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大爷与朝鲜战争

朝鲜战争对于像我这种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出生的人来说也许并无大的联系。而“深入”地探究下这种联系，我也只能总结出两点：其一，我是中国人，那是一场有中国参加的战争；其二，我的二大爷参加了这场战争。

而生命里对那场战争最初的印象与历史也无关，只是好奇于二大爷胸前的那枚勋章，于是老家葡萄藤下就多了一对年龄相差半个世纪的童叟，年纪小的那位正倾听着那场本来遥远的、半个世纪以前的战争和它的一些故事。

二大爷是在新中国诞生的那年参军的，缘由不是那种很红色、很革命的，只是家里穷得没饭吃了，而那年岁军人却是没饿肚子的。也许那个岁月里穿上那身军装的人都是命中注定要打仗的，于是第二年朝鲜战争来了。二大爷没有来得及去弄清楚自己的方向就上了远行的列车，直到刺骨的寒气逼来时他才明白自己来到了祖国的北疆。南方军人精神的薄布军装无法抵御那份寒冷，于是据二大爷说他的很多战友倒在了祖国的土地上，他们是那场战争里最悲壮而又最无辜的英雄。

多年以后回忆自己第一次到东北的场景时，二大爷都痛哭流涕，因为那是他第一次知道烈士在死后也会衣不遮体，而那衣衫就穿在了那些还活着的人身上，包括他。原因很简单，只是为了大家能活着，这是人类最原始的求生本能，信仰也与此毫无干系。于是现在的我想，也许那场战争的胜利也许就是这种人的本能的胜利吧，而那被打败的就是那人类显以自豪的“文明”。

对于那场战争，二大爷还有话说。

二大爷的勋章是他们全团的，至少他一直这么说。那是因为一场恶战过后，整个团只剩下了二大爷一个人，全身是伤的他也许是由于真的害怕了，也或许他有比死更重要的考虑。他选择了用战友的尸体掩盖住自己——这是一个老人心里一辈子的纠结。这样做的结果是在敌人刺刀的“验尸”后，他还活了下来——肠子被拉出体外两米，作为团里唯一的一个幸存者，它记录了那场战役，而和他一起纪录的还有他那因为朝国的寒冷冻坏了肠子后嫁接的肠子。

他被救了，但那是身体，而他的心灵却开始了那份对自己选择“生”这个再普通不过的事情的痛苦涅磐之中，而这一涅磐就是半个世纪。

再说当年二大爷被朝国百姓打扫战场发现并救活之后却一直没有归队，他的名字也就被纳入到了烈士名单中。家里人接到了他牺牲的“喜讯”，为他立了碑，烧了纸钱。就这样，二大爷开始了他那行尸走肉般的10年“烈士”生活。

如果一直这样，那么也就不会有那枚勋章了，世间万事总是如此的让人难以捉摸，特别是那发生在战争中的事……在朝国一次普查滞朝志愿军伤员时二大爷被当作英雄遣返了回来，也就在这个时候他成了人民英雄，从此在沈阳的一个钢铁厂当上了一名门卫，虽然身份依旧低微，但那是那个年代对英雄最好的照顾了——二大爷不识字。

二大爷从沈阳回来的那年，爸爸14岁，我已难以想象一个少年看到一个自己磕了10年头的“死人”出现在眼前时的那份惊愕，因为二大爷心里一直为自己当初的选择而后悔，所以他回来得并不轰动，与那个年代的英雄似乎不符。

1968年某年某月，也许是二大爷生命回归的日子，一个懵懂的18岁少年在经历了那场与他自己并无关系的战争、经历了那份死与活的纠缠之后，他回到了曾经生他养他的那个江南小院，从此与世几乎隔绝。

二大爷之后的经历也许会令那些对那个年代充满回忆和敬意的人们瞠目：当过农民、要过饭、抬过死人……他说他不是英雄，所以没有领过一分钱的抚恤。

2003年的冬天，在这个世界上“偷生”了整整半个世纪的二大爷死在了敬老院的小屋里，依旧孤苦一人，依旧是无声无息，这一切都与“英雄”无关。因为他说他不是英雄。

或许那场战争本就没有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