构建在“否定”基础上的香港本土派认同

Chairman Rabbit tuzhuxi


今天有个视频,陈启宗先生撇开谈香港问题,提了很多点,其中有一点比较有意思,值得拎出来单独说说。他说香港人一直没有国家意识,不知道自己从属于哪个国家,这是作为英国海外殖民地的结果。


我结合我之前写过的文章及一些想法,再进行展开分析。


首先,如陈先生所说,英国人当然不能培养香港人太多对中华的认同——无论对大陆还是台湾——因为香港的存在就是英国打败中华帝国割让土地获得殖民地,如果大量培养和发展中华认同,那不就是扶植反英、反殖民意识,自掘坟墓吗?


另一方面,也如陈先生所说,殖民者也不能让香港人建立太多的英国认同。因为香港只是个海外领地。英国人并不认为香港是英国人,也不会接受把香港人变成英国人,获得一样的国民待遇。所以,在英殖民体系里,对香港是保持长臂距离,运用最小的资源控制,以获得经济方面的收益。


所以,英国治下的香港就缺乏国民意识,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个国家。在国民和政治的身份认同上是困惑的。


前段时间我们看过香港的通识教科书,在讲中国问题及中国及其他国(例如美国)的关系时,香港都把自己置于第三方地位,以旁观者的姿态来审视问题。我相信这种第三方心态,就是港英时期缺乏国家认同和归属感的延续。


六七以后,港英政府一方面在社会上清理来自大陆的政治影响,一方面帮助香港培养出了本土意识(建构了“香港人”的身份和概念)。但香港又不是国家,这个本土意识不可能是国民认同,只是一种地方认同,一种基于地域的本土主义,它有一些核心要素,但尚不能构成国民认同。


如本博之前分析过,香港认同中几个比较核心的要素:


1、西方文明和制度的代理人


2、反共、疑共、恐共(anti-Communist)


3、粤语/繁体字文化


对其进行进一步拆解,可以发现这些认同都是负面的、消极的认同(negative identity),即关注的不是“我是什么”,而是“我不是什么”。


1、第一个否定:西方文明和制度的代理人身份 = 我在制度上不是中国/中华的。

这是殖民传统的传承。殖民地的精英为了在殖民地体系中获得更高的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地位,就要想办法让自己变成殖民者的附庸,让自己浸淫在殖民者的教育、宗教、法律、制度、语言、文化里,排斥自己本来所属社会的文化。香港作为一个整体,又扮演中西文明的经纪人角色,为他们的殖民宗主国及其文明服务。在现当代史里的大部分时候,西方远比中国先进,崇洋媚外之风可不限于香港一地。香港作为代理人,更获得了巨大的优越感。


香港只是一个殖民地,仿造西方进行建制,但主要集中在法律和政策层面,离完整的西方体制还有很大的距离。我相信大部分香港人不敢真的说自己的制度达到了西方的程度,但他们一定不认为自己的制度隶属中华文明体系。


2、第二个否定:我不是共产主义的。


本人较早时写过,香港有大量人口是因各种原因在1949年以降脱离内地南下的(各个时代的“逃港者”)。如果非常认同国内体制,想必会留在内地。脱离内地的,就是用脚投票。对很多人来说,这是家族的体验和记忆(我曾列举过几大反对派头目家族在49年前后逃亡香港的历史)。所以,香港的人口在历史上就是自我选择的结果:一个可能不容易被反驳的论断是,香港作为一个城市,并没有聚集中华人民共和国之内最多的社会主义/红色政权的拥护者,相反,更有可能是怀疑者的大本营。


在中国革命胜利后,共产主义一度在香港还是有很大的影响力,特别是上个世纪中叶。香港当时有产业工人,有左翼政治,北京在香港有抓手。六七之后,左翼政治失败,港英政府系统性地清理左翼政治力量,将之前所有政治问题归结于红色中国,并将政治认同构建在反对内地的政权和主义之上。八十年代之后,香港经济转型,产业工人作为左翼的基础力量也很快消失。


一般香港人对于自己的制度到底在西方资本主义谱系中处在什么位置说不清楚,而本博作者认为,香港的制度是在一百多年前才可能在西方找到的原始资本主义(现在称古典/新自由主义、放任主义等香港称积极不干预)。我估计,香港人对于西方资本主义制度的自我批判和进步没有什么概念,也不了解全球反资本主义、反全球化、左翼经济学在搞什么。但有一条他们非常清楚:我们不是共产主义、社会主义。


这个通过“一国两制”进一步的刻在香港人的脑海里:中国内地实行“社会主义”,在香港实行“资本主义”。


再加上香港是全球批判红色中国政权信息量最大之地,几十年如一日的熏陶和浸淫,使得反共疑共恐共思想深入人心。这时的香港人,不仅仅是西方制度的代理人了,似乎还给自己承载了反共的历史使命。这就是我们看到黄丝对红色中国政权那种居高临下的道德审判思维的背后根源。


3、第三个否定:我不是中国大陆人


这个否定其实就是一种地域主义,只不过是在粤语及繁体字的支持下,远远强于中国一般的地域主义。这其中,粤语扮演着非常重要的作用,从语言,从区分族群的工具,发展成为文化认同。


需要指出,香港是一个由各种不同汉族语言/方言及地方族群构成的华人社会,而不完全是一个传统的广府人社会。


这个华人社会在七十年代以后逐渐统一为粤语社会,粤语是通用的官方口语,并且不但如此,在许多生活场景里,利用粤语书写(即连登上的那种文字)成为一种习惯。这在书同文的中国其他地区是极度罕见的。


粤语方言对香港与内地的交流是可以带来很大文化屏障的。发展到今天,可以看出,粤语在构建香港本土文化认同中拥有极为重要的角色。“这里是香港,请讲广东话”,人们不愿意说普通话,人为地构建沟通隔阂(假装听不懂)、歧视说国语者,都是本土意识的反映。


这种意识也早就超出了中国一般的地方主义和地域歧视,已经形成一种身份认同。在中国内地,国语/普通话已经一统天下,香港人就会更加有意识地通过粤语筑墙,把自己与外来者(outsider)即大陆人区别开来。


另外要指出的是,这种在粤语基础上对外隔离的 文化认同 不是 对广府文化和广府人的认同。广府即广东地区说粤语方言(Cantonese)的地区。粤语在香港认同里主要扮演是一个与内地区分的工具(和繁体字一样)。


香港人的粤语筑墙是建立在口音基础上的,即紧紧围绕香港一地的粤语发音和用词标准。哪怕是内地广府人,如不操港式粤语,也不是香港人。香港第一代广府移民有“乡下”认同,但年轻土生港人恐怕没有。


综上,港人认同是建立在一系列的否定、对立、反题(antithesis)基础上的。香港人不一定都能在“香港人”是什么上找到共识,但相信可以在他们“不是什么”上找到共同点。因此,香港认同的基础就是各种的否定。


1997年香港回归祖国之后,马上出现了政治认同真空。按说国家应当帮助香港人构建国家意识、国民意识,认同中华人民共和国,但遗憾的是这一进程并没有发生,反而在政客、媒体及学校教育的作用下,对大陆的否定意识越发强烈,建立在否定基础上的本土意识越发强烈,并向进一步的脱中及港独思潮迈进。回归前后出生的年轻人就是这种意识和思潮的重灾区。


没有什么比本土派和黑小将的一句口号更能说明这一点:“Hongkong is NOT China.” 这是一个否定句式:我们不是什么。


运动的口号和叙事都建筑在反对和脱离中国之上。“光复香港”,在中文的语义里就是解放,恢复、收回。从谁的手里收回?中国大陆。港独歌曲《愿荣光归香港》中构建了大量悲怨、愤怒、恐惧情绪(这土地,“泪在流”、“愤恨”、“这恐惧、抹不走”),指向谁?中国大陆及红色政权。呼吁“全力抗对”。


脱中者构建的香港意识是建筑在否定大陆和红色政权而存在的,当然也就打不出自己的旗帜,这就解释了他们打出各国特别是美国国旗的原因。他们打出星条旗,是认为美国才在方方面面构成中国最大的对立、否定、反题。通过打出美国旗、通过高声认同美国,脱中派、港独分子、黑小将们才能找到自己的积极主张和存在,即回答“我们是什么”的问题。


香港把认同建立在反大陆的基础上,那无怪乎如此多人不愿意接受中国大陆的管辖,不愿意落在中华人民共和国主权治下。


一方面,反中、脱中可以成为点燃社会情绪、煽动社会运动的“最小公分母”。一切问题,包括民生问题、政治问题、各种内部矛盾,都可以被外部化:根源就是在中国大陆——无非是说:


1、你们不让我们全盘西化(否定香港的第一个否定);


2、你们在“赤化”我们(否定香港的第二个否定);


3、你们的人南下抢占我们的资源,稀释我们的本土力量(否定香港的第三个否定)。


这就是血、泪、愤恨、恐惧的来源。


我之前提到一个概念是“self-hating Chinese”, 今天只是从另一个角度做个补充。


经常有人说,不知道香港人想要什么。理解了这种建筑在否定基础上的认同和情绪就好办了。


我举什么国旗都可以,做谁的儿子都可以,反正就不要你的国旗。


为了脱离中国,我们可以把香港砸烂,揽炒;我就是要自杀,也不跟你在一起;我就是要把城市焦土,也不要让你得到香港。


为了否定你,为了强调我不是中国,我要对你使用最大的仇恨和否定——用你最憎恨的称呼问候你——“支那”。通过最彻底的侮辱,与中国大陆割席,并实现对自我存在的肯定:我正因为不是中国大陆,正因为是作为否定中国大陆而存在的,才可能使用这种语言。我诉诸仇恨的能力,正表明了我不是你。


再通俗说,一个人带着最大的仇恨辱骂自己的生父,表示不认这个老子,通过最恶毒的辱骂和攻击,实现界限的划清。当然,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老子是谁。


所以,香港所有的政治社会经济民生问题都可以找到出口——中国大陆。


而且我倾向于认为,中国内地帮助他,他也不会感恩,认为一切都是他应得的,然后继续憎恨你。


我认为,香港的这种状态非常可悲。通过否定来构建自己认同的社会,是无根的、负面的、充满负能量的。


最后,为避免“generalisation”, 再做一个补充说明,我描绘的这个香港,主要的是这次运动的支持者和同情者,即泛黄营,尤其是广大香港年轻人。我以为这就是二十一世纪一零年代香港年轻人的意识。


全文结束。


图片授权:Unsplash相关协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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