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翠容:与卡普钦斯基一起旅行
最后他们还是没有要报道,因为他们说除非你找到以色列哪一方面可以平衡一下你的报道,我说这个事情是发生在加沙地带,我说我现在人在加沙我怎么去找以色列的官员叫他们回应呢?因为现在实实在在就发生这种惨剧,然后这些受害者这些家庭怎么难受。然后他就说不要,一定要平衡,所以说我就很生气。这件事就让我思考什么叫做客观?什么叫做中立?什么叫平衡?是不是我问你三句话,再去问对方三句话就叫平衡、客观了?
还有一种就是所谓的华人角度,1994年年初,我建议报道一位波斯尼亚女童Zlata,她成功逃到美国,把她在萨拉热窝写下的日记结集出书,日记里呈现了孩童眼中的战争世界,从家庭到学校、从邻家的小狗到军人叔叔,动乱中的日常生活细节,惶恐里不失天真。总编辑很快把书退回给我,一脸严肃,说:“谁会知道萨拉热窝在哪里?会有共鸣吗?”这或许是对的,波斯尼亚战事在华人的经验中牵动不起一丝涟漪,正所谓:事不关己,己不劳心。华人新闻观点,大概就是从华人的利益角度去看问题,凡是与华人利益无关的,便不需要深究了。
我们可能应当返回新闻学最基本的一个命题:新闻应否有观点?在大陆,传媒是党和政府的喉舌,人所共知,新闻的角度当然要反映党和政府的观点。另一方面,作为自由世界护舰的美国传媒,对于国内的新闻事件以至政府的国内政策,可以呱啦呱啦,态度十分尖锐,但一触及美国的外交政策,却似乎要统一口径,例如美国在中南美洲的角色、波斯湾战争、北约的“人道干预”。记得1999年在伦敦的英国广播公司接受一项广播新闻训练课程时,导师指出报道海外新闻必须以国家利益为依归,并明确写在采访守则内。因此,当我们谈论新闻观点,其实就是利益价值的判断,美国观点就是从美国利益出发、欧洲观点就是欧洲利益出发、中国观点就是从中国利益出发,如此而已。新闻真相变成了只是按某一利益价值重新塑造事件的表象,甚至简单化事件而已。
而这种简单化事情本质的企图,是一种对历史的失忆,又或逃避,逃避历史的杀伤力,然后再用某一种价值观的美丽外衣包装起来,去合理化、去让人相信,这姑且称之为“隐藏的议程”(请参考John Pilger,Hidden Agendas)。其实,记者的职责就是把这些隐藏的议程挖掘出来,拨开云雾,让读者更贴近真相,无需执著于华人的观点,或是美国的观点。
我希望将一切都归零到“人的观点”,而且没有预设立场,即使有,也是基于事实基础上的立场。
雷沙德•卡普钦斯基(Ryszard Kapuscinski)
卡普钦斯基是我的启蒙,我的前辈。我是受了这个波兰记者的影响,而开始上路的。他的报道迥异于官方媒体,以人性的角度出发,不带任何预设的观点,不作主观的判断,他只对人、事、物静静观察,采取抽离的态度。他曾说过:
“当我在第三世界国家的时候,我通常都很审慎,几乎不错过任何一个记者会,但是我从来不问问题,情愿让别人去问那些问题。有时,我会在一些城镇走上一整天,但决不主动与别人交谈,我只是去看、去听、去感觉。在一般情况下,我宁愿让别人来与我谈话,这由于我不想去强迫或改变外间的情况,对方也许会说一些话,也许什么都不说,不过这不会让我觉得失望,因为他可能本来就没有什么好说。”
卡普钦斯基的采访手法明显与那些西方明星记者不一样,他不会提出尖锐难缠的问题,也不会只顾埋首奋笔疾书记录答案,他相信只要用眼睛和心去看,就能看清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他的作风虽然不符合西方新闻工作者的标准,但具有自己独特的思考方式,并且绝对是一个负责任的记者,堪称新闻工作者的典范。事实上,他冷静客观而又富浓厚人文色彩的报道,已令他在国际上享负盛名。他在萨尔瓦多的一篇报道,一篇有关该地早期游击队领袖哥梅兹遭枪决的经过,一如其标题:“让我们看,让我们思考”。如果采访要有角度的话,那就是广阔的人文关怀胸襟,一针见血地抓到问题的核心,让读者看,让读者思考。
卡普钦斯基也有他的启蒙,影响他的是“历史之父”希罗多德,他在自己半自传色彩的《与希罗多德一起旅行》中讲述了两个相互交错的旅行:即作者本人环绕世界的旅程,和他对古希腊历史地理学家R.希罗多德足迹的追寻。希罗多德面对历史,面对纷繁的世界,他没有埋头在浩如烟海的资料里逐字逐句地考究,他选择走出去,用自己的脚去丈量每一段历史。也许他不像修昔底德那样冷静地分析权力政治,像旗语一样清晰扼要,冰冷,直接。他那充满故事的报道里,是他自己感受到脚下的土地和世界带给他的温度、诗行和影。
《另一片海:阿拉伯之春、欧债风暴与新自由主义之殇》
我向友人笑说,做一个背囊旅客已够艰苦,再加上繁复的采访工作,真是难上加难,我姑且称此类记者为“背囊记者”。但我更喜欢称为“独立记者”。
我没有受雇于任何大媒体,就以自由身的身份,背着背囊,孤身奔赴各新闻热点以及受冷待的地方。这意味着旅途上一切事宜(包括经费)都得靠自己一人打点,个中滋味不足为外人道。国际新闻的第一线记者多风险,但大媒体的全职记者至少还有较多的紧急援助管道,而作为独立的自由记者,遭遇到任何情况,都必须自行设法解决,有时需要机警,有时需要拿出勇气,危险加身时则必须夺命狂奔。
有的时候,他们说我“独立”,因为我总是不怎么和其他的记者朋友一起,我怕被他们知道我其实什么都没有,没钱,没资源,一无所有。我去一个地方报道,住民居,挤公交,很大的原因是住不起Continental Hotel。在踏上征途之前,我会一如其他背囊旅客,首先收集有关目的地的基本资料:衣、食、住、行,特别在住宿方面,必须在预算之内,以确保不会超支。换言之,在旅途上,我也得是一位善于理财的管家。
即使这样困难重重,但我总是抑制不住地想上路。
希腊电影大师安哲罗普洛斯说过:“旅程,与电影制作,都应该将我们引领到从未到过的地方。”这句话启发我背起行囊,开启了我的第一次国际采访。
波兰同行面对卡普钦斯基,经常慨叹:“真要命,不知他现在又到哪个地方去了?”上路对于卡普钦斯基来说:“我必须要旅行,这是我唯一可以活下去的方式,只有在路上,我的脑筋才会转动,一旦坐下来,我的脑袋就变得一片空白。”
也许你会问,我一无所有还敢上路,怕不怕?
怕!所以我随身带着钱穆老师的一段话:
手空空,无一物,路遥遥,无止境,
乱离中,流浪里,饿我体肤劳我精,
艰险我奋进,困乏我多情,千斤担子两肩挑,
趁青春,结队向前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