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一种”僵尸修辞“，让你泪流满面 | 一千零一夜
这一夜，绿灯未起，有一个人在等待，有一对情侣横穿了马路。
这一夜，是一千零一夜的第十三夜，也是《人间词话》的最后一夜。
“《人间词话》讲到今天这一集已经是第四集，必须来个总结了，否则大家就厌烦了。可是大家要原谅，没办法，因为我们今天讲中国书，哪怕是一百年前的中国书，像《人间词话》，对于今天的中国人来讲，读起来觉得像读外语一样。”
第十三夜
人间词话（四）
[一千零一夜]
讲述人：梁文道
“词，要眇宜修”
在《人间词话》中，王国维认为词，其实包括诗，甚至是做人，都要有境界。
“境界”指的就是一个作者、一个文学家、一个词人，他对世界、他要写的东西有真情实感，这是第一条。第二你能够把这个真实情感写出来让人家也感受到。
当代的诗词学大家叶嘉莹特别强调，词这个东西传统上，是男性词人借着一个女性的身份跟口吻去说话，它隔了一重，间接一重，却又要表达真情实感。这种区隔是词体必需的，就像王国维先生自己说的，词呢，要眇宜修，总是有点悠长，有点曲折。
但你又要真实直接，又要有点曲折，这怎么办？
“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
《人间词话》一个很关键的对于词的评论，它谈到，写词不能用太多代字。
什么叫代字？比如说，传统上有人把桃花叫做红雨，桃花红色的花瓣，吹落下来这不叫红雨嘛。这个“代”就是种种的象征、比喻、典故，但王国维都不喜欢。代字这不是曲折了一下吗？不是说曲折才叫词吗？
王国维认为，你要写东西，就该用最直接的语言来写，不要随便用代用的字。例如说周邦彦，那四个非常有名的字，“桂华流瓦”，“桂华”是什么？是月光。元宵节的时候，灯饰上面很漂亮很灿烂，他就注意到，这时候月光洒下来，正好在这个屋瓦上面流洒，这个“桂华流瓦”很美。
王国维说意境是极高的，但很可惜，你就直接说“月光流瓦”也可以。你听起来就觉得好像有点争议，接下来这一段，你就会发现更有争议。
“白石写景之作，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梅溪、梦窗诸家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风流，渡江遂绝，抑真有运会存乎其间耶？
这是各位你今天在上文学课，还会被老师拿出来当例子来说的好词好句，偏偏王国维说它不好，说它隔。王国维损了一下，我们很多中国人心目中的最漂亮的好句。
他说姜白石写景的作品，“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或是“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都不好，隔，雾里看花。
他说“池塘生春草”是个好句，不隔。谢灵运的句子。这句话讲你看到池塘都已经慢慢地干了，长了春草起来了。这五个字简直就是白描，但是读者一读，五个字整个形象就出现了。他觉得这好，这不隔，这真实的景物作者看到了，写了，读者也感受到了。
然而他说欧阳修那一句“谢家池上”，就不行了，太隔了。因为欧阳修这句话用的是个典故，这个典故就是“池塘生春草”。他也看到，池塘长满了春草起来，他要写，就用典，“谢家池上”。他讲的就是谢灵运说的那句名句。
这就是隔了。你这个感受得这么兜一圈，还得用个典故，你这么兜一圈，整个那个景物的感受，就消失了，不见了，这就叫做隔。
“僵尸修辞”
公平地说，王国维不是反对你用代字，不是反对你用比喻、象征、隐喻、借喻，不是反对你用典故，而是反对为了用典故用典故，为了显示你有学问。
本来“词”这个东西，是常常有很多曲折的，男人借着女子的嘴巴在说话，是个曲折；词本身那个情意也是曲折，它有很多的隐喻、典故。但是你不能为曲折而曲折，尤其不能庸俗，不能够随便滥用一些现成的，一些用烂了的字眼，你把那些已经用烂的字眼拿来写词，它如何表达你的真情实意呢？
我们今天所使用的中文里面，也充满了类似的情况，我称之为“僵尸字”、“僵尸修辞”。有时候我们看到报章杂志写东西就说：“总有一种什么什么，让你泪流满面。”总有一种什么什么，又让你怎么样。
第一个，用这样的句子的人，你觉得他还行，有点修辞的才华，第二个用，好吧，也用一用吧，第三个用，你觉得这叫用典故，到了第一千零一个继续这么用，这就叫做僵尸，这叫滥调了。
所以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一百年前的书，离我们并不遥远，我们今天一起在这儿念，从头学学，什么叫境界，什么叫真境界，什么叫真感受，怎么样把真的感受，用最简单的方法，其实听起来很难，但是就得这么做：
把真感受用简单的字，表达出来。
（本文为节目文稿节选，完整节目请点击阅读原文）
下集预告
第十四夜《情人》（一）
7.14 晚上线
“大家仍然很爱这本书，为什么呢？有人说，是因为它的第一段，这第一段话，写得太自恋了，同时，又太让全球所有的读者，都觉得希望自己就是，那段话所谈的自己。”
——梁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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