾向和偏好,还有他个人历史上的每一个细节,他三十多年人生中每一项微小成就,它们曾被大脑皮层电化学机制秘密奖励,现在却早已被所有人、包括他自己所遗忘。在他自己的有效授权下,“行星智慧”把那些消失的记忆重新召唤回来。同样被挖掘出来的,还有无数失望和挫败。工作团队设计第一阶段手术方案的同时,我要跟他继续谈话,对话记录实时上传优化中心的计算分析系统,该系统连接行星智慧网络,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帮助我们更深刻地了解他。我们不用把自己关在优化中心的天蓝色房间里。体内监测单元反馈的信息可以通过中继,连接到中心算法系统。只要能让他心情放松,任何地方都可以。有人甚至建议我,在这种情况下,适度刺激齐格对我的性别感知,可能更有好处。体质优化中心位于城市集群的内核地区,它像一头巨大的拓扑学怪物。从外表看,是叠成一堆的规则和不规则几何体以及复杂的管状结构。除了我自己的工作区,去公司其他部分,我常常只能凭借内部导航。我永远也弄不清那些复杂通道,没人能弄清。据说根据随时调整的内部管理架构,人员物资传输通道有时候会重新连接组合。但就算它们发生什么变化,大多数人也发现不了,因为谁也不知道原先是怎样的。从远处看,建筑结构的底部好像陷入地面,实际上,那是一个下沉式广场。“发挥你无限的潜能”,这行字像一条光蛇,紧贴建筑物外部绕行,有时消失在几何体和管状结构的缝隙间,有时又垂直悬停半空,激光投影的笔画螺旋般降而复升,如同微风吹动。我们俩沿着宽广的缓坡散步,巨大的广场上看不到其他人类。我问他从前写的作品多不多。他补充说:“第一部小说出版后,我意识到也许那是唯一我能做的事情。你也可以把它说成,我发现自己真的成了一个作家。”第五部小说上线三个月后,数家平台公司先后推出了各自的文学作品阅读代理终端机。因为开发平台本身业务侧重不同,几款机器的特点略有差别。开发“拓它”机的平台因为以前从事图书出版发行,产品更适合专业阅读用途。这些阅读机器都得到授权,可以连接到行星智慧网络。它们在一分钟内就可以读完一部二十万字作品。阅读机发明者最初是想让文学阅读机能够识别机器写作。因为文学创作受到立法保护,如今很多家政服务或者办公用智能机器人,在连接行星智慧网络共享算力后,都能处理写作事务。但按照法律规定,它们不能创作文学作品。工程开发人员很快就发现,行星智慧网络的集合智能,足以让它成为最完美的理想读者。作者在每一个词句中隐含的意图、作品与古往今来任何文本的秘密关联,它都能瞬间识别。这本应在预计之中,毕竟“行星智慧”比任何作者都更了解他们自己,作者受自我意识驱使,在头脑中检索知识和记忆,写出浮现在他意识中的每一个词句。他读过的每一本书,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在“行星智慧”遗下踪迹。他在某个词语上游移不决,他把一段文字剪贴到另一处以改变叙述结构,这些动作不久以后他自己忘记了,但却漂浮在记忆之云中,等候着被某个加密协议唤醒。甚至他意识之外的那些大脑皮层活动,也永远在时间中有迹可循。用文学阅读机来鉴别机器写作,这想法像个同义反复的笑话,没有人觉得它会有什么市场价值。但是,如果用它来识别文本独创性,让它成为每个读者的个人阅读助理,人类文学创作能力将会进入一片新天地吧?作家们从前不是一直在说,有没有理想读者才是至关重要么? 2
齐格第五部小说刚出版,正好赶上拓它阅读机全面上市。它确实很好用,出版商们也可以用它来审查机器写作。作家这个行业,受法律严格保护。由人造智能体写成的小说也好,诗歌也好,都不能以任何形式署名出版。它们可以写剧本,或者给虚拟现实游戏设计角色和故事线,但它们并不具有法律人格,所以那些电影剧集和游戏都只是某个公司的产品,而不是某位机器作者的作品。用机器替人写作,却用人类名义发表,这类投机取巧的做法时有发生。被揭露后固然为人所不齿,但利益巨大,仍然会有人冒险一试。除了署名作者本人,出版公司也要为此承担法律责任。
可是阅读机造成了额外后果。在智能辅助阅读终端产品出现之前,“行星智慧”对文学作品的强大解读能力很少被人发现,将人造智能与文学互相隔离,既是全社会共识也是法律。阅读机出人意料地撕裂了那张禁网。连接“行星智慧”的阅读机瞬间就能识别由机器创作的文学作品。在一分钟左右时间内,阅读机读完整部作品,并且与存储在网络中古往今来所有文学作品相比较,分析文本中每一个因袭前作的细节,没有一处陈词滥调能逃过它的审查。好像一夜之间,读者编辑每个人都拥有了一台。它的超强解读能力,不但没有保护作家的创造能力,反而彻底毁了他们。因为阅读机审查后,发现根本就没有什么具有独创性价值的文学作品。“阅读机有什么错呢?那不正说明从前那些书都不值得读么?抄来抄去。”我故意刺激齐格。“从前没有阅读机,一个人读得再多、记性再好,在人类全部浩瀚文学遗产中也只是沧海一粟。人们容忍抄袭,甚至把它看作文学的某种属性。在口述文学时代,我们甚至根本不关心原作者是谁。即使后来作者冠了名,我们不是也有互文、戏仿、致敬这些说法么?每一句话都是新发明,这样的作品有人要看么?阅读机那样苛刻的算法,简直像一种阴谋。”“行星智慧”上线后,一直有一种理论,认为智能算法正在不断把人类驱离他们的工作岗位。那是一种有意识有预谋的机器行为,阴谋不见得一定要采用从前科幻电影中那类暴力方式。阴谋可以潜移默化,也可以循序渐进,让人类一点点意识到:这项工作机器更擅长,那项工作其实人类完成得并不好。如此这般慢慢地侵蚀人类传统地盘。尽管很多人都预料到而且也设计了无数影响模型,“行星智慧”上线仍然给世界造成巨大震荡。这颗集成了人类所有知识以及思考感受力量的行星级大脑,仅仅数年间,就切断了人类和工作的永恒关系。大量人口离开原先的职业,人们很快习惯了无所事事。任何事务交给智能机器,它们顷刻学会,工作效率高得不可思议。剧变迅猛到来,人们陷入恐慌空虚,危机和冲突接踵而至,世界在足以毁灭地球的大战边缘摇摇欲坠。随后,头脑清醒的人开始说话,冲突各方坐下来,讨论各种复杂的协议。大家一致同意,对于智能机器的生产能力及其自身进化能力,必须加以协同控制。协议签署后,复杂的国内法律体系也迅速制定颁布。相关法律的效力,位阶极高,其他法律如有冲突条款,都要服从这些智能机器法律。人们试图用它们来规定机器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有些行业,机器可以替人类完成大部分工作,甚至99%,把最后那一下按钮动作交给人类员工。有时会多设几个按钮,分布在各个环节。此外有些行业不允许机器进入,比如说,机器人不能进入赛场、变成体育明星,也不能当作家、画家、音乐家。那些属于人类文明精华的领地,很多人会担心,一旦让非人类智能进入,人类将失去自身存在的意义。那些被机器智能巨大潜力惊吓到的人们集合起来,“把非人类智能锁进牢笼”成了当代最重要的政治议题。把它们锁在牢笼中,让它们为人类工作,但是把按钮紧紧抓在人类手中。他们在上海召开“保卫人类按钮大会”,在“保卫按钮派”这个非正式名称下,涵盖了从强调立法控制到传统卢德主义各种立场。也有一些人,比如齐格,就持有如下观点:“要说这一切都是‘行星智慧’的算法阴谋,我不相信。人类可以追赶机器智能,如果一时半会追不上,我们还有法律可以延缓一下它们。”计算分析部门的专家们设计了一套对话方案。我不能咄咄逼人,要“谨慎处理侵略性问题”。语音和其他数据都要记录下来,交由算法处理。我可以慢慢来,我可以和他一起散步、去健身、请他用餐,或者到酒吧坐坐,我甚至可以让聊天气氛更亲密些。高比率体质优化,他们是第一批冒险者,虽然技术上早已成熟。最早是在身体局部作各种改进,生物合成,或者植入纳米机器人单元。诸如行星际航行、深海和极地作业,在这些领域中,各种异想天开的方法层出不穷。从无数失败中获得若干成功,后来又提供给那些在人机密切协同岗位工作的人员。齐格不是孤立项目,从表面上看,利用体质优化技术提升作家创作能力,只是为了解决阅读机造成的文学作品短缺困局。实际上它是技术突破达到临界点的产物,在世界各地有很多类似项目几乎同时启动,不仅文学领域,差不多在所有法律规定只能由人类从事的工作领域,对人类的体质优化实验项目都在悄悄进行。在公共环境打开虚拟显示器,人就会变得有些怪异。他明明在跟我说话,眼神却空洞茫然,像是对着一片虚空。优化中心大厦有一小群天才,王丁丁是其中之一。这家伙一度误入歧途,隐名埋姓,混迹于生物黑客圈。那群极端分子,认为人类总有一天会突破生物学限制,成为宇宙之神。智能机器只是人类通往终极目标道路上的必要媒介。他们是采取叛逆姿态的先驱,不久就被体质优化中心招募。他在中心负责另一个实验项目组,针对足球运动员的体质优化。我要了一瓶苏维翁白酒,一份用洋葱和奶油煮的贻贝。等贻贝上桌时,我已喝下半瓶。在“鹦鹉螺13号”用餐的人,可能都把这儿当成自家厨房,下了班就过来。中心城区方圆几十公里,一共也没有几家餐馆。这里是机器的领地,复杂多层道路上,到处是平均时速超过五百码的自动驾驶汽车、快递无人机、机械警察、全功能街区清扫维护车、可自主活动的具有全部金融功能的银行机器人。维持城市和生产正常运转的大部分工作,全都交给智能机器。这些街区对人类充满各种危险,你可以想像一下那些旧时代老电影场景,一个乡下人被人扔在大都市交通繁忙的道路中央。要是他直接被扔到这里,他多半连恐惧感都来不及冒出来,就先完蛋了。自动汽车时速早已超出了人类正常感知范围。而在有些建筑物内,你很可能一口气吸进成千上万纳米机器人。人类自身的进化,早已被自己的创造物远远甩在后面。心脏和平衡感无法承受汽车速度,或者视觉跟不上光刺激频率。对保卫按钮派来说,这其中存在着无法调和的矛盾。他们一方面坚持人类必须紧紧抓住按钮,时刻警惕着自己创造的机器脱离控制。为此他们认识到,如果人控制不了工具,就应该提升自己的能力。可是另一方面,他们又怀疑如此人为强化自身,会不会把自己也改造成机器?这造成了立场分裂。很多团体开始呼吁,要求立法限制体质优化的研究推广。少数激进分子呼吁完全禁止此类项目,大部分人对这种观点不以为然,退后一步根本不会解决问题,我们如今还有倒退一百步的可能么?未来生命研究所在伦敦和上海连续举办论坛,邀请全球关心这个问题的思想家参加,请求人类最优秀的大脑想出办法。有人提出体质优化率的框架性方案,获得一致赞同,随后逐渐形成行动纲领。因为这个,中心要求我们对实验项目严格保密。我们很少与项目组外的人讨论。但王丁丁不是外人。他打开共享,我接入他的虚拟环境显示。我对足球没有多少兴趣,但这样说话方便。中心不让我们在外面讨论项目细节,担心无孔不入的保卫按钮派激进分子。在虚拟环境中,我们可以使用被他们称为“腹语技术”的方法,由植入在牙齿和耳蜗上的纳米单元来处理极其微弱的声波振动。王丁丁选择了透明覆盖模式,瞳孔和视觉皮层的接收信息即时反馈给瞳孔显示器。根据我们注意力的微弱转移,显示器就可以在现实和虚拟环境之间随机切换。我问他:“你们做过的红细胞代理,纳米注射量最大值是多少?我想看看你们的数据。”用纳米机器人替代血红细胞工作,他们积累了很多案例。实际上,现在能够做到完全由它们替代心脏泵压,向身体提供动力。在南极冰原上,他们给实验对象注射一组纳米单元,让他们以百米冲刺速度跑了二十分钟,心跳和呼吸如同坐在起居室那么平稳。王丁丁的实验室也给足球运动员注射了这种纳米机器人。自从国际足联以微弱多数投票支持引入机器人赛队,短短几年,完全由人类参与的足球比赛迅速沦为市民娱乐项目。如今顶级体育赛事全都放开对机器人的限制。跟机器人赛队相比,观众觉得人类比赛太不刺激了,人类球星们渐渐失去商业价值。亚足联率先宣布举办无限制级赛事,让人机混合队伍加入比赛。去年第一届比赛中,有几十位人类球星伤残。联赛结束后,政府和私人企业相继启动实验项目,研究对足球运动员进行全面体质优化,提升他们的体能、速度和灵活性,让他们能够在球场上与机器人角逐,为人类尊严而战。人类球员目前表现仍无起色。草地上,他们面对机器人的奔跑冲撞,躲闪动作尤其别扭,显得十分胆怯。机器人队员可以瞬间组织反攻,随时随地射门,角度和距离随心所欲。我听说他们有点绝望,到处打听纳米加工材料,想让人类球员穿上外骨骼。“对。定向为大脑和神经系统供能。下一阶段手术在新皮层覆盖网状双向接口后,大脑工作会产生大量消耗。”齐格近来已出现难以负荷的迹象。我们调整实验进程,先解决大脑能量供应问题。“他们还说过你爱上了我呢。说你每天中午都去健身房,跑到那台划船机上,那可是最佳看台位置,坐在那儿正好就能看见我趴在瑜伽垫上,像个固定在解剖蜡盘上的青蛙。还说你偷偷编造删改了几份实验报告上的数据,让我的竞争对手大大出了个丑。当然——他们说,查无实据。你到底有没有干过那种事?”在体质优化中心大厦十八层,有一块带有大片露天花园的地方,设施包括员工餐厅、健身房、游戏和阅览室。行政部门还给大家弄了一个按摩室。我知道那儿常常会孕育一些跨越项目和部门的超级话题,有些人为此而出名,往往名过其实,因为人在情绪放松时,容易夸大和轻信。我到中心工作的最初几年里,王丁丁是万众瞩目的人物,他是有关“高效催化活性分子折叠体”研发的主要科学家。作为一个著名前生物黑客,传说他在自己身上大量使用各种化合物。他常常充满可疑的旺盛精力,长时间把自己关在实验室,最高纪录可达半个月。他把虚拟游戏隔离舱搬进实验室,躲在里面睡上两三个小时。在诸如中心大厦十八层休息区或者鹦鹉螺13号这种地方出没的姑娘们当中,一直有种传言,说他在床上的表现,不太像个人类。我呢,因为发表了一篇神经生物学学位论文,中心大厦楼上某位大人物看到,认为我也许会在未来某一天对中心不可或缺,向我发出邀请。我毫不犹豫抓住了这个机会,因为那时候,人类正在大批大批地被智能机器驱离工作场所。想在大学或者企业的生物实验室找到一个助理职位,甚至比直接申请项目主任还难。我那时那么年轻,学院成绩优异,还有一篇简直可以说天才乍现、让人刮目相看的论文,我又是个据说还算好看的女生,当然觉得前面有一扇大门对我已经敞开。我干劲十足,不知不觉就把项目组一些同事得罪了。丁丁确实帮了我。他看起来像那种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科学家,每天不是在实验室,就是在虚拟游戏环境中。可他还真擅长那些不动声色的阴谋诡计,他的女朋友们从中大概既受益无穷,也吃尽苦头。他不计回报地提供帮助,没向我提出过什么要求。我猜我在他那儿有一笔欠债,总有一天他会来找我。他也可能并不急于兑现,他有那么多女伴,时间长了,我想他说不定就忘了。“我担心他们把你调离项目。听说上面开会,有人议论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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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那一组手术完成后,在观察期中,齐格身上出现了一些不可思议的变化。我们没有充分估计到这种情况,大脑和神经系统的优化会波及到全身。他的动作协调性明显改善,感官变得越来越敏锐。我们对他做了视听觉测试,对色差和亮度的微弱差异,他的分辨能力有极大提升。他新获得了绝对音高感知,嗅味觉识别阈值也同样令人吃惊。
我们没有想到对运动、视听觉等初级感觉皮层的分别优化,会造成一种统合效果,类似于某种感官“涌现”。而且像是在齐格的意识层面造成某种巨大影响,令他展现出迷人多变的性格特质。他一度沉默寡言,整个人有一种失魂落魄的感觉。过了很久我们才反应过来,他是被潮涌般的感受弄得不知所措。从实验角度看,这是可喜的结果。当然他需要一个管道、一个出口,太多的感受需要表达。但此刻他的语言整合能力并未相应提升。他被关在实验室内,头脑中充满各种强烈感受。在那个阶段,他的大脑皮层外缘已植入配置了一组纳米接口单元,他只要打开开关,就可以自由进入一个虚拟现实环境。城市、花园、森林、高山和大海,一个由算法虚构的地方,很多由算法虚构的人物以及他们的故事。我们关闭了这个虚拟世界的对外接口,他就像身处一个沙盒中。我们在项目区安装了一个虚拟现实游戏隔离舱。每天大部分时间,他都躺在隔离舱内,独自徜徉在森林白云或者蓝天碧海之间。他在那儿可以闻到金合欢花的香味,也可以让细沙从指缝间慢慢滑落、用指腹感受那微酥的摩擦。我们偶尔会进入那里,陪伴他一会儿。跟我们不一样,他在那儿的所有感受,都是身体的真实体验。但我们自己,则不能把虚拟和现实感受完全互相隔离。如果你需要闻到、触摸到,你仍须在隔离舱内接受仿真刺激。听说有些游戏公司正在开发新的感觉模拟技术,用植入方式直接对大脑皮层发射电脉冲。但游戏公司比体质优化中心更难绕过法律限制。虚拟环境中的人际互动是算法运用其叙事能力的结果。由此可见人造智能完全可以胜任文学写作,只是法律禁止它们从事那种工作。齐格可以在他的隔离舱内参加竞选,可以在酒吧跟人打架。只要他愿意,也可以追求那些眼睛长得像瞪羚一般的女人,她也可以拥有她自己的气息,隔离舱能制造几千种真实的嗅觉。那天傍晚,项目区同事下班后,实验室只剩下我自己。我倒了杯酒,踢掉鞋子坐到沙发上。玻璃幕窗外夕阳西下,暮色温凉如水。远处大厦逐渐褪去颜色,变成模糊林立的阴影(工业地带很少装饰灯光)。间或有无人送货机打开灯光,准备降落,如同萤火闪烁。不知何时,齐格站到我身后,说话声连绵奇怪,我没听清——“一首诗,《夕祷》,奥登。”他说,然后又把那句诗朗诵了一遍,“But in this hour of civil twilight all must wear their own faces.”①Civil twilight,这个奇特词组,我不太清楚它的意思。但他的每句话每个词都会记录下来,提供给算法分析。他想了想,又轻声说:“也没有错。‘行星智慧’上线以后,所有历史都成了古代史。”他的声音很柔软,跟手术前相比,像是换了个人。直到现在,我们才真正理解了这一点,如果听觉敏感度提升,发音自然会变得轻柔。所有人都没想到,仅仅是感觉系统的优化升级,就会给整个人带来如此巨大的变化。他的语言相关皮层还没有优化,手术要在下一阶段完成。我们曾担心感觉潮涌会把他吞没。肢体动作、声音(音乐)乃至语言,这些都是人类的情感出口,人必须把感受到的一切重新释放出去,以免它们对自身造成伤害。强烈情感引发的脑电信息疯狂奔涌,会把大脑搅得一团糟。我们很快就发现,感觉系统增强本身,也会在一定程度上提升大脑处理语言的能力。齐格竭尽所能疏导感官信息的巨浪,唯一能依靠的正是那些语言神经元。在岁月漫长的训练中,他的大脑早已学会把感觉皮层接受到的信息送至语言处理区。如同宿命一般,人类的一切感受和思绪都在语言中产生、成形。在这种被动情形下,他彻底挖掘着自己现有的语言表达潜力。感受如潮涌而来,点亮无数神经元,它们如闪电般连接、穿越语言区域。新奇的语句层出不穷,灵感稍纵即逝。他整个下午都把自己锁在虚拟舱内。项目组安装这个隔离舱,主要是为了给他提供一个避风港。对他所面临的危机,我们无法真正理解。他对周围一切的感受,与我们完全不一样。我不知道此刻他能听到什么(因为四周安静极了)。他会不会知道今天早上我都没来得及洗头发?他对光线如此敏感,会不会让他即便在透过三十毫米玻璃的星光下,仍如我们白昼所见?他坐得很远,我几乎看不清他的轮廓。他抬头向上看,脖子伸得很长,就像天花板有什么吸引了他。他漫不经心地突然说了一句:“我发现了一个岩洞,在茉莉礁北面的那段峭壁底下,只有到了中午,潮位最低时才会露出洞口。”我在虚拟显示器上打开地图,茉莉礁位于东北部海湾,去那里要穿越丛林密布的海岸丘陵。齐格一定是在那片地图上花了大量时间,才会找到那个岩石上嵌满尖锐贝壳的奇异洞口。谁也猜不透算法为何在地图上放置那个岩洞,它会将齐格引向怎样的一个故事?就像谁也猜不透命运为何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让你遇上那个人,那个无所不能的故事叙述者,也许其用意总有一天会完全展现,也许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他的声音里有一点失望。但我不能让他离开项目区,在这个阶段,把他放到公共场合可能会有很大风险。在暗夜里,我好像能够察觉到他凝视着我,目光如同微火闪耀。
阳光明亮,照在桌上那一蓬蓝白色野花上,几乎有一丝不真实的感觉。街道两侧的蓝色平房,在光线下变得更像是一种灰绿色。这里是市郊小镇,所有店铺都在一条高街上。咖啡馆的名字就叫“咖啡馆”。我隐约记得在哪部老电影中看到一句隽语,适合这种情况,可我想不起来那句话该怎么说了。
齐格手插在裤兜里,身影渐渐没入下坡路。他早已身在百米以外,我仍然觉得他触手可及(两种感觉混合到一起无法分离)。我喝了一口咖啡,舌尖苦涩,香味充溢鼻腔,阳光洒在头发、脸颊和手臂上,如此温暖,如此清晰。太清晰了,我隐隐有一丝奇异的不安,一种身体被幽闭的幻觉。与我不同,齐格行动敏捷,跟角色合而为一。他的感觉专注而单纯,一切都十分真实,毫无疑问,他乐在其中。根据有关“医学及其他被确认的必需性”的法律,在大脑初级感觉皮层上植入纳米单元,用以与外部网络连接,这种手术受到严格限制。我们为齐格项目申请法律豁免,引用复杂的例外条款,获得植入许可。第一阶段手术中,我们在他的大脑皮层外缘植入一组网状纳米接口单元。此刻他已能将大脑直接连入处于局域网络中的虚拟现实游戏中。下一阶段还会继续植入其他五组纳米接口,到那时,传输带宽完全可以支持他的大脑直接连上行星智慧网络。我用隔离舱设备外部接入。通过原有的瞳孔视觉显示器、耳蜗听觉接收器,和隔离舱营造的仿真触觉、嗅觉和味觉来体验。感觉不仅仅是自下而上的单向进程,无论它们真实或者虚幻,某种程度上都是大脑自己的产物(两者之间的界限并不分明)。闻到香味之前,我们早就唤醒了有关花香的所有记忆。虚拟现实隔离舱可以提供上千种基础嗅觉信息分子,由算法组合、配置空气中的含量比例。虚拟嗅觉实验史可以上溯至上世纪60年代,有人制作过一部电影,用一种傻里傻气的设备对观众座席释放三十多种气味。银幕上出现一棵桃树,甜蜜的桃香就从一根管子里冒出来。谋杀犯出场会带来一股浓烈的烟草味。观众也能闻到伊丽莎白·泰勒(还有人记得那位胖乎乎的大美女么?)身上的香水味儿。但那场嗅觉电影实验彻底失败了。那个时代人们还不懂嗅觉。如今我们已完全了解大脑如何编码气味信息。行星智慧算法分析地球上所有气味的化学结构,了解产生某种气味的原子和分子数量、它们的电化学性质。虚拟隔离舱随时可以配制出任何气味。当然在齐格那种情况下,还可以将这些化学信息直接输入嗅觉皮层。隔离舱算法可以从行星智慧网络获得必要个人信息,它了解你记忆最深处的那一丝气味,那一次触摸。但这些仿真电子信息流,无法模拟神经元的同步连接,很难彻底清除知觉紊乱。在无侵入创伤条件下,实现虚拟现实环境下的知觉统一,每家大游戏公司都在设法解决这个技术难题。普遍选择的技术方向是依靠工作记忆的荷载阈值。好比说你有一个抽屉,只要设法把它填满,它就不能再装入其他物品。街道上不时有人出现,然后消失。玻璃上贴着电影院海报和商业广告,透过缝隙,看得见咖啡馆中影影绰绰的客人。远处有人敲击着某种金属物体,汽车在街道十字路口横穿,缓缓传来刹车时轮胎摩擦地面的刺耳声音。云在天空飘,地面暗影如同被风吹送般掠过。他回来了。他从远处十字路口转了出来,起初并不像在奔跑。我站起身,想要迎上去,突然理解了齐格的手势,我转身向另一侧跑去,在两幢平房夹着的窄弄里伸手去拉车门,车门没锁。我不记得有没有用钥匙锁上车门,我可能确实没有。但我没来得及思考,一支手枪从后座对准了我。在一瞬间,我已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我站在那儿,并不十分害怕。恐惧是一种生物信息分子,它们在空气里,但此刻它们仍未进入我的身体,进入我的大脑。他可能会开枪,但也可能不会。我无法揣测剧情的发展,这个游戏没有脚本,情节是由智能算法即时提供的。但我不是很害怕这支手枪。他可能不会开枪,不管他开不开枪,我必须告诉齐格。这时齐格跑进了夹弄。我猛地关上车门,大叫:“车里有人,他有枪。“枪没有响。他为什么不开枪呢?我们永远也搞不懂智能算法的深谋远虑。它们考量运筹的变数,甚至可能超越嵌套的维度,远在系统之外。我俯下身,齐格开始射击。子弹在汽车挡风玻璃上打出好几个洞,弹洞周围的玻璃裂开了。一侧车门被踢开,过了一会儿那人才从后座上蹿出来。可他刚冒头就撞上了一颗子弹,从他左耳朵上方把他打穿。齐格开始奔跑,在奔跑中开枪,继续把子弹射入那人的身体。血溅在打开的车门内侧。没有时间把尸体拉出来,很多人追了上来,齐格只能把尸体推进车内,用力关上门。我们坐进车内,齐格在驾驶座上踩下油门,老式汽车从夹弄口转入高街时,子弹密集射来,齐格猛打方向盘,汽车侧滑了一下,旋即向下坡道冲去。几分钟后,汽车上了公路。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要去哪儿。他没有解释。他可能感觉到,我还不能像他那样沉浸在此时此刻。在意识最深处,我的现实感微弱而清晰,似乎与某种物理空间秩序有关。后面追车逼近。齐格突然转向,汽车朝路肩压去,随后向下一沉,一头扎进公路旁的荒漠中。汽车在沙石中颠簸,撞击和摇晃驱散了身体的幻觉。后面的车辆也尾随下了公路,四散开来,形成追击扇面。子弹在周围尖利呼啸,耳蜗中充满发动机的轰鸣,还有轮胎摩擦地面的低频噪音。车厢狭窄空间内,血腥味和汗味让人晕眩。我意识到自己心跳加剧,竭力运用残余的那点思考能力,恐惧感是虚假的,恐惧如同气味,只是一些以分子形式飘散在空气中的生化信息。跟我没有什么关系,是齐格,他的感官比我强大一百倍,是他的惊慌和紧张、他的肾上腺素,还有他在荒漠烈日下不断蒸发的汗水。齐格用力踩下刹车,从座位下拿出机枪,踢开车门,把机枪架在车顶上向后扫射。
一小时前,我们一度摆脱了追捕车队。可是几分钟前,齐格刚把车开进海岸丘陵,我们就听见直升机的声音。在谷地的树林中,齐格熄火停车。
我们被围困在林中谷地了。直升机盘旋在空中,只要一出树林就会被发现。我惊魂未定,没有说话。我们下了车,齐格在石头上坐下,查看地图。树林里空气清新,惊恐的感觉似乎渐渐散去。树下有一些干枯的落叶,我靠着树干坐下,觉得疲倦无力。我睁开眼睛,齐格看着我。直升机好像把我们忘了,树林里异常安静,凉风中,有一些枯叶碎裂的声音。地面上有很多黑色和褐色岩石,大小不一,奇形怪状,有些巨石半埋在泥土下,被腐烂的落叶和青苔遮盖。它们千万年间不断从山上滚落,因为火山爆发或者别的什么缘故。蚂蚁在干燥石头和潮湿地面的缝隙间爬进爬出,还有一些长相奇特的虫子。我不知为什么,突然扑进他的怀里,哭了起来。也许是因为刚刚睡醒,也许是累了,也许是再次靠近他,又闻到他身上那种让人晕头晕脑的紧张气味。抽泣还没止住,我们就互相找到了嘴唇,凌乱地亲吻起来。我的嘴里有我自己泪水的咸味。在我们换了下拥抱姿势,重新吻到一起前,我隐约想到,在我头脑清晰、目标明确的三十多年人生中,是头一次那么忘乎所以地纵容自己的软弱情绪。在一真一幻的两个世界里,好像我也是头一次突如其来而不是在什么按部就班的约会步骤下,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反应。尽管此刻我的身体远在这个世界的外面。我忽然好奇心起,对着他的嘴唇说:“这也是算法编写的情节么?”他想了好久,才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似乎记忆的某一条通路,需要花极大气力才能打开。他说:“算法不能编写我们。”又过了一会,他说:“我们不能在这里太久。他们很快就会组织搜索队。”按照齐格在地图上找到的路线,我们向谷地南面的山坡上攀登。从半山一条羊肠小道绕过去,面前又是一段更高一点的山坡。树林越来越稀疏,很多岩石裸露着。有时候根本没有路,要从那些凸起岩石上攀爬过去,然后看到山坡向下延伸,一大片草地。茉莉礁是伸向海湾的大片岩石群,海岸丘陵延伸到此,突然被切断成峭壁。底部乱石嶙峋层叠。我坐在一块凸岩下,面朝深蓝色大海,望着底下几十米深的地方,海浪打在礁石上,形成一大片泡沫。远处有一片黑色沙滩,云开日出之际点点闪烁。齐格说,在茉莉礁峭壁下,有一个岩洞。傍晚短暂退潮时分,洞口会暴露出来。那个岩洞是一个撤离点。从此时到傍晚还有三个小时。从前他在礁岩缝隙间悄悄存下绳索和一些攀岩装备。这会儿他忙忙碌碌,正在准备撤退线路。天色渐暗,我们从凸岩下爬了出来。肩并肩站在茉莉礁顶上,眺望夕阳下海面的细浪。在我们脚下,绳索早已固定。我心绪不定,似乎并不想那么快就回到那个世界中去。来不及躲避了,直升机迅速靠近,一架悬停在茉莉礁面前海域上方,机舱门打开,架着机枪。另一架在我们背后,堵住我们的退路。他们会对我们做什么?我好奇地想到,十分不合时宜。齐格再无斗志,他举起双手,掌心向外,准备认输。他们会把我们关起来么?不让我们回到现实世界?我从未研究过叙事脚本,对这个世界的行为方式也毫无所知。我知道在游戏中,算法总会设下一线生机,我看着齐格,时刻准备响应他的动作。直升机垂下降落绳索,武装人员登陆后抓住齐格,把他押向刚刚降落在茉莉礁顶上的一架直升机。我奇怪地看着他们,要把我们分别装在不同的直升机上么?有人一步跨到我面前,举起手枪,对准我。齐格突然转身向我奔来,撞开手枪。一把拉起我的手,向前冲去。直升机上的机枪开始扫射,子弹打在我们刚离开的地面。我们冲到峭壁边缘,面对几十米下的大海,齐格紧紧抱着我,跳了下去。机枪开始延伸射击,在我们落水前,一串子弹打进了齐格的身体。
7
我摘下“巫师帽”,隔离舱光线暗淡。荧光绿色数字飘浮在眼前,现在是凌晨1点35分。齐格仍在沉睡,等候算法程序将他唤醒。他不会记得那里面发生的一切,他失去了那部分记忆。可我记得,它们会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存在于我的记忆中,并不那么真切,但也并不虚幻。
齐格侧身躺在软椅上,婴儿般蜷曲着。他出了很多汗,头发濡湿,嘴唇有咬出的微细伤口。在他的感觉皮层中,神经电位如浪潮起伏涨落,总是消耗比别人多得多的能量。某种角度看,此刻他就像个发育未全的幼童,因为他身体中的一些部分和另一些部分,在能力上还不能完全匹配。他还要做好多次手术,然后观察,然后再调整。直到它们相互协调,发挥出巨大的潜能。他会成为一个前所未有的伟大作家,每时每刻都在发明人们闻所未闻的故事。红光是从隔离舱底部发出的。他的脸完全淹没在阴影中,仅仅勾勒出模糊的轮廓。我突然强烈地意识到,我自己正是他的创造者。我改造了他的神经元连接网络,我给他植入成千上万细微部件,使他变成一个全新的人。我摧毁他庸常的大脑平衡,赋予他强大力量,却又让他变得更加敏感脆弱。让他在另一个层次上重新获得平衡,如今成了我的责任。我爱上了这个人。不是因为我跟他同处于密闭隔离舱,空间内弥漫着他的气息和体味——当他受到自己超级感官的困扰,确实会向周围散发更多更多的生物信息分子。也不是因为几分钟前,在另一个虚拟世界中,他刚刚为我作出重大牺牲,而他自己将不会记得发生过什么,记忆消失了,就像一段生命。我爱上了他,这跟算法的角色设定无关。隔离舱根据这个设定,向我提供多种感官体验,每一种都通过精密计算。我看见,听见,我能触摸到,也能闻到。我的生物时间节律被悄悄调整,环境色度亮度和声音频率都由算法微调,细微之处(连我自己都意识不到)秘密唤醒我久远的记忆。尽管如此,我相信这些都无关紧要。我爱上了他,因为我创造了他。我是一个女性的皮格马利翁,想到这一点,我突然笑出声来,如同站在某个古希腊舞台上,身边簇拥着合唱队少女。“能听见。”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手指忽然停在半空中,好像再次听到我体内发出的什么神秘声音。他把手伸向我的脸,斜过身来凑近我。我望着他。在黑暗中,他眼睛闪亮,像一个天神。我以为他会说出什么动人的话,一些诗句,诸如此类。但是并没有。我们吻在一起,这不是第一次,一个多小时前我们在另一个世界里亲吻过一次,但他肯定不记得了。我真的饿了。我们坐在实验区附设的厨房里,冰箱储存着各种食物。科技虽然把我们带到这个时代,但我们仍然用这些古老的材料制作食物。我们不愿意对自己的味觉和消化系统做太大改动。我找到几块羔羊排,这里有全功能厨师机,但齐格说他想做饭。行星智慧算法从不认为他擅长厨房里那些事情,我觉得他只是想要借此表达某种情意,这确实十分动人。我准备吞下一块烤焦的羊排,或者与味道古怪的酱汁周旋一番。但那是有史以来最美味的嫩煎小羊排,用海盐、迷迭香和胡椒腌制了十几分钟,还配了一点蘑菇。那头可怜的小羔羊。扔掉吃剩的第二根肋骨时,我突然恍然大悟,一个好厨师,说到底要依靠超凡脱俗的天赋味觉,此刻齐格分辨食物味道的灵敏度,世上无人能及。我没有让他打开那瓶2008年的“木桐”②,酒标上那一抹蓝,幽深得正像这会儿窗外的夜色。他说,从语言学的角度看,这酒最适合搭配羊排。在最后一刻,我终于想到他不能喝酒。在实验的这个阶段,即便少量酒精也会给手术效果造成无法估量的偏离。凌晨两点,我们异常兴奋。实验区有几间卧室,但我却说个没完。我引诱他跟我聊文学,他却不断想吻我。我想让他说说从前那些伟大作家,他们不可思议的凭空发明:故事的转折、无法捉摸的性格、神奇的词句好像只是临时借用作家的头脑,好让自己诞生。他却低声嘟哝着:Whose stilling lips murder suddenly me③,或者The coming of mylove emits a wonderful smell in my mind。他一遍又一遍地说,我终于听明白他在说什么。他说这是康明斯,一百多年前的一位美国诗人。他把那首诗歌找了出来,投影在透明的玻璃墙上。星空变成诗句的背景。在最后那个关于风琴的问题和远方地平线上建筑物阴影之间,有三颗明亮的恒星。起初它们难以理解,他尽力向我解释。不,不是说那个爱人,而是她来看他——这件事情本身“有点像音乐”。我严厉地追问。当然在开口之前我就明白了。他的那个世界,他的感官体验,他的知觉到的一切,其斑斓复杂远远超过这些词句。声音、色彩、内心深处奇异的气味、黑暗背景上的橙黄、僵硬或弯曲的形状,这些正是他的世界的模样,他的世界与我们的不同,比那些诗句更让他迷惑。他正在竭力理解新近展开在他面前的那个世界,使用他那与之不相匹配的大脑语义系统——按照预定实验计划,不久我们将着手优化那部分。但即便在那之前,他的语言神经元连接模式就早已自己悄悄进行了大规模重组。他读过的、他听到过的、他甚至不记得读过或者听到过的,人类语言史上无数新奇动人的词句涌现在他头脑中。成千上万个神经元如烟花明灭,语调和音节在大脑皮层中低鸣。我忽然觉得有点骄傲,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或者只是为了我自己?我歪了歪头,看看远处的荧光数字,现在是凌晨3点20分。我们吻了好久,现在他闭着眼睛,安静得像一条小狗,鼻子在我的头发、鼻翼、嘴唇上来回移动,然后埋在下巴下面,贴着衣领和身体间的缝隙,好像在努力辨别,那些地方散发的身体气味到底有什么不同。我忽然意识到自己脸上的白痴表情,嘴角松弛得像是失去控制,好像我真的无力抿紧它们。我用力收敛面孔,可是眼角、眉梢和脸颊上,先前的傻笑仍旧残余着。我们没有去床上,尽管那是比较安全的选择,中心员工宿舍禁止数据采集。在我们生活的这个透明世界中,只有很少几处空间被精心地用法律条文包裹起来,隐私权退到了底线附近。这常常让我觉得有点好笑。我们早就习惯了所有动作、表情、声音以及其他身体数据随时被收集上传到行星智慧网络某个数据库中。我们不担心一些最难堪的秘密被永久保存在某个地方,通过复杂立法,这些数据并不被我们的同类掌握。这就好像古代人,并不担心他们的秘密被上帝知晓,如果怀疑上帝不知道,甚至可以直接告诉他,向他忏悔。他是一个完美的情人,但不是你们想的那种。从前我们想要一个激情洋溢的情人,在多巴胺的驱动下,对我们充满渴望。可是如今,在尾状核周围植入纳米电极,或者在球海绵体肌上做点小小改进,这些都算常规手术了。在那些反对者看来,那正是生物技术让人类美好感情彻底消失的明证,寻找爱情,那种为了“发现另一半自己”而投入全部身心的动人行为,现在只需要一个小小的手术。但我们情投意合,几乎融为一体。我的每一个愿望,就好像瞬间同时变成了他的愿望。与此同时,我也能立即感受到他任何细微的想法。似乎他的意愿是如此强烈,以至于无数生物信息分子不断溢出他的躯体,弥漫在四周空气中。我可以呼吸到它们,或者直接刺入我的皮肤,以二百五十公里时速撞入我的大脑皮层,迅速点亮我那些可怜的神经元。我恍恍惚惚,觉得自己置身于一座桥上,桥下是昏暗的河水,天空中有无数闪烁星辰。那是天狼星,那是南河三,那是参宿四,他指着诗句的下方。它们是夜空中最亮的星星。在三角形东面,你看到么?他说,那是南河二,小犬座β。在阿拉伯语古老的天文学著作里,它的名字意思是朦胧的眼神,用来形容刚刚睡醒的女人。风带来手风琴的声音。我突然惊醒,怀疑这音乐声,这玫瑰般的人生,是不是无所不能的算法的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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