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部 | 把自己关起来画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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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画画是在修道,他不想到这个是艺术。以他的品德,要他去做佛罗伦萨当时的市委书记。可是他就只愿意把自己关起来,天天在圣马可教堂二楼的小禅房里画画。
意大利“新绘画”翘楚之一的克莱门蒂说过一段话:关于如何判断一幅好画,有两个经验:
一,你愿意不断不断看下去;二,你不断看下去,总有新的领悟。
这是真的。用心看画的人,会认同这段话。如今,越来越多的父母有钱供八零后孩子出国学画。2013年我在弗洛伦萨停留,非常意外遇到我以前的学生,他们带我到佛罗伦萨 “重庆火锅城”,老天爷!满座都是学画的中国孩子,时空错位。我以为我还在北京。
现在出国不很难了,大家去佛罗伦萨,除了美术馆重镇乌菲兹宫和碧蒂宫,这座城至少有二十余座教堂塞满了壁画。如果你只有一天时间,我请你哪都别去,就去拜访圣马可教堂。
佛罗伦萨的圣马可教堂
- 我仿佛第一次看见绘画 -
我此前看画的记忆,忽然就退远了,消失了,不起作用了。我第一次撞见他的画,脑子登时就抽空了。
为什么我要有这个建议,我现在想在克莱门特那两个经验之外,加上一个经验:
有时候,你迎面撞见一幅画,就好像是第一次看见绘画。这个经验是非常少的,我想不出第二个画家来。当时就在圣马可教堂的二楼,我第一次撞见十五世纪佛罗伦萨修士安吉里柯的画,脑子登时就抽空了。我的知识,我此前看画的记忆,忽然就退远了,消失了,不起作用了。我应该说让我犯傻的原因,也不完全是他的画,而是我们此前看画的经验,在圣马可教堂二楼。忽然用不上了。我第一次在这种情境当中面对一幅画。
我在之前的节目(第五画:《巴黎的青年》)曾经说过,一幅画最好是挂在它原来的建筑和位置上,安吉里柯最重要的画,不是在各国美术馆,而是在圣马可教堂。在他的二楼,它不是一个展厅,而是原来小和尚修道的地方。它有一个狭长的甬道,甬道的两侧,有一间一间小禅房。每个房间非常小,只有几平米大,有点像我们中国单位门口那个保安室那么大。
进去以后,你会发现空空如也。靠墙的那面窗户旁边有一张安吉里柯的湿壁画。我曾经说过自己的偏爱,欧洲最好看的画,不是油画,而是湿壁画。
油画是单幅的,平面的,然后都要配上镜框,湿壁画则直接画在墙上跟着教堂的结构走。教堂的结构有多宏伟,湿壁画就有多宏伟,最有名的当然是米开朗基罗在西斯廷教堂的天顶画《创世记》。
圣马可教堂二楼的小禅房里,全部是安吉里柯所画,每幅画好像原来就长在这个墙上。
- 空荡荡的小禅房 -
在二楼的小禅房里,你会有专心修行的念头,哪怕只是片刻,只是一个幻觉。看完以后下楼,你就变回俗人。
1989年,我第一次造访意大利,一上圣马可教堂二楼,撞见了非常著名的《受胎告知》。我小时候就看到过印刷品,但是没想到它是在楼梯口。那个时候我已经看过不少博物馆和教堂的名画。但是头一回遇到在修道的原址,这样的小禅房里,一间一幅画。
2005年,我第二次到意大利去,隔了16年,我又到圣马可教堂,在一间一间小禅房里徘徊,好像第一次来,灵魂出窍,这是一种绝无仅有的经验,很难描述。在挂满画的美术馆大厅当中,人声嘈杂 ,你会被某幅画震撼,有的。可是在被僻静和隔绝包围的小禅房,你当场就变成一个修道的新生。你给带进来,从此就要闭关修道了。隔绝、孤立、僻静,这里面就像是一个牢房,一个带壁画的牢房(很有意思,据说英文牢房和禅房是一个词)。
你到了这里面,你不单是安静下来,而且一切到此为止。你的家、你的国,你过去的记忆,全部消失了。有一点像电脑死机的样子。同时,一切又开始了。你会自然而然心里面有一念,就是万事罢休,从此静心修道。你面对的是空荡荡的四壁,只有耶稣和圣徒陪着你。准确地说,其实就是你跟安吉里柯面对面。此外什么都没有。
在小禅房里,你会有专心修行的念头,哪怕只是片刻,只是一个幻觉。你看完以后下楼,马上就变回一个旅游者,照中国的说法,你就变回俗人。
我不是教徒。看遍欧洲各时期绘画,我确认,你无可奈何的画,你休想企及的画,总之,最最耐看的画,是宗教画——宗教会没落,宗教画不会。如今圣马可教堂的二楼只剩安吉里珂,不再有修行的和尚。
圣马可教堂二楼的《受胎告知》
- 小禅房里,黎明的曙光 -
文艺复兴是欧洲人的黎明,此后的宗教化人性多了,神性却渐渐却稀薄了。
从中世纪到巴洛克尾端,欧洲宗教艺术史长达上千年,诸位要是看过拜占廷的壁画,看过遍布欧洲的中世纪雕刻,你会承认他们太虔诚了。每一个工匠确信有天堂,有地狱。
到了佛罗伦萨的天才手里,这样一种宗教的诚信,这种愚忠、虔诚,其实慢慢地变质了,这是一场漫长的变质。你去看十五世纪的宗教画,仍然到处都闪现着神性,此后就没有了。十五世纪中叶之后,文艺复兴的宗教画,人性太多,神性渐渐稀薄了。
所以我渐渐不那么迷恋达芬奇、拉菲尔、米开朗基罗,其实是这个原因。在他们之后,像卡拉瓦乔,像伦勃朗...确实都好透了,但我不太把他们看成是宗教画。因为到了十五世纪以后,照理论家的说法,欧洲的人觉醒了。觉醒的人起床以后,精力旺盛,就到处跑。这就出现了十六七世纪欧洲的绘画。
再看安吉里柯,中世纪那种战战兢兢的愚忠,是他画面的基调。可是人的那种愉悦、 自主、自信,是他画面的表情。都说文艺复兴是欧洲人的黎明。在佛罗伦萨,在圣马可教堂的二楼,在一间一间小禅房里面,窗户旁边安吉里柯的湿壁画,你会看见什么叫做黎明的曙光。后来,欧洲天色大亮。如果有一种艺术一种绘画,可以叫做曙光。我会说请走进,圣马可教堂二楼的小禅房,看安吉里柯的画。
- 他的天性就像湿壁画一样 -
他懂得浅淡本色之美,不太用湿壁画颜料中那几个原色,不去玩很多花样,很多效果。
安吉里柯,一三九五年左右,生于佛罗伦萨附近,死于一四五五年。他的本名很土的,叫圭多。安吉里柯有点像他的绰号,意大利文的意思是天使般的,一四三六年以后,这位天使,搬进了圣马可教堂。在这住了九年,一间一间画出了这些画。
画完小禅房的这批画以后,他也老了。据说后来给叫到罗马去服务教皇,待了10年。后来因为德高望重,教皇让他回去当佛罗伦萨的主教。这个天使他不去,他推荐别人去当。
他的天性就像很平整的湿壁画一样。简朴、刚正。
湿壁画的颜料,色种有限,它不像油画颜料,可以调出各种各样好看的灰调子。所以像十四五世纪的湿壁画画家,你去看他们的作品,都非常强烈,绚丽,用色浓重。
安吉里柯不一样,他懂得浅淡本色之美,他不太用湿壁画颜料中那几个原色,不去玩很多花样,很多效果。他的画,让我想起北宋人的敷色,也让我想起钱选那种清雅。
圣马可教堂,这一组禅房里的小画,我自己觉得是安吉里柯最成熟、最高贵的作品,简朴、静穆、神圣。
- 前卫画家安吉里柯 -
这幅画跟前面小禅房里的画不太一样。我觉得这是他一次愉悦的出轨。
《三博士的朝拜》,安吉里柯 1438——46
《三博士的朝拜》局部
小禅房里有一张安吉里柯的画《三博士的朝拜》,好像不是圣经的意思,我虽然读不懂,但是非常好看,画着一群男子,还有马匹...这幅画跟前面小禅房里的画不太一样。我觉得这是他一次愉悦的出轨,证明他既是一个卓越的圣经画家,又是一个不自觉的纯画家,甚至我愿意说是一个前卫画家。
你看他即便在小禅房的圣经画当中,他仍然用了一些手法。比方画面里头和头被切断,头和手也被切断,为了画出更加神奇的一种叙述效果。到了二十世纪超现实主义绘画,曾经大量运用类似的手法,马格利特就用过。
我很难确认这样的处理,是出于安吉里柯的虔诚,还是出于他的智慧。就像在他的画上,神性和人性,你很难区分,浑然天成。
我的偏见又来了,要说画画,以现代的观念,现代的自觉,现代人的小聪明。你不要跟古人比,不可能,根本没法跟他们比。安吉里柯的画和知识、思想毫无关系。没有比这种前卫性更迷人的。
我们来看看这位忠心耿耿的和尚,他画画真的是在修道,他不想到这个是艺术。他没有手机,没有电脑,也没有汽车,他甚至连画室都没有。小禅房就是他画画的地方,以他的品德,要他去做佛罗伦萨当时的市委书记。可是他就只愿意把自己关起来,天天在小禅房里画画。
安吉里柯
1395——1455
圣马可教堂17号禅房
《基督被架下十字架》,安吉里柯1441—42
圣马可教堂36号禅房
《圣餐惯例》,安吉里柯1440—42
圣马可教堂35号禅房
《加冕的圣母》,安吉里柯1440—42
圣马可教堂9号禅房
《圣殿神谕》,安吉里柯1440—42
圣马可教堂10号禅房
《哀悼基督》,安吉里柯1440—42
圣马可教堂2号禅房
《耶稣下降灵薄狱》,安吉里柯1441—42
圣马可教堂31号禅房
圣马可教堂37号禅房
《天使报喜》,安吉里柯1440—41
圣马可教堂禅房内
圣马可教堂禅房内
下集预告
第十五集 《巨人的战役》
9.21 晚上线
古希腊雕刻《巨人的战役》
“上回说,看到安吉里珂的湿壁画,我登时忘了其他绘画;初看“巨人战役”,我完全忘了“静穆”的希腊——不是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希腊,不是阿波罗和亚里士多德的希腊,“巨人战役”,倒让我想起荷马史诗的那个希腊,而且,想起尼采。”
——陈丹青
看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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