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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学术写作(non-academic writing)知识性写作的奢侈与好处

Chairman Rabbit tuzhuxi 2021-06-06



兔主席 20210317



笔者是一个职业人士,从来不属于学术界,只在业余从事写作。今天本来要继续写教育问题,但今天出差回来比较晚了(动笔时是12:03分)。今天我就说说“非学术知识性写作”的“奢侈”与“好处”。核心是动员学术界的人士多从事这样的写作,以传播思想、接触公众。


(本文仅指人文社科(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领域)


知识性写作,就是写作是关乎及围绕知识的。对问题的介绍、分析,同时可能推演出观点和结论。写作的目的是传播、普及、诱发思考、推动讨论和更进一步的学习、研究与交流。


非学术写作,就是无论写作者是否是学者,其写作并不参照学术界树立的严格学术写作规范及要求进行,而这些规范及要求是学术界经过多年建立起来的,是在认知论和方法论层面支持学术界的基本范式,其价值在于,一是使得学习和研究更加的严谨和规范,二也具有重要的“社会学”及“人类学”意义:必须用学术圈给定的写作传统进行沟通,如不采用这样的方式,就会遭到排斥。


这些写作的好处是使得写作不脱离“传统”:要最大程度尊重“文献”而不脱离文献,只能去寻求边际的创新;统一、规范,严格、严谨;有更强的可信性和权威性;缺点也很明显,写作者面临的束缚和限制非常多,越加远离公众,同时也越来越缺乏影响力,难以取得主流话语声音。这些规范也是学术研究不断“内卷”的原因。在学术研究不断专业化、不断细分化的今天,学者学术写作距离普罗大众更是空前的远。实际情况是,许多写作除了在特定领域有意义(取得某种圈外人不了解的边际突破外),与现实生活是完全没有关系的,对改变人们的现实生活也几乎没有作用和价值。“内卷”的本质就是在圈定范围内无限竞争,颗粒度虽然无限放大,但知识资源的投入的边际收益却越来越小。许多边际研究的价值对相关领域的人士可能有意义,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却可能是无意义的,而且无法取得他们的兴趣。


学术细分化、专业化和“内卷”是学术写作脱离公众一方面的原因。还有一方面是,说到非学术领域的受众们(主要是求学阶段的年轻读者们),学者写作的竞争对象不仅包括同时代(contemporaneous)学者,还包括历史上的所有学人们——他们的名声和流量更大。对于一个大学生来说,如果只有有限的时光,那么,在严重“内卷化”之下的当代人文社科研究与经典之间,他们会选择“经典”,读一读原著,读读亚达斯密的《国富论》,读读托克维尔的《旧制度与大革命》,读读韦伯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读读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读读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但还能读多少?还能有时间交给同时代学者的著作么?除非自己主业需要,否则是很难的。实际情况下,在有限的时间精力下,在当下无数碎片化信息包围竞争里,“经典”们能分得年轻人们时间流量的一杯羹就已经很不错了。


这都使得当代的学术写作距离现实受众越来越远。


拥有无数智识智力积累的学者人士们,如果不把更多的精力投放给社会,接触社会,传播知识,传播观点,也是一种浪费。


这甚至会使得象牙塔及其知识分子这个重要的社会机构(institution)的价值和意义都遭到负面影响。


所以笔者要讨论一下非学术知识性写作的“奢侈”和“好处”。


“非学术知识性写作”并不取代学术写作,它是对学者知识分子功能的补充和完善。


1、更容易实现跨学科性(interdisciplinary)。现在都讲究和追求跨学科性。非学术写作是可以更加不受学科约束,可以更加自由的跨越学科,融合各种知识。写作者固然对有的知识和领域更熟悉,有的知识不那么熟悉,但重点并不在于各细分领域的专业和准确,而在于融合,在于跨学科本身;


2、可以脱离传统和领域/圈子内的约束。学术写作讲求站在前人肩膀上,要对文献进行综述,要引经据典,要给予该给予的致敬。这种传统对学术传承和延续性非常重要,但也使得写作的门槛很高:就任何一个话题都要先研究一下文献才能开展研究和发言,这就极大提高了研究写作的门槛。非学术写作不需要考虑这些;


   3、不受研究方法论的限制。学术写作(特别是社会科学领域的写作)必须讨论方法论。构建在认知论基础上的方法论是维系学术研究的最基础的规范/范式(如何发现问题,怎么研究问题,如何收集证据/信息/事实,如何分析证据/信息/证据,如何得出结论,在每一个环节存在哪些限制和不足,等等)。方法论严谨,当然可以使得研究严谨,但也使得研究写作受到很多限制。学者总是“谦卑”的,不敢提出大“理论”、大叙事、大观点、大思路,因为他们无时不刻不受到方法论的约束。但凡方法论有局限,也会遭到同行无情的批判。这种情形,再加上长期内卷,就使得绝大多数学者们只能在外人所无法理解的边际上进行探讨和突破。非学术的知识性写作是没有这些限制,可以无约束的大胆写作。以下许多点是这一条的展开,笔者就不严格分级了,接着往下说;


     4、完全的自由选题,想到感兴趣的话题,都可以评论。可以结合自己的个人经历、生活体验、主观性、情绪,从一个凡人的角度去写。当然,好的写作者和一般的写作者也会有区别。好的写作者是,可能受过一定的学术训练,有一定的研究分析框架和体系,对重要的概念有基本的认识,有一定的逻辑能力及分析和推演能力,能够提出一定的观点;


     5、可以大胆提出不那么成熟的观点和想法。我们每个人很多时候会有各种想法。许多纯粹是一时的想法,可能并不成熟,来自个人体验、知识范畴,有主观性,未经严格求证,存在重大缺陷或瑕疵。我相信,每个热爱知识、热爱思考的人,每天都会有许多许多的想法。但如果严格把学术规范作为写作的基础,则绝大多数想法即便不被立即消灭,也会被学术规范带来的约束所消灭,最终永远不会被言说/表达。永远没有问世的机会。但有没有可能这个闪光的想法就是真相/真理呢?有没有可能这个想法就会最终引发真相和真理呢?(无论是支持它,还是反对它)是有可能的。很多时候,提出观点本身的价值就是最大的。学术研究和写作范式会压抑这一点,使得学人放弃提出观点,陷入不可知论,而且还会以学术严谨及更严苛的认知论为自己辩护,甚至自认为由某种认知上、知识上的道德优越感——“我们作为经历严格训练的学者不会轻易提出这样不负责任的论断”——结果就是自满于消极的不可知论、内卷及在公众面前的irrelevancy。非学术写作可以让我们提出一些并不严谨,但可能是重要、有启发性的观点和讨论;


     6、在证明某种东西、得出结论上“寻找捷径”或“取巧”。严格意义的学术研究是先客观收集证据/信息,然后客观分析,得出结论。但实操情况是,1)每个人受到资源、时间、精力的限制,在一个领域全面收集信息、全面分析并得出结论是非常困难的;2)有些东西,我们凭借人生经验就可以知道其实非常显见的结果(“我不需要打开一个鸡蛋就知道它是臭的”)。学术研究和非学术写作可能最终的目的是一样的,为了证明某种东西。学术研究需要严谨的方法论论证,漫长的取材和分析,得出很有限的边际结果。非学术写作不同,可以更加灵活的援引各种信息,得出希望得到的结论,并有信服力的说服拥有类似人生经验的读者,确立某种事实。社科学术之所以越来越脱离大众,就是因为其越来越书呆子气,通过极度繁琐冗长的信息收集和分析,来证明一些符合“众所众知”的结论;


    7、社科讲求客观和实证,学者非常注意压抑和隐藏自己的主观观点和道德主张。但非学术写作没有这些限制,可以完全突破实证性(positivism),写作者可以提出自己的主观观点;非学术写作可以是规范性的(normative)、诊断性的(prescriptive)、道德性的(moralistic),甚至情感性的(emotional)和个人的(personal)。非学术写作还有很大的自由,写作者可以通过写作来寻求公共讨论的议程设置(agenda-setting)和意见塑造(opinion-forming)。大白话说,学术研究写作条条框框很多,不允许或不鼓励学人随意表达自己的个人看法,更不能诉诸情感。非学术写作可以突破这些限制,想什么就说什么;


     8、能够表达结合现实社会、人生经验和直觉的观点。笔者不是学术界的人士,从事的是知识性写作。我的很多看法是结合了我自己的经历和体验、“人生感悟”,同时,我肯定有自己的知识局限。但笔者的写作中,比较重要的,恰恰就是个人经验体验和人生感悟的部分。人生非常短暂,有的东西其实也没那么复杂,就是“那么回事”。很多东西不是来自书本,而是社会,是实践。是真实的体验。这是在象牙塔里看书学不出来的。今日的学者,受其学术规范限制,恐怕一辈子也没有办法研究论证出来宏大的叙事或观察,但人们会发现,其实现实生活、现实世界就是这么回事。这都是经验生成的。人生非常的短暂,一个人能够在有生之年对一些重大问题有所感悟——哪怕不够严谨,不够准确——只捕捉到一些轮廓——也很不容易了。学术规范的作用是限制我们去发现和表达这些感悟。学术内卷是让学者脱离现实宇宙,进入封闭领域自说自话的自我循环。非学术写作则是一种释放,一种赋能,使得人们能够大胆的观察,能够把自己的生活经历和社会观察、体验也纳入进来,作为表达观点和结论的论据之一。人们也可以更加自由地表达那些尚不那么成熟,但可能颇为重要、颇有意义的观点;


     9、及时性和时效性。非学术性知识性写作不受学术体式/格式要求和限制,有巨大的自由发挥空间,可以更加的不拘一格,更快,更有效率,更有时效性,更满足人们的需求。在讯息万变的当下,这样的写作对快速捕捉及分析时政议题而言非常重要。笔者在2019-2020年就香港问题做了不少写作,也具有一定的分析性和知识性,引入了一些跨学科学术概念。针对香港的运动,学术写作是否必要?是必要的。但肯定来得没那么快:学术写作因其规范要求的限制,是不可能具备时效性的,一定滞后。所以,非学术的知识性写作是必须的:它可以及时地为人们对当下发生的事件提供知识性的分析,理解发生的一些。非学术的知识性写作和学术研究,两者缺一不可。


     10、具有公共性(inherently public)。非学术的知识性写作,无论是话题、格式、行文、表达方式、篇幅乃至观点,都能更好的触及公众,有更广泛的受众,有更大的公共影响,因此本质具有更强的公共属性。这是今日学术写作所无法比拟的。一个象牙塔或研究机构里的学者如果只从事学术写作,基本等于和公众绝缘。只有从事非学术写作,才可能将自己的知识和精神资源与公共链接,并承担公共知识分子的职能;


     11、减少学术内卷带来的知识资源浪费,更好的服务公众(engage the public、serve the public)。人文社科学术固守规范,在特定领域追求边际突破,对于人类社会的长远发展可能也有积极意义(“许多重大成果就是无数边际突破汇总之后催生的”、“学术规范是人类的知识和认知体系,它是有固有价值的(intrinsic values),它价值的体现不完全在知识本身的突破,还在于对知识体系的维护”、“学术体系是人类文明及传统的组成部分,它自成目的,不是任何其他机构、力量、利益的工具”……)。但是,如果积聚无数思想和脑力资源的象牙塔体系不与公众发生接触,只在自己所划分的细分领域追求与公共利益及福祉无关的边际突破,构建自己封闭的生态体系,那恐怕是有问题的。长此以往,象牙塔不仅仅未能充分发挥自己的资源优势,在社会发展中扮演更加重要和积极的角色,也无法得到社会的尊重与认可,甚至由于象牙塔发展成为一个与公众无关的闭环生态体系,反而可能会催生反智主义(“你们这些书呆子尽是研究没用东西的砖家”)。象牙塔和知识分子,为了维护知识的权威,为了让知识发生作用,必须接触公众,必须服务公众,必须把自己知识资源、精神资源中的一部分投入到公共生活里。非学术知识性写作就是一个很好的接触公众的渠道,也是消解学术界内卷带来的智力资源浪费的一个很好的途径: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放在对广大社会更有意义的公共事务上。


     12、抛砖引玉效应。学人善于批评,批评也非常容易:哎,你搞非学术写作,你提的这个说法不严谨,不科学,不合理呀。但如本文前面所述,有时候,观点的大胆提出本身也是有价值的:这样的观点可能成为“鲶鱼”,吸引关注并引发讨论,甚至引发/鼓励/激励(inspire)更多的更加严谨的研究(许多研究是需要更长时间来完成的),并最终丰富我们对一个课题的认知。这就使得我们应当鼓励各种观点的提出,看到观点提出背后的意义。


     13、适应时代。我们处在一个信息高度碎片化、娱乐化、去中心化、民主化的时代。人们的时间和精力被无数的信息媒体和渠道所分割、分流。这个时候,处在高度内卷、自说自话的学术界凭借自己的写作是无法和公众对话的,只会在自己传统和范式的约束下,进化为一个与公众隔绝的“加拉帕戈斯群岛”。但公众又需要知识,需要更好的信息,需要知识性写作。这就需要知识界以更快的方式,更灵活的方式提供素材。如前所述,非学术写作不会取代学术写作,但它可以降低写作的门槛和规范要求,使得学者知识分子可以更快、更好对热点问题做出响应,以更加通俗的方式与普罗大众交流,发挥自己在知识上的价值。学者也应该放下架子,放低“身段”,适应多种多样的体裁,积极与公众交流。在2020年代的今天,学者也不应有太多的优越感,而要保持真正的谦逊。学术内卷使得你们自大学毕业后就封闭在象牙塔内,缺乏现实社会的经验。你们也可以从象牙塔以外的公众身上学习到很多;


     14、直面并积极参与重大问题和重大挑战。严谨的学术规范使得学术研究和产出的速度不可能很快,与实务产生严重的滞后。但学者应当发挥自己的知识资源优势,积极参与对当下重大问题、重大挑战的讨论,积极发表自己的见解。非学术的知识性公共写作是一个很好的手段,使得学人可以快速应对热点问题,在大时代下发挥自己的作用;


  15、为公众知识赋能(intellectually empowering the public)。知识性写作的核心不是灌输或提供某种观点,而是分析问题的方式、方法、逻辑、框架、角度、理论。这也是笔者写作的根本目的:不是为了传递某种特定观点(当然我也希望能够在特定的观点和立场上影响他人),但更主要的,还是分享分析问题的逻辑、角度和方法论。我希望大家都能从更加丰富的、全面的、批判的(critical)角度去思考和分析问题。作为一个爱国者,我也相信,我们的国民越是理性,越是全面,越有大局观、大历史观和建设性,我们的国家和文明也会越强。学者以非学术写作的方式与公众沟通,是对公众的赋能,也是知识分子的职责。


我不属于学术界,但对学术界(无论中国还是国外)的生态圈、规范、套路也是有了解的。我是一个职业人士,我从我的工作中学到许多——每天,我都在接触中国社会的现实,每天,我都在了解我们的国与民。我也有许多来自我家庭的经验,这使得我对我们的历史与体制有深且个人的理解,使得我对我的国家与体制有特殊的情感。但,重要的是,我也有一颗“知识分子”的心,我在工作之余坚持学习,并尽我自己的能力,传播我的体验、想法和见解。我希望我的见解更加地准确、严谨、客观,但受限于我的精力和学力,我不可能对每一个问题发表专业评论。很多时候,只是我的个人感触。


但我的自我定位非常务实:尽自己的职责,做好自己的事情。维护家庭。做好工作。推己及人,承担更多的天下事。我希望通过写作,引发更多的思考和讨论,我希望为我们的国民赋能。我也希望更多的学者学人能够加入到这个行列里:把公共事务作为生活的一部分,不要止于学术界内的清高交流,更多的进行指向公众的非学术知识性写作,过程中可以尝试摆脱学术规范及定式的限制,大胆表达一些自己可能在学术领域尚无法表达的不那么成熟观点和看法,参与到中国公共生活里;参与对中国制度、中国模式的解析与叙事,一起回答这样的问题:中国是什么?我们是什么?我们的历史是什么?我们与历史的关系是什么?我们的体制和社会究竟是什么?我们如何的不一样?我们有什么的优点,有什么要改进的缺点?希望学院派知识分子们一起参与到这些讨论中来,适应多样化的思考方式、写作方式,更积极的接触(engage)公众、更多的参与公共事务,发挥知识分子的应有价值,不断扩大中文圈的知识内涵与边界,为公众赋能,为下一代赋能。


非学术的知识性写作,也正提供了这样的奢侈和好处。


(全文结束,完成时是02:39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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