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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玫瑰

顾家男 读书看电影 2019-01-03


2016年11月,一位英国朋友(我女儿幼儿园同学的家长)有一张多出来的票,我有幸第一次听了北岛读诗的现场,傍晚,在上亚厘比道的FCC(外国记者会),我还用手机录了几首。我对读诗这种活动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以前也看过北岛读诗的视频,还有哈金读小说的视频,这在西方是种传统。


北岛专门写文章谈过朗诵,他说朗诵有两种,一种是革命腔,另一种是天然去雕饰的那种。八十年代,文艺青年北岛们组织诗会朗诵时,陈凯歌也去了,他当时是北京电影学院的学生,朗诵了一首北岛的《回答》一首郭路生(食指)的《相信未来》,北岛说,他就是革命腔。我大致能理解,陈凯歌一生都端着过的,从学生时期就开始了。北岛的朗诵,不瘟不火,不像他某些西方同行那么戏剧化。他喜欢这种感觉,他听过各种诗人以各种语言朗诵,他说俄语最好听。


最近每次提到北岛就会有人冲上来说红领巾事件。


有张照片,北岛俯身,有小学生给他戴上红领巾,还有一张他和小学生的集体合影,他戴着红领巾。我搜了很久也找不到相关的报道,报道只是说他流亡二十年,获准回国,他回国参加了青海湖诗歌节。后来编了本给儿童的诗在国内出版,这本诗集我看过,选的挺好的。



在我看来,这张照片不能说明招安。据说北岛至今都没有签一份回国的XX人士都需要签的文件(这个也不太可能找到证据),所以直到2003年他父亲病危他才获准回国探视,那是流亡十多年后第一次回到北京,他后来写过,北京已经面目全非,他非常痛心,他的故乡已经没有了,已经不是他记忆的北京,呆了几天,拜会了几个朋友后就匆匆离开了。


其实那天在FCC(外国记者会)我挺想上去问问他,把红领巾事件弄清楚,但看到他被许多人围着,就没有去凑热闹。很快朗诵会就开始了,结束后一屋子人排着队跟他合影,我没有再等就和朋友离开了。


北岛的立场在他的文章里,他的行动贯穿了半生,比这两张红领巾照片更有力。关于这张照片,我更倾向于理解为主办方的安排,盛情难却--总不能当面拒绝小学生吧。他多年来的姿态和声音,导致这张照片像个核弹,在某些圈子里爆炸了。可能没人觉得需要问问他,需要弄清楚,总之,你都戴红领巾了,开炮就对了。


北岛的北京存在于记忆里和笔墨里。他早已经不认识现在的北京,现在的中国。作为一个诗人,北岛说在外飘荡的多年来他努力的甚至是刻意的保持对汉语的感觉。那天晚上他读了几首旧诗,读了正在写的长诗的片段,现场有翻译,观众一半中国人,还好,那晚没人要求他读《回答》。


提到北岛大部分人能想起的就是《回答》:


卑鄙是被逼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然而,这首北岛的早期作品,令他天下闻名的作品,其实非常形式主义,非常口号化,他自己后来也很不喜欢。一篇自己不喜欢的作品,屡屡被要求表演是很难过的吧。


我记得崔健每次表演都要被要求唱《一无所有》,我记得有一次他直接说我TMD就不唱。这大概是所有艺术家面对大众时的困境:艺术家一直在探索和进步,大众却对适合流行的元素念念不忘。如果艺术家停止探索和进步也就不算艺术家了,就像出狱后的张行跟着同一首歌在几十个城市激情四射的唱:哦~~她比你先到。正如叶丽仪每次出来都只能唱浪奔浪流。


没人当他们是艺术家,更像是混盒饭和车马费的。


北岛说陈凯歌革命腔朗诵《回答》,《回答》其实是革命体的诗歌,这是北岛不喜欢这首诗的原因,他们出身于那个时代,这个革命特征是怎么洗不干净了。这种居高临下的宏大也出现在北岛后来的诗歌里,但更多的是反思而不是叫叫口号,例如那首《致父亲》:


我从童年的方向

看到的永远是你的背影

沿着通向君主的道路

你放牧乌云和羊群

。。。

你召唤我成为儿子

我追随你成为父亲


北岛的诗我读的不多,他写的也不算多。我更喜欢看他写的散文, 他知道自己的背景和局限,所以处处小心避免矫情,努力避免姿态化,以前在国内看过一本《时间的玫瑰》(这也是他一首诗的名字)他写了很多中外的朋友、同行。回忆了青年时期。


在这个中文被严重污染的时代,我有好几年没读中文书了,今年开始看中文书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北岛,就去把他的散文都借回来读了,才意识到以前读那本国内的是删节版,他也在序言里提过。牛津出的才是完整的。


他散文里写了很多人,有中国的有外国的,我觉得写人是很难的,因为你只能表达出一个你的观察和印象,所以写他人其实也是映射自己,北岛写了不少大学教授,潦倒诗人和自己同时代的人,我记得有天中午我坐在台阶上等二女儿放学时读到他写刘羽--先锋派早期的重要人物之一,后来他去波兰开餐馆最后癌症在北京逝世的朋友--非常难过。他写道:


花间一壶酒,我与他对饮。死亡并不可怕,我只是打心眼里为他含冤叫屈:该挥霍青春年华时,他进了大狱;该用写作抵抗黑暗时,他闲荡过去;该与朋友干番事业时,他先撤了;该为时代推波助澜时,他忙着挣小钱;该安家过小日子时,他去国外打工;该退休享清福时,他把命都搭进去了。好像他的一生,只是为了证明这世道的荒谬。这是个人与历史的误会,还是性格与命运的博弈?我不知道。


这本书里他写的蔡其矫和冯亦代,在国内那本书里都没看到。北岛的散文经常出现诗歌式的语感,非常优美。还是在写刘羽的一篇散文里,他写道:


『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间隔十年重读,我还是被这句诗意的描述打动。如今识尽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


我已经不能从今天的中文里读到这样的句子,如今的中文被十万加诱惑被所谓的影视写作诱惑,最好的也就是做到资料的堆积,没有什么情感或者有太多的『情感』,总之就是一个语言丑陋思想浑浑噩噩的时代。


北岛在一次访谈里说,我们那一代人有个明确的敌人(毛代表的专制),我们反抗的很起劲,反抗也很容易实现。现在的人很无力,因为他们找不到靶子,被分散了,被消弭了。得不到响应。时代没有好东西,这或许是原因之一吧。


我喜欢这些散文并不是缅怀自己的青春阅读,我十几岁时喜欢《回答》,现在喜欢《日子》这样的诗,喜欢这些散文。这和年纪无关,北岛快七十岁了,仍是个文学青年。


日子


用抽屉锁住自己的秘密

在喜爱的书上留下批语

信投进邮箱 默默地站一会儿

风中打量着行人 毫无顾忌

留意着霓虹灯闪烁的橱窗

电话间里投进一枚硬币

问桥下钓鱼的老头要支香烟

河上的轮船拉响了空旷的汽笛

在剧场门口幽暗的穿衣镜前

透过烟雾凝视着自己

当窗帘隔绝了星海的喧嚣

灯下翻开褪色的照片和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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